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年救濟與解放

趙冀生

退休后一直在家整理家史，編寫父母革命斗爭的故事，今年清明節期間，完成了父親趙為一在解放戰爭時期參加的永年城救濟老百姓與解放編寫，以此為深深地懷念和祭奠他老人家吧！

1945年8月15日，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革命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中國革命的形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殘存在河北省冀南一帶的偽軍紛紛向我軍投降。10月4日，我軍解放了離永年縣城30公里的邯鄲市，邯鄲市遂成為晉冀魯豫解放區的首府。日軍一撤，盤踞在永年縣一帶無惡不作的偽匪許鐵英逃進永年城，與原永年城內偽軍縣警備隊副聯隊長王澤民勾結在一起，鐵了心與我軍頑抗。

國民黨蔣介石為了搶奪抗戰勝利果實，向我解放區進攻，開始他們命令日偽軍“負責維持地方治安”，后來把大批偽軍編為“國軍”。他們把這些抗日戰爭時期投靠日寇的漢奸，改編成為發動內戰的武裝力量，當時叫作“蔣偽合流”。王澤民在抗日戰爭時期投敵，對廣大人民犯下了嚴重罪行，自感當地人民不會饒他。王澤民在城內強征了大批糧食，但那么多的偽匪和家屬每天的消耗很大，糧食開始緊張起來，再在城內繼續征糧已經不大可能，出城搶糧，城外有我軍監視，想把大批糧食運進城內更是困難。

王、許匪盤踞永年城，經常派幾個人、幾十個人為一組，外出搶糧、抓人，屢遭我軍打擊，在他投靠國民黨之后，駐安陽的十一戰區便公開提出王澤民、許鐵英是“國軍”，把八路軍對他們的打擊蓄意誣陷為破壞停戰協定。

在十九小組進行調處的同時， 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接到北平軍調部的一封電報，根據中共與國民黨代表在北平達成的一項協議，由晉冀魯豫邊區政府負責救濟永年城內群眾35萬斤糧食。為了發放這批救濟糧，聯合國救濟總署代表恒安石，國民黨代表張曼友均已到達邯鄲。晉冀魯豫邊區政府主席楊秀峰，邊區參議會副議長邢肇堂出面接待，并協商了運糧和發放辦法。我的父親，冀南區行政公署民政處行政科科長趙為一作為楊秀峰主席的秘書參加了接待工作。隨后楊主席、邢副議長即確定趙為一作為共產黨方首席代表，與十九小組同時以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救濟委員會的名義赴永年城發放救濟糧。我的父親趙為一在此之前擔任冀南區大名縣抗日民主縣政府縣長。

所謂救濟實際是共產黨和國民黨對圍困對方地區群眾和部隊的“互救”。在冀南區我們包圍了國民黨王澤民、許鐵英占據的永年縣城，他直接威脅著晉冀魯豫首府的安全，影響著周圍土改運動的開展，群眾的生命財產得不到保證。

為了對付永年之敵，冀南三分區將平漢支隊、永年縣公安隊、永邯大隊及民兵一部調到永年洼外圍各村駐防。但這些地方武裝沒有重武器，加上城周圍有幾里寬的水面無法攻城，只好包圍監視，待機殲滅。

在河南省中部，國民黨部隊幾個師包圍了李先念的新四軍五師，雙方也僵持了一個時期。在北京的軍調部，共產黨代表葉劍英與國民黨鄭介民、美國馬歇爾三人小組簽訂了一個協議：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拿出35萬斤糧食救濟永年縣城群眾，國民黨拿出80萬斤糧食救濟新四軍五師駐區的群眾。

永年縣救濟小組也由三方代表組成，共產黨代表是我的父親，冀南行署民政處行政科長趙為一，國民黨代表是張曼友，他是個專員，聯合國救濟總署代表是美國人恒安石，他是個中國通，1979年中美建交后做過駐華大使。我父親趙為一還帶著三個干部，一位是新華社姓李的記者，還有永年縣民政科科長張琢，永年縣五區區長李青（李仰賢的臨時化名）。

