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大概除語言學者之外,一般學者學外語本算不上學術,不宜放到學術回顧中來談。但對我們這一代早年不得不失學的學人來說,學外語卻有著特殊重要的意義。這一代人中有思想力的人不少(他們一下被拋到社會底層,也不能不逼著對許多問題進行思考),但其中很多人卻被外語所拖累,不能報考大學或研究生而難以得到專事學術研究的環境,而一些終于進了大學之門的人,又往往還要繼續艱難地補課,把相當一部分本可用于思考和研究的時間和精力用來像孩子一樣牙牙學語,而且還遠不如孩子們學得那樣自然和效果好。然而,學外語對于剛從嚴密的思想禁錮中走出來的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又確實極其重要,說它是我們與世界聯系的窗口還不夠,它是我們與世界聯系的大門。所以,我們不能不首先逾越這一極大的障礙。
1980年初的時候,我正在上??哲娬螌W校學習。此前我在塞外呆了六年,于1979年春天才作為一名政治機關的干事調離內蒙來上海。當80年代來臨的時候,我并不知道今后到底從事哪一方面的研究,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要做或能做一名學者。我對文學可以說是更感興趣,那時我也根本沒有可能報考地方大學,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就是我要好好利用這一學習機會,為今后作一點準備。時代的機遇是為那些做好了準備的人提供的,但我首先還得為爭取一個最起碼的學術環境而奮斗。我當時對自己未來的前途也還茫然無知,也一時無法改變自己的外在境遇,我只是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生命激情和求知渴望。于是我對自己說,我現在至少可以做不管以后做什么都不會說是浪費了時間、都是必要手段的事情。既然我估計我的領域還是會在人文方面,我想至少外語和古文這兩種工具對我今后無論做什么都是絕對有必要的,我想先學英語。
當我剛到上海時,我的外語水平還只是剛聽完廣播電臺的初級班,而在一年半之后,我離開上海時,已經能夠流暢地閱讀如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和高爾斯華綏的《蘋果樹》的英文小說了。這并沒有多少訣竅,外語大致是有多少時間投入就會有多少收獲,并最好使自己的精力在一段時間里相當集中。假如大學四年,平均每天學一小時,就會遠不如哪怕僅學半年,但一天學八小時。不想老學外語的最好辦法是盡早盡快掌握它。記得我曾對一個首次恢復高考就進了大學,如今也在擔任教職的朋友開玩笑說:你仍在為外語頭痛,是因為你是在大學里學的“公外”;我之所以不再為外語煩惱,是因為我是在沒有什么其他誘惑的情況下自己學的“私學”,我可以不管任何功課而全力以赴。掌握一門外語是有一道門檻的,過了這道門檻,哪怕丟一段時間也不容易忘記,而沒過這道門檻的話,學學停停,始終只是學而不投入應用,那么,可能一二十年還是在這一門檻前徘徊。
在上海的那一年半中,我每天大概用五、六個小時來學習英語,而且后期主要是書面英語,對功課只是用最少的時間來應付,雖然也應付得不錯。由于軍校紀律嚴格,絕對是不允許曠課的,而且課堂上經常來回檢查,所以我主要是利用安排的自修、討論(因我當時擔任學員分隊長,可以努力安排以盡量有效的方式在盡量短的時間里完成討論)、平時不多的一些個人支配的時間和節假日。在課堂上,開始還能夠在同學的掩護下學英語,后來檢查漸嚴,我只好默記詞匯,并把英文書拆成一頁一頁來背誦,記得當時用這種辦法背完過葉劍英1979年國慶講話英譯本和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1980年8月,我從上??哲娬螌W校畢業,被分配到北京空軍學院擔任教員。在讀了一些英文小說之后,我想最好的鞏固和掌握英語的辦法還是盡快地投入使用,取得切實的成績,從而增加自信心。1981年4月,我開始翻譯美國哲學家梯利的《倫理學導論》,并很快立定日程,每天譯七到八頁,三四千字左右。當時并沒有出版的打算,而主要是想通過翻譯來學習英語,所以,在譯出初稿之后,我又仔細校訂了兩遍,由此鞏固和提高了我對英語學術著作的閱讀和理解力。
