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別惹老牛

華年

這個膽敢挑釁老牛的人，是另一個故事的主角。

牛這個東西，實在是太嚇人了！

虧我十多年來一直把它當成老實、忠厚、溫順、與人無害，只會用一對濕漉漉的無辜大眼珠瞪著人瞧的純良生物。

起因是這樣的，有個下午，我牽著我家的狗出去玩。當我牽著我家瘋瘋張張的傻狗一趟趟地從胡同、街頭呼嘯而過，又風風火火奔跑在大壩上的時候，也沒人覺得驚訝，好像孩子不管怎么玩耍都不為過。

孩子嘛，玩嘛。大人會這么說。頂多對著我這一人一狗興沖沖的背影感慨一句：誰家小姑娘，這么野呢？

我家狗沒怎么見過世面，平時一直拴著鏈子守著不大的小院，白天趴在我爸用木板釘的小屋里睡覺，要么就傻呵呵地看著小孩在身邊玩，晚上則支棱著毛耳朵，聽到點動靜就嗷嗷一頓亂炸——誰啊？誰在那！滾！滾遠點！咬你啊！滾！……這叫一個盡職盡責。

說實話，我家養狗倒也不是為了看家，主要是我爸喜歡狗我媽喜歡狗我姐喜歡狗我更是喜歡狗，家里有這么個大伙都喜歡的傻家伙，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會增添許多樂趣。但人家給自己就是這么個忠于職守的定位，隨它去吧。

因為多數時間都在狗窩周圍一圈的固定范圍活動，所以傻狗每次出門都激動得忘乎所以，見雞追雞見貓追貓，沒雞沒貓追的時候就啥也不顧咧著大嘴往前瘋跑，好像很清楚這來之不易的自由稍縱即逝，必須得把一身過剩的精力都抖擻出去才算完。

奔跑在大壩上的傻狗多么快樂啊，平整的砂石路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狗爪子噼哩噗嚕地踩著塵土，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也不肯慢下來;被傻狗拽得跌跌撞撞的我又是多么快樂啊，夏天的風穿過大壩一側的樹陰和水泡子，又穿過另一側林區小院里碼得整整齊齊的柈子垛，小孩兒在追逐尖叫，嘰嘰嘎嘎笑得就像一群小猢猻，老人們搬個板凳坐在門口嘮家常，好像生活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再過一百年也還是這個樣子。時光啊，被拉扯得好靜好長，拉著扯著就成了一幅明亮通透的油畫。

幾頭零星散落在大壩斜坡處啃草的牛，有黃的，有黑白的，有黃白的，有黑白黃的，不慌不忙邁著小方步，有一搭沒一搭甩著尾巴，本來可以為這幅畫再添幾處靜謐的色彩……

誰能想到啊，事情壞就壞在我家那只傻狗上。那個下午，它將不知天高地厚和狗仗人勢兩大特長發揮到極致，就在經過牛群的瞬間，樂顛顛的傻狗竟停了下來，饒有興致地向前湊近幾步，吸了吸鼻子，突然呲起牙——汪！！！

唰！冷汗瞬間從我后背鉆了出來，雖然我從未與牛群狹路相逢有過沖突，雖然牛看著挺與世無爭的……可這來自長著尖牙尖耳朵的異類的一聲汪，在此時此景與宣戰有啥區別？

我說這傻狗沒見過世面真是一點都不虧，您也不瞧瞧自己的噸位，跟對面那幾位是一個級別的嗎？還擱那汪呢，心咋這么大呢？再說到狗仗人勢，都說狗知道主人在身后的時候底氣更足，我也真是謝謝您瞧得起我，就我這小身板兒，人家只要用那比碗大的蹄子隨便踢我一腳，估計都夠我躺半個月的。

盡管如此，我還是心存僥幸，戰戰兢兢地想從牛群中間穿過去，畢竟，我還想去對面的河邊扔石頭玩呢。我緊緊拽著狗鏈子，繃緊胳膊繃緊腿，連臉皮都忍不住繃緊了，假裝沒事似的一點點向前挪騰，周圍的氣氛越來越凝重，似乎有種叫殺氣的東西在慢慢升騰，我連遠處孩子們的嬉鬧都聽不見了，只聽得自己的心臟在怦怦、怦怦……