1946年4月2日，救濟小組和另外我們的三名同志坐船從城西門進城，在城門偽縣長楊異才、一個旅長和他的副官來迎接。楊異才見到趙為一后大聲告訴他周邊的人說：“趙為一是大名縣縣長。”楊異才原來是冀南三專署永年縣縣長，趙為一做大名縣縣長時曾和他在一起開過會，互相認識，后來他叛變投敵日本人，日本人完蛋后他又當了國民黨的縣長。我父親趙為一還未進城之前他們就知道了我方代表的情況。

救濟小組被安排在天主教堂內住，“晉冀魯豫邊區政府救濟委員會”和“善后救濟總署永年救濟小組”，這兩個大牌子掛在天主教堂的大門兩旁，下面設置了天主堂、高小、府大堂三個糧食發放點。

救濟小組在天主堂住定后，即召開四街街長、饑民代表會議。恒安石是在中國出生長大的，是一位傳教士的后裔，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開會時略示寒暄即宣傳基督教的教義，鼓吹要用人道主義來解決一切爭端等等。國民黨代表張曼友談了他對救濟總署的物品分發辦法。我父親共產黨代表趙為一向城里饑民說明解放區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節衣縮食，為解城內災民饑餓之苦，捐助了35萬斤糧食，望大家竭誠協助，杜絕匪兵假名冒領，把救濟糧確實發到災民手里，吃到災民肚里，真正完成發放救濟糧的任務。

共產黨代表新華社李記者、張琢、李青三人作為救濟小組的成員入城住定后，即在張神甫和李牧師的陪同下到四條街察看老百姓的實際生活狀況。居民們除了沒有糧食外還一致要求給些青菜，他們長期沒有菜吃，眼睛幾乎要失明了。我父親趙為一他們進城時隨身帶了一些小蔥，被圍觀的群眾一搶而空。我父親趙為一和李青同志立即告訴城外的聯絡人員，陸續隨糧食運來大批蔬菜分給群眾，緊急救助，深得民心，大家都說共產黨才是人民的大救星。

救濟小組來談判35 萬斤救濟糧食的發放辦法，共產黨代表趙為一提出“貧多富少”，即窮苦的老百姓多分糧，富裕的人家少分些;國民黨張曼友提出“救急不救貧”，即救濟急需的人（王許部隊），不救濟窮苦人。美國人恒安石調節無效，這一原則問題僵持了一周時間。趙為一宣告退出會談，并于當日返回城外南橋。楊秀峰主席在趙為一臨行時曾指示：糧食一定要直接發到老百姓手里，不要給偽軍。

翌日，恒安石與張曼友出城到南橋要求復會，會議地點安排在南橋西大過道的趙相國北院。這輪談判由我父親趙為一主持，他首先提出一個折中方案：“吃大鍋飯”。恒安石沒意見，張曼友不同意，他說老百姓排隊吃飯，飛機過來投糧食包時會造成傷亡。最后趙為一表示，先運進城5萬斤小米，盡快解決災民的吃糧大事，但不可違犯原協議的“軍政人員不得奪民食”的原則。張曼友十分被動，只得同意這個意見。第二天，6只小船運進5萬斤小米。為在分發糧食中嚴格執行“軍政人員不得奪民食”的原則，選出了群眾代表進行監督。

救濟小組從速發放救濟糧，趙為一發西街，張琢發南街，李記者發東街，李青發北街，天主教張神甫協助。北街發得最快，一天發完，其余的三條街兩天發完。每發一戶都要查問一下是不是匪軍家屬，以打擊匪軍的氣焰，提高群眾的地位。