來北京后,我經常去北京圖書館借閱這方面的專著,并定期瀏覽英文學術新書和刊物,這一習慣一直保留到90年代。1987年,北圖在紫竹院建立了新館,并開辟了外文新書閱覽室,離我所住的地方更近、更方便了,有數年時間,我幾乎每個月都要去那里閱讀每月的英文新書。
1982年7月,我從北圖借到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的英譯本,用一個月的時間讀完了這本巨著,并做了一本厚厚的筆記,這一閱讀的經驗使我至今難忘。在啃過這樣一本大書之后,讀其他的書就更加得心應手了,接著我又讀了其他一些存在主義的原始文獻,寫出了一組有關薩特和馬塞爾哲學的論文,并由此得以和當時北京最有新銳之氣的一些研究現代外國哲學的年輕學者相識并結為好友。
1984年6月,我參加了在江蘇鎮江舉行的專門討論《存在與時間》《存在與虛無》兩書的學術會議,記得當時北大外國哲學研究所的熊偉先生幾次大聲疾呼和勉勵年輕學者學好外語,并且多學幾門外語。他并以陳康先生為例,說陳康先生發愿,要精研古希臘文和希臘哲學,讓以后西方研究古希臘哲學的學者都不能不讀中國人的著作。如今老人已逝但言猶在耳。當年七八月,我在等待入大學讀研究生之前,學習了一段時間的拉丁文。1985年的暑假我又開始學法語,初冬,開始譯法國17世紀思想家拉羅什·??频摹兜赖麦鹧凿洝贰:髞磉€閱讀過法文版《帕斯卡爾全集》的一些篇章,寫成《生命的沉思》一書。1986年我還學習了德語,通過了研究生二外的德語考試。學習這些外語使我對西方一些概念的詞源和語義辨析有了一定的了解。然而,后來我就再也沒有接觸過其他的外語了。由于精力有限,所以我想在外語的學習方面就不能不知止了,尤其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在遠非學外語的最佳年齡來艱難地進行補課的,很快,一些緊迫而富于挑戰性的問題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所以,雖然我極其尊敬熊偉先生,但還是不能不對他的話和我自己的學術使命有所反省。我想,陳康先生是否實現了他的弘愿呢?而即使實現了又怎樣呢?又是否真的符合一個中國學者本可有的弘愿呢?后來也曾有人勸我想方設法先出國,說假如你跟隨某位大師從學,回國后你就是有關這位大師的學問的最高權威了。但這豈是我之所愿?我想,對我來說,對中國的大多數學者來說,可能最重要的還是敘述我們自己的歷史故事,解決我們自己面對的問題,建設我們自己的學術體系。如果今后中國的思想學術(不是古代的,也不僅是材料的)引起西方人的高度關注,那也一定不是我們到他們那里去引起或促請他們的注意,而是就在我們自己這里引起他們的注意。
不過,我也難以免俗,也曾考過TOFEL、 EPT,之后又參加了國家公派出國人員的外語培訓。通過那次培訓,我終于發現:我不僅不能再去考試,甚至也不能再去上課了,即我已經不會當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學生了。現在回憶起來,有時甚至覺得花在外語學習及翻譯上的時間可能還略為多了一點。外語也同樣符合一個“用進廢退”的原則,新學的語種擱久不用,往往就印象淡薄了,而曾經在一段時間里強記的大量詞匯,也不久就又生疏了,所做的大量語法練習也往往只是對考試有用。另外,我的外語學習為了迅速求用以及限于條件,一直有一種在一段時間里單打一甚至倒置(如先書面后口頭)的傾向, 其好處是能迅速奏效,其壞處卻是割裂了語言。從長遠來說,有條件的話,可能還是從一開始就全面打好基礎為妥。我想我可能還有一種天生的弱點,就是天生就相當缺乏急智、缺乏交往和應對的能力和興趣。有一天我練會話正苦,突然悟到“會話”也就是“廢話”,鍛練“會話”的能力實際上要有一種能說“廢話”、沒話找話的本領,而我天生是相當缺少這種能力和興趣的,我連對中國人說中國話還說不好呢,自此我相當安心和滿意于自己的現狀。
(摘自《學術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