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彎彎小學路

廖鳳鳴

艱難的路

我曾在五所小學讀過書，頻繁地更換學校給我的求學之路增加了難度，至今想來，我的小學之路真是分外艱難。

一九五八年下半年，我隨爸爸到寧鄉八一鋼鐵廠附近的城西小學讀二年級。爸爸沒有時間送我上學，也沒有小伙伴一起上學，我每天一個人壯著膽子走路上學。晴天走小路，雨天走大路。從廠里到城西小學兩公里多的路，沒有公共汽車，只能走路。走小路近一些，但中間要經過大片的稻田和一條小河，河上沒有橋，只在最淺處鋪有一排石頭，漲水時就沒有辦法踩著石頭過河。

教我語文的是班主任潘命達老師，對同學的要求很嚴厲。面對新老師和新同學，我有些膽怯。冬天的一個早上，河里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我一只腳剛踏上去就滑倒在地，無法從小路去學校了，就退回到青山大道那邊走大路。為了不遲到，我小跑趕到學校，可還是錯過了第一節課。我害怕同學們嘲笑我，更怕被潘老師留校補課。我就逃學到學校后面的香山寺躲起來，下午回到廠里也不敢跟爸爸說實話。我吃完晚飯回到宿舍看見潘老師正和爸爸說話。不好，爸爸肯定什么都知道了。我見瞞不過去就如實告訴了潘老師和爸爸。潘老師是見我一天都沒有去學校，不放心，就特意到廠里來了解情況。爸爸一怒之下拿起雞毛撣狠狠打我的屁股，我感覺屁股都被打得不剩一塊好肉了。

我被爸爸打后，滿腦子想的就是回家。第二天晚上，趁著爸爸去開會，我匆匆吃了幾口飯，就往汽車站跑。晚上沒有回雙鳧鋪的車，不能在候車室坐到天亮，更擔心爸爸找到車站來。我走到寧鄉到黃材的公路口，想攔車回家。好不容易見到一輛拖拉機，我不停地招手，司機好像沒看見就開過去了，看來搭車和攔車都不可能了。我橫下一條心，走路也要走回家。我順著公路朝著雙鳧鋪的方向走去。這條路上寂靜得很，陰森森的，一陣風吹過，路兩旁的樹葉嘩啦響，嚇得我頭發豎起來。我不停地對自己說不要害怕，走得越快越覺得后面有人追上來。我小心翼翼地朝后面看了幾眼，什么都沒有看到，總算松了一口氣，心里平靜了一些。快半夜了，我的屁股越來越疼，兩條腿好像有千斤重，每邁一步都很吃力，我實在走不動了。這時我想起廠里食堂謝伯伯給我講朝鮮戰場送飯路上抓俘虜等許多英雄故事，想起之前楊雄俊叔叔帶我回家的情形，那時我走了一半走不動了，楊叔叔要我騎在他的脖子上，就這樣走了十多里路。我想我也要像他們那樣堅強才行。走著走著，我仿佛看到媽媽在向我招手，好像聽到爺爺、奶奶站在臺階上喊我，眼前出現了頑皮的小弟弟沖著我咧嘴笑。想到這里，我的膽子又大了，一路小跑著朝前走，終于看到了曾經上小學的下龍山，朦朦朧朧看到了家鄉東塘灣的山，看到村里那顆高高大大的香椿樹。

中午時，我終于走到家了。爺爺、奶奶正在吃午飯，他們看到滿身泥巴的我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嚇了一大跳，久久地看著我。我哭著把爸爸打我和連夜從爸爸廠里偷跑回家的經過告訴了爺爺、奶奶。奶奶輕輕地拉開我的褲子，看到我紅腫的屁股，哭了。她緊緊抱住我說，好孫伢子，你爸爸怎么把你打成這樣啊！爺爺也湊過來看，嘴里連聲數落著爸爸。聽到爺爺、奶奶心疼我，我一下子撲到奶奶的懷里放聲大哭。

鳳伢子回來了嗎？鳳伢子回來了嗎？忽然，外面傳來了爸爸急切的聲音。話音未落，爸爸風風火火地闖進門來。人還沒坐穩，就被爺爺、奶奶劈頭蓋臉臭罵了一頓。看到我平平安安在家里，爸爸懸著的心放下了。他憔悴的臉上舒展了很多，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語地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爺爺、奶奶的火氣也消了很多。爸爸跟爺爺、奶奶說，這段時間廠里出了事，心情不好，火氣大了些，所以就打了他。昨天晚上他和很多工人叔叔找了我一夜，能找的地方都找了，還是沒有找到，估計是跑回家了，一大早就急忙坐班車趕回家來找。