王、許匪軍對共產黨放糧工作人員恨之入骨，多次在街上謾罵和持槍威脅工作人員。我父親趙為一在發放糧食時，幾個偽軍手提著盒子槍威脅，不讓他和群眾說話，而張曼友那卻沒有，趙為一讓身邊的偽軍離遠點，一個偽軍罵了一句街，趙為一急了，反問道：“你是干什么的？為什么罵人！”那偽軍沒敢吱聲。趙為一回到天主堂向恒安石、張曼友提出：“有士兵威脅我們，妨礙我們工作，我們要馬上撤離，責任由他們負，并告訴解放區人民，是他們破壞救災工作。”這時正好端上午飯來，趙為一沒吃，越說越氣，又因為素有胃病，反而嘔吐起來。恒安石連忙勸解，張曼友怕事情鬧大了，告訴王、許此事。許鐵英的副司令帶著兩個參謀來了，那個副司令見了我父親趙為一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躬，然后客氣地說：“他們這樣對待趙代表，我完全不知道，責任完全由我負責。”并說些賠禮道歉的好話。第二天救濟小組再開會，趙為一提出如果再有士兵持槍在我方人員身邊，我們就撤回去，必須保證不再發生這樣的事。

從這次以后，我方每次發放糧食時沒有持槍圍著的偽軍了。我父親趙為一和幾名同志每次放糧都向領糧的群眾講一次話，告訴他們糧食是解放區邊區政府從當地群眾中買來的，由八路軍和群眾義務運送到城關的。解放區的人民知道你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生活非常困苦，他們沒有忘記你們。這些講話主要是為了宣傳和爭取群眾。實際偽軍們化了妝，穿了便裝，仍混在群眾中監視我方人員。

我父親趙為一臨行時楊秀峰主席還囑咐他說：“對偽軍要不吃眼前虧，也不要和他們過分爭執。你們的生命安全有保證，這是在軍調部有協議的。因為是敵占區，要爭取群眾，要把糧食發放到群眾中，不要放到偽軍中，一粒也不要到偽軍中，更不要通過偽軍轉，要直接放到群眾手中。”

共產黨代表住宿外面有偽軍站崗把守，每天都能聽到哨兵巡邏時的槍械響聲。敵人限制和監視我方的活動，對張曼友和恒安石則是保護。晚上派兵用機槍對準我方代表李青臥室的窗戶，趙為一馬上向救濟小組提出強烈抗議，恒安石承認這種做法是不能允許的，讓機槍班長向李青賠禮道歉，趙為一對這種敷衍了事的做法表示反對，堅決要求不僅是當事人，還必須由幕后主持的李一喚親自賠禮道歉，否則便停止救濟。李一喚是王匪的政訓處處長、國民黨縣黨部書記長。國民黨代表張曼友害怕鬧翻了，立即叫李一喚到共產黨代表駐地賠禮道歉。李一喚到來后，張曼友先是裝模作樣地訓斥了他一下，命他向共產黨代表賠禮道歉。趙為一利用這個機會，歷數他歷史上樁樁罪惡和破壞和談的種種行為，一口氣說了一個多小時，說得李一喚狼狽不堪。最后在他保證協助救濟小組的工作后，才讓他回去。此后，再沒有偽軍用槍口指著共產黨代表住宿窗口的事。

救濟小組來到永年后，要求出城的群眾日益增多。王、許偽匪在軍調和救濟期間仍負隅頑抗，出城行兇，殺害解放區干部群眾137人、抓捕解放區翻身青壯年七八百人之多。軍調小組在南橋第一次聽取國共雙方關于軍事對峙和沖突的意見時，三分區趙海楓副司令員就如實指出這些問題，并代表受迫害者家屬，建議軍調小組采取行動，放出被關押的群眾并懲辦兇手。城里災民聽到這一消息，紛紛要求出城。美方代表恒安石為了應付群眾要求，于5月1日，親自從城里放出整整100名難民，經記者方德親自驗看，是18名幼童和82名老婦，這分明仍是一個偏袒偽匪的做法。后來共產黨代表要求少年、壯年、老年必須一起放出并提出理由，先后有九千多名災民逃出火坑，在解放區安家落戶。

