張德明
詩人吳少東的《吳少東詩選》較為生動地體現著詩人所具有的生命觀、世界觀和詩學觀。作品中的“萬物的動靜”之“動靜”,是詩人對大千世界充滿生機和韻味的自然與人生的高度概括,而“萬物”則凸顯著詩人別具特色的詩學理解方式和審美表達路徑。詩人借助“萬物皆備于我”的自由化詩性思維,既能將世間的各種事物從容自如地納入書寫筆端,讓它們發生聯絡和關系,碰撞出詩意的火花和光焰,又能令人驚奇地呈現不同性狀事物之間的內在聯系,借助詩人的巧手點化,“萬物”在詩的文學空間里,常能奇跡般地集聚組合在一起,一點也不顯得隔閡和尷尬,也不顯得突兀和荒謬。
世界上的萬般事物,都是普遍聯系著的,這是馬克思、恩格斯辯證唯物主義的經典哲學結論。正如恩格斯所說:“當我們通過思維來考察自然界或人類歷史或我們的精神活動的時候,首先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由種種聯系和相互作用無窮無盡交織起來的畫面。”也就是說,吳少東所秉持的“萬物關聯”思維,首先是一種世界觀和哲學意識,是遵循著辯證唯物主義哲學所主張的一種基本的理解世界的態度與方式。與此同時,“萬物關聯”也是一種生態意識和生態精神。人類學家和控制論專家貝特森這樣指出,人類和其他生物以及非生物在最高層面上相互關聯,共同生活在一個超級生態系統中。這段話強調的就是“萬物關聯”的生態學意義。在當代詩歌創作中,生態詩已然成為一種顯在的詩歌形態,吳少東所持有的“萬物關聯”理念,無疑是與當下方興未艾的生態詩歌熱潮相合拍的。當然“萬物關聯”的思想,更多的還是一種突出的詩性思維,是由詩性邏輯而促發的某種人文理念和情懷,因為詩歌創作向來就鐘情于“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嚴羽《滄浪詩話》),向來就鐘情于“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陸機《文賦》),那種超常規的物象串接令人匪夷所思的時空穿越,一定程度上更能將詩歌表達“無理而妙”“韻味無垠”的美學優點盡可能發揮出來。由此可見,吳少東在詩歌創作中,鮮明凸顯的“萬物學”精神征候,是哲學思維、生態思維和藝術思維三者合一的結果。這種綜合性精神質素,賦予了吳少東詩歌開闊的情緒發散空間和自由的思維拓展路徑,確立了其詩作獨特的美學辨識度和個人化特色鮮明的藝術質地。
在吳少東的詩歌中,“萬物關聯”的表現形態是豐富而多樣的,既體現為物物關聯,也體現為物事關聯,還體現為物人關聯。多樣化的關聯形式在他的詩歌中自如組合,不斷翻新,令人炫目的詩意光芒就在這些形態各異的組合與翻新之中不斷閃現出來。《烈日》一詩中,“斧子落下”與“光亮漏下”,“楊樹傾斜倒下”與“陽光轟然砸在地上”等,都可以視為事物與事物之間的相互關聯。在物理世界里,它們彼此似乎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聯系,但在美學世界里,它們卻密切關聯在一起,因為它們超越尋常邏輯的相互關聯,詩歌的美學趣味也得以彰顯出來,使詩歌的內涵和意蘊變得更加豐厚。
毫無疑問,展現物與人的密切關聯,是吳少東詩歌中體現“萬物關聯”的萬物學最為突出的書寫形態。如《緩慢的石榴》,進入中年的詩人吳少東,對某種時間哲學有了獨特的體認,因此將緩慢生長的石榴引為同調,對石榴“在暮春的高枝/點燃火焰”的遲緩式聲明方式的極力禮贊,這體現的正是詩人由青春年少成長為中年人的過程中,經過長久的人生歷練與意義追問而形成的某種相對成熟的時間觀和生命觀。