媽媽也從黃材水庫工地趕回了家，我終于見到了日思夜想的媽媽。我撲到媽媽的懷里，緊緊地抱住她不愿意松開，一肚子的話都化作了淚水。

很多村民聽說我從縣城走了六十里路回家，都趕過來看我，說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居然走了這么遠的黑路，真服了。

這次經歷，對我今后的求學、工作、生活都是一筆財富，使我在困難面前不畏懼，讓我的從軍生活保持堅強意志，促使我始終以旺盛的精力投入工作，也使我以堅強的毅力與病魔爭分奪秒。

勤學的路

我求知欲很強，上高小的時候就讀了很多課外書，這使我的知識比其他同學要多一些。

那時爸爸調到縣城的機械廠當廠長，每到假期，爸爸都會把我接到廠里住幾天。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喜歡上了街頭小書攤的連環畫。每天吃完早飯，我就帶上一兩個饅頭到縣政府大門外的一家書攤看書，一直看到下午書攤要關門了才被女主人請出來。兩個假期我把縣政府旁邊小書攤的連環畫差不多看完了。

外婆識文斷字，她教我背了很多唐詩宋詞，還編了很多通俗易懂的兒歌教我唱。至今我還記得她把《三國演義》用一至十的數字編的兒歌：一代奸雄是曹操，兩個美女是二喬，三顧茅廬請諸葛，四救劉備是趙云，五虎上將在蜀國，六出祁山記孔明，七擒孟獲諸葛亮等。

有一回，我坐在外婆家的門檻上看書，外婆的鄰居鐵爺爺見我看書看得入神，就走過來看我。他從我手里拿過書翻看一下，問《萬花樓》講的是貍貓換太子吧？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的。他問我，看得懂文言文嗎？我說能看得懂一些，不懂的地方也猜得出來。鐵爺爺笑了。他繼續問我這本書是跟誰借的。我說跟鄰居關一叔叔借的。鐵爺爺又問我古典四大名著看了幾本。我說都看過了。鐵爺爺驚訝地望著我，非常高興地說，說那我考考你。《西游記》里你最喜歡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孫悟空。他點點頭問，那《三國演義》呢？我脫口而出是趙云。他滿意地接著問，《水滸傳》呢？我說肯定是武松嘍。他笑著說，這個跟我想的一樣。他停了一下又慢條斯理地說，《紅樓夢》難讀一點，你想一想再回答我。我摸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賈母吧，她那么疼孫子，不準賈政打賈寶玉。鐵爺爺仰頭大笑，笑得胡子一翹一翹的，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鐵爺爺邊笑邊說，肯定是你媽打了你，又來找你外婆告狀。劉五阿婆啊，太慣鳳伢子了。過了一會兒，鐵爺爺和藹地問我，你看過《封神榜》嗎？我說沒有看，我早就聽說過這本書，一直找不到。鐵爺爺說，沒想到劉五阿婆這個外孫小小年紀這么愛看書，我要是有這本書，一定借給你看。我著急地問，誰有這本書？鐵爺爺說，兩天堂楊家可能有這本書，他的書特別難借。我請同學求情舅舅擔保，費了很多周折，三進兩天堂楊伯伯家。我的執著感動了楊伯伯，我終于從他手上借到了《封神榜》。

一九六三年，六年級的我擔任學校雷鋒事跡講解員。我如饑似渴地把雷鋒事跡讀了一遍又一遍，熟練掌握了講解雷鋒事跡的要點和技巧，我的講解水平得到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贊揚。雷鋒助人為樂和刻苦學習的釘子精神影響了我一生。

深情的路

已經過去六十多年，我仍然清楚地記得小學時期老師們的名字，特別難忘的是賀慧芬、羅秋英和歐蕙蘭三位老師。

賀慧芬老師是我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她教我們語文和文體課。她見我年齡小、個子矮，就安排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剛上學的時候，她握住我的手一筆一畫地教我寫字，下課后經常輔導我做作業。

有一次上文體課，同學們做老鷹捉小雞游戲。輪到我做老鷹時，五歲多的孩子力氣小，總是被最后一個當小雞的甩開了，無論怎么用力都抓不住人。有一次我用盡力氣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卻被他用力摔倒在地。我坐在地上哭著不起來。賀老師親切地把我扶起來，并主動去當小雞，鼓勵我再抓一次。跑了幾圈后，她故意放慢了腳步，我猛跑幾步，終于抓住了她穿著列寧裝的后腰帶，她回身抱住了我。有一天，我們正在上課，突然聽到飛機好像從教室房頂上飛過，老師、同學不約而同地沖出教室看飛機。這架飛機飛得很低，連駕駛員的頭部都看得見，在我們學校的上空盤旋幾分鐘才飛走。飛機飛走后大家都很興奮，賀老師把我抱起來原地轉了幾個圈，邊轉邊說，飛呀，飛呀，飛到北京去呀！