在救濟糧的發放問題上，我方和王、許偽匪進行的是一場政治斗爭。在共產黨代表的努力下，城內九千多名群眾逃出永年城，因此共產黨代表提出35萬斤救濟糧應分給城內、城外群眾各一半，結果17.5萬斤救濟糧分批運進城內，共產黨方代表親自發放給四街的老百姓。實際偽軍們化妝成老百姓也拿走了部分糧食，因為城關內還是敵人控制著。國民黨的飛機也一直來空投大餅。

救濟工作中，趙為一與張曼友發生矛盾時，恒安石總是偏袒張曼友。恒安石在永年縣待了不到一個月就回去了，換成英國人格蘭頓（Grane）。格蘭頓原來是個運動員，他坐飛機到邯鄲，自己開著一輛吉普車到永年城。格蘭頓，工作態度吊兒郎當，和張曼友說英文，后來發現趙為一也能聽懂些，就不敢再當著趙為一的面說了。趙為一的英文是在初中和上師范時學的，眼目前的簡單會話還可以說。格蘭頓向趙為一學中文，趙為一向他學英文。他聽趙為一說的中式英文就笑，但也聽得懂。他說：“咱們要是一起再待三個月，你英文就行了。”

《人民日報》1946年5月18日載：

永年小組離邯赴永恢復交通救濟城內居民

（新華社邯鄲十六日電）永年執行小組美方代表奧爾森中校，政府代表張朝正中校，中共代表趙海楓上校等一行十余人，于十五日由邯鄲前往永年。據悉該小組任務為組織救濟委員會、恢復城內的交通，使人民自由來往進行貿易。目下據守永年城的偽軍，正在積極構筑工事，準備戰爭。幾個月來對永年城內救濟工作不能順利進行，主要由于偽軍多方阻撓，我方參加聯總救濟工作之代表趙為一同志，曾在永年城內受到偽軍之監視與侮辱，不能進行工作。該小組此行任務能否收效，基本問題仍在于解散偽軍。又息：聯總觀察專員郭蘭敦亦同赴永年。

從4月到7月救濟了三個多月。救濟結束后我父親趙為一請格蘭頓到大名縣和沿途各縣看看水旱災的情況。趙為一陪他坐著吉普車到大名縣以及三分區、一分區的七八個縣視察了四五天，在大名縣的漳河格蘭頓游了泳。回到邯鄲后趙為一又向他匯報了冀南區遭受的水旱災的全面情況，請他向聯合國救濟總署匯報。

人民解放軍大反攻序幕揭開后，國民黨軍自身難保，再也顧不上永年城內的王澤民了，從1947年9月17日起國民黨就停止了對永年的空投。十一戰區孫連仲在無力支援永年的時候，電令王澤民突圍去安陽。王澤民哀嘆地說：“就是突圍也得弄食吃，不然跑也跑不動啊！”

王、許偽匪在沒有空投、外出搶糧不能、內部紛紛出城投降而無法控制的情況下，1947年10月4日傍晚，開始突圍逃往安陽。我軍擊斃突圍的敵人770多人。殘敵400多人沖出包圍圈，混亂中跑到了李園。李園是我軍分區二營指揮部所在地，二營留守的十幾名勤雜人員拿起步槍、手榴彈一齊開火。

永年城被日寇蹂躪八年，抗戰勝利后王澤民、許鐵英又盤踞兩年，城內一片慘狀，目不忍睹。大街上沒有行人，街上、院里、屋內到處是死人;戶戶沒有了門板，一戶五口之家全部餓死了。永年城原有3萬居民，而今只剩了3千人，全城找不到一粒糧食;我軍進城張貼布告的糨糊，被饑餓的群眾一搶而光。這就是蔣偽合流在永年造成的浩劫。王、許匪罪大惡極、死有余辜。根據全城群眾的要求，將王澤民、許鐵英的尸體拉回永年城內示眾，以平民憤，百姓們無不歡呼相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