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磊
在江南,云片糕是喜氣的代名詞。
切得薄薄的云片糕從紅色的包裝紙中拿出來,置于白瓷盤子里,看著便有一種溫暖的喜悅。一般它的出現,是為主人升學升官,取其諧音,謂之“高升”,或是生子祝壽,便是“高壽”。云片糕是喜事里的常客,是過年里的鞭炮,春天里的桃紅,逢場必不落下,才得以圓滿。
面食在江南不作口糧,成了一種消遣調劑的美食。食品一旦不為果腹,便想著花樣來做,力求精致漂亮。南方的糕點于是繁復,花哨,細致如藝術品,內里乾坤,吃起來也非同尋常。夾雜了各式水果蔬菜、葷腥素食的精華。看得人忍不住唇舌大動,咽下口水。
云片糕則沒有那么講究,是一份難得講究實用的糕點。粗樸如濃春的綠、初秋的風,只是讓人舒坦。用糯米炒到熟透,磨粉過篩,直到精致如細雪,白糖也如此一般,細細碾磨過篩,直到捏在手里如煙云一般,綿軟輕柔。還有豬油,以及各色香料等,摻和拌勻,碾壓成形,方方正正的。再由切片的師傅執鋒利的大方刀,那刀極寬且平整,緩緩切下去,將那方方正正的面塊分解如薄紙一般,又粘連在一起,不松散開來。吃時方慢慢撕下一片,筋道十足,入口卻軟糯如綿,化為唇齒之間的甜蜜。而云片糕制作完畢也不能放置太久,久了,便干如樹皮,實是難以下咽。
如此一看,說是粗樸,卻好似將精致藏了起來。所有材料都極為考究,而刀工也要求到了極致。出來的云片糕,才是真的漂亮。這多少有點像金庸小說里寫的武功到了極致,便是“大巧無工”,其實哪里是無工,只是熟練后,將這些“工”都藏了起來,不是粗鄙的顯擺,也不是刻意的炫耀,那是人生的另一種境界。
張愛玲說自己小時候經常夢見吃云片糕,吃著吃著就變成了紙,除了澀,還有一種難堪的悵惘。有一年,我南下就業,父親的好友買來兩副云片糕送來,寓意吉祥,飽含期望,父親很開心,甚是感謝。只是那個云片糕已經存放太久,雖沒有過期,卻已難以下咽。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張愛玲說的這段話,不禁呆住了,歲月帶給我們很多回憶,卻同樣帶走了很多東西,一去不返,那于我是一段往事,于時代而言,也是平靜地滑過去一個時代——細究才看到那些細細裂開的紋理,鐫在了時光的印記中。
如此過了很多年,都沒有接觸到云片糕了……
幾年前,和家人出去玩。在一個江南小城的廣場上,正舉辦著傳統工藝展示。有一個老婦人正在那里制作云片糕,隨做隨賣。很意外的是,竟是手工切的,婦人拿著一個寬大的刀正細致地切著云片糕,厚薄均勻,云片糕質地非常輕軟,在刀片之下,離開“母體”,緩緩成形。我買了一些,和家人一起嘗,果然極其正宗……
老人說,這是祖傳的手藝,到她這一輩便不再傳下去了。究其原因,她只是悵惘地笑道,學這個有什么用?如今都有機器,有工廠,切得薄細均勻,如何還用得著這些?學了,也是浪費精力,練就炒米,磨粉,篩面,切工……不可一日而成的。以前學來,便是一生的飯碗,如今學來,恐怕也只能在這樣的場合展示展示了,只是又有多少人去注意它?
這些傳統的手藝,一旦經過工廠的批量生產,立刻少了溫度,缺了精髓,人的情感始終不是那些冷冰冰的機器能夠替代的。吃在嘴里也少了那份余韻。
記得很多年前,有一年的春節,同學從老家來找我玩,帶了一份云片糕。他說,云片糕是他們家鄉的特產。這也奇怪,江南很多地方都視云片糕為特產,也許這便是一方水土,融在春花秋月夏日冬雪之中,化不開了。同學說到自己家鄉云片糕的好,撕下一片,便可以用打火機點燃的。
說著,他便真的撕下一片來,用打火機點燃。院子的空氣中,緩緩地,一股淡淡的炒焦的糖的甜香慢慢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