從我家東塘灣到下龍山小學大約有一公里的山間小道，要翻過青水塘的山坳，下一個陡坡，過一條兩三米寬的小河，河上有小木橋。有次河里漲水，我看著滾滾翻騰的河水差不多要平橋面了，遲疑著不敢過河。我急得正想哭時，猛然間發現賀老師緩緩走過橋來，緊緊拉著我的手慢慢地過橋。一個下大雪的早上，在上學的路上，一不小心我的腳踩到了水田里，鞋子里盡是泥水，我在雪地里一邊走一邊哭。這時賀老師看到我褲子鞋子濕了，背起我就往學校跑。到學校后幫我洗腳，找來鞋子、襪子給我換上。

快放寒假了，賀老師宣布完期末考試成績后，就對同學們說她要調走了，下學期不再教我們了。聽到賀老師要調走，我呆坐在座位上，眼淚嘩嘩地流。賀老師安慰我，說她也不想離開我們，但她丈夫是志愿軍，在戰場上被炮彈炸斷了腿，馬上就要回國了，下學期她要調到離家近的學校教書，方便照顧丈夫。

兩天后，我和媽媽準備到學校送賀老師。我問媽媽送點什么禮物給賀老師。媽媽說送什么東西她都不會要的。這時我想到果園的梅花要開了，就和爺爺到果園剪了幾枝梅花，細心的奶奶找來一條紅頭繩把幾枝梅花捆在一起，還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我和媽媽趕到學校時，賀老師正準備走，我雙手恭敬地把梅花獻給賀老師。她認真地看著學生送給她的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和蝴蝶結，很認真地對媽媽說，鳳鳴是個好孩子，很聰明也很懂事，將來一定有出息，好好讀書去考大學。我和媽媽送賀老師到村口，她的眼睛里噙著淚花，雙手抱著我的頭，親了親我的臉，轉身朝著鎮上的方向走去。她走了好遠又轉身朝我不停地揮手，要我趕緊回家。我依舊站立在原地，不管媽媽怎樣拉我都不走。前面的路要轉彎，快要看不到賀老師了，我掙脫了媽媽的手，飛一樣跑到前面轉彎的許家灘上，大聲地呼喊著賀老師。她停下了腳步，轉身看看我，揮動著她手中的紅梅。

羅秋英老師是我小學一年級第二學期的班主任。羅老師八十周歲時，我專程回鄉看她。相見時她居然用力地拉著我的手不停地叫我，鳳鳴伢子好崽！鳳鳴伢子好崽！那情景仿佛還是當年她來家訪時對我媽媽說的話。此情此景讓我熱淚盈眶，讓我又回到了六十年前的小學一年級。羅老師和藹可親，對我的學習抓得很緊，她經常到學生家里做家訪，和我媽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歐蕙蘭老師是我小學二年級下學期和三年級的班主任。那時我在離家三公里的黑壙墈小學插班讀二年級。從家到學校有兩條路，一條是山路，一條是平坦的大路。山路很難走，但比走大路要近，但不管走大路還是走小路都要經過水口壩一條十幾米寬的河流。河上只有一座五六十厘米寬的木拱橋。如果不下雨，慢慢可以走過去，遇上雨雪天氣，必須有人拉著才能過得去。一個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早上，我走小路去學校，來到小河邊時，橋面已經結冰了。我試著走了兩步，滑溜溜的。我擔心會掉進河里，趕緊趴在橋上，用雙手緊抱著木橋，等待人來救我。就在我頑強地緊抱木橋堅持著，快要凍僵時，歐蕙蘭老師深一腳淺一腳冒著風雪來到橋邊，用手中的木棍敲掉了橋上的冰塊，背著我過橋，并把我背到了學校。

我在黑壙墈小學度過了兩年快樂的時光。當老師、同學知道我是從八一鋼鐵廠來這里插班的同學，非常歡迎我，像親人一樣關心我。黑壙墈小學把我融化在老師同學中間，讓我身心完全與校園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六年的小學生活在我的人生中是短暫的，但我無限懷念那留下我萬千腳印，彎彎山道的小學路。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