就在此時，耳邊猛地又傳來一聲對我來說不亞于炸雷的——汪！！！

我絕望地看著這個耀武揚威的傻子，幾乎是同時，我看到了更絕望的——傻狗吼的對象，是一頭身子小小、腦袋小小、連蹄子都小小的小牛犢。

雖然人家哪里都長得小小的，卷卷的胎毛都還沒褪凈，看上去天真又爛漫，可人家的媽，還是爹來著，我也搞不清究竟是媽是爹，可是一點都不小小的，一點也不爛漫啊。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被激怒的成年牛，然而我并沒有機會仔細看它的模樣和表情，我甚至沒看清它的花色，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我只看到一輛長出四蹄的火車頭，氣勢洶洶撞了過來。

啊！！！跑啊！！！我提溜著嗓子尖叫一聲，也不知是叫給自己還是傻狗聽。尾音還沒落，就已經調頭如出膛炮彈一樣沖了出去。

我的兩條腿就像飛旋的風火輪，剛剛所有美好的風景都在眼前一片片碎裂開，在耳畔呼呼的風聲中向腦后飛馳而去，化作一片虛妄的空白。在這空白中，我的后腦勺長了眼睛，只見一頭憤怒的巨牛眼里噴火鼻孔噴氣腦門生煙，它兇狠地沖向膽敢恐嚇它的乖兒子的尖耳獸和兩腳獸，砸向地面的四蹄咚咚作響，讓大地都為之戰栗。

好家活！難怪孫悟空也要拜牛魔王當大哥，老牛發起火來，那是齊天大圣也招架不住啊！

啊！！！跑啊跑啊！我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因恐懼而顫抖的尖叫，一邊逃命一邊呼號。不過即使這樣，我還是沒撒開手里的狗鏈子獨自逃竄。起初，是那只才明白自己闖了禍的傻狗跑在前面;后來，是我與狗并行狂奔;再后來，居然是我跑在了狗前面……妙啊，兩條腿居然跑過了四條腿，也算是人類挖掘出自己無限潛能的實例了吧？

啊！！！跑啊跑啊！午后的小鎮是多么安靜啊，只剩下我慘烈的尖叫聲在一條條胡同里回響。我拉著被拽得踉踉蹌蹌的狗，眼角飛濺著晶瑩又狼狽的淚花，臉燙得好似一團火在臉皮下噼噼啪啪。我跑過陽光跳躍的大壩，跑過丟沙包爬圍墻跳皮筋的小孩，跑過正聊天的老人，他們驚詫又好笑的表情在我眼前一閃而過。

喂！他們為什么要笑啊？為什么不來救救我而只是坐在那里笑嘻嘻？難道一個天真的孩子和一只愚蠢的狗被一頭瘋牛追得呼天搶地不是一件特別悲慘的事嗎？小鎮人民的團結友愛互助精神去哪里了？簡直令人發指！然而……就在他們的笑臉也被我甩向腦后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身后已經沒有牛了。

我羞憤交加，我根本不知道牛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也許早在離開大壩的胡同口，也許它不過是嚇唬嚇唬我們才象征性地追了幾步，可我卻連頭都沒敢回，就這樣一路慘叫著，像一只發條上得太猛完全失控的木偶，跑過那些目瞪口呆的牛群，跑過油畫一般安逸的小鎮街巷，跑到心臟都要在胸腔里炸開了，好像生命里就只剩下了四個字——奪！命！狂！奔！

嘶……我聽到自己的尖叫聲已漸漸弱下來，直到化作卡在嗓子縫里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流。我甚至回頭看了看我的狗，它正仰著臉咧著嘴一臉高興地看著我。雖然不知道我為什么跑成這副尊榮，但對于它來說，這次出門可是撒夠了歡。

我已經跑到小腿肚子轉筋，腸子也在肚子里扭成了麻花，但我只能繃著臉皮繼續跑下去。雖然已經沒有牛在追了，但我還是得繼續跑下去——只要我跑得足夠快，路上見到過我的人，就不會記得我的長相了。

嗯，一定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