吳少東詩歌所凸顯的萬事萬物相互關聯的萬物學,其讓事物之間發生關聯的方式也是各自不同的。有些時候,詩人采用了自然聯想的方式,在詩歌創作自由隨性、無跡而行的靈性化表述邏輯引導下,詩人發揮了善于聯想與想象的思維特長,由一種物象很自然過渡到另一事物,串接自如,毫無滯礙。“我當然會分開最后一層薄紗/讓光線一下子涌入,那時/我已適應這黑白漸變的世界/會帶著普照的陽光,看待/所有的樹木、人群與過往”(《晨起的慣性》)中敞現的“萬物關聯”都是由自然聯想而生成的。更多時候,吳少東展示“萬物關聯”的詩性言說,都是啟用了隱喻修辭,詩人借助不同事物在性質或情態上所具有的某些相似性、類同性等特征而將它們彼此扭結串聯在一起,從而生成蔥蘢的詩意,如《快雪時晴帖》《通訊錄》等。
在獨特的萬物學詩性思維之外,吳少東詩歌中的另一特征也格外醒目,那就是對于時光的燭照與書寫。吳少東的許多詩歌,諸如《七月初的一天夜晚》《清晨》《晨起的慣性》《圓月高懸》等,標題上都有明確的時間符號,從中便不難發現詩人對詩情生發的特定時間節點的異常關注和格外重視。吳少東在那些時間線索特別明晰的篇章之中,時間在詩歌情緒散發和意義伸展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并非完全一致,而是各有差別的。
有些時候,時間構成了詩人表達某種別樣情緒的特定氛圍,《七月初的一天夜晚》即如此:“此刻,城市上空,白云被燈火/燒得通紅,像一張隱忍的臉。/大雨初歇,暴漲的江水開始回落/像常發完脾氣的我。/沒頂的石馬從皖南探出/半個身來”,這是該詩的最后一節。由此可以看出,“夜晚”這一事件符碼,在詩中充當了物象呈現和意蘊吐露的某種背景和氛圍,有“黑夜”作為背景,雨后城市富有情味的獨特景觀才被詩人生動地勾畫出來。有些時候,時間構成了詩人展示獨到的季節感知和生命領悟的光陰節點,詩人將自我對特定時間節點上的個人化感知和歷史記憶形象地表述出來,一定意義上構成了詩人吳少東表達某種富有紛繁復雜的情緒與思想的歷史語境,昭示自己日漸平靜和成熟的中年心境的特定歷史語境。
詩人吳少東忠信的“萬物關聯”這一觀念,促使他將大千世界的紛繁物象自如地納入藝術的筆端,從而組構成異彩紛呈的生命景觀和美學圖式。從某種層面上說,詩人所持的這種“萬物關聯”的萬物學認知,其實是現實世界所具有的詩性秩序在詩歌文本中的具體反映。也就是說,“萬物關聯”的萬物學認知一定意義上體現著詩人的空間意識,是詩人對所處世界的人文景觀和社會情態進行的審美演繹。與此同時,詩人對不同時間符碼所具有的外在特征與內在意蘊的藝術書寫,體現的毫無疑問是詩人的時間意識,是詩人對人生之中點點滴滴的時間刻度下具體而微的生活體味與情感投射的詩化呈現。
我們知道,時間和空間是構成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兩個重要維度。它們彼此關聯、相輔相成,共同編織起我們存在的場域和生命的經緯。德國哲學家卡西爾曾指出:“空間和時間是一切實在與之相關聯的構架,我們只有在空間和時間的條件下才能設想任何真實的事物。”這段話強調了時間與空間對人類生命理解與歷史建構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吳少東詩歌中的萬物學與時光書,分別對應著詩人的空間意識和時間意識,二者相互配合、相得益彰,從而將詩人真實的存在樣貌、精神境遇和生命情態藝術地呈現出來,其所具有的歷史意義和人文價值無疑是不可被低估的。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