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
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大爺爺說,每個人心里住著一塊石頭,但,最終都會修成正果。
村里的石頭多如牛毛,墻壁是石頭堆砌的,路面也是石頭鋪墊的,就連村頭的那口井,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包裹著的都是石頭。可惜村名沒帶石,令人心生遺憾。曾有人詢問過大爺爺,得到的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不過,村里栽種稻谷的水田名兒大都帶石,比如“石頭田”“仙石田”,村里唯一的水利灌溉壩叫“大石壩”。至少,在心里會覺得或多或少還名副其實。
生存的環(huán)境塑造了人的性格,不同類型的石頭身上發(fā)散出來的特征,自然而然就成了評價村民為人處事的參照物:勤勞能干的叫“柱腳石”,偷懶耍滑的叫“泡沙石”,潑皮無賴的叫“茅廁石”,知錯能改的叫“羊肝石”。把這些參照物放在村民的身上,作為本體的石頭和作為喻體的村民對號入座,倒也相得益彰,活靈活現(xiàn)。
村里田少人多,為填飽肚子,勤勞的人家會伸手向前山、后山索要耕地。秋收剛畢,匆匆種下油菜、麥子和蠶豆。提鋤拎鎬,全家老小齊出動,墾荒。大部分人家吃不了苦頭,只有少數(shù)幾戶吃夠了苦頭的人家,才會想方設(shè)法地在石窩窩里開墾新的耕地。
父親說,如果不是為了生活得更好,誰會干這吃力不討好的事。爺爺埋頭弄石,沒有說話。父親從土里刨出的石頭,在他那干枯、皸裂的雙手里臣服,石頭堆壘出堵堵地埂,承載著三代人的溫飽。石頭的妥協(xié),似乎是給父親一個信誓旦旦的承諾。在父親的駕馭下,地埂忠誠地守護著新開墾出的耕地。
冬日,風冷霜重。父親絕不會因為我和我哥是孩子而縱容。中午放學回家,先背一籃廄肥到新開墾的地里,再背一籃茅草回家積肥,然后才能吃飯、上學。我們時常為勞作而上學遲到的事煩惱著,哭著,叫罵著。這時,愛罵人的爺爺就會言辭激烈地和我們懟罵,罵我們“黃螞蟻啃柱腳石”!
更多的時候,爺爺會伸出他的右手,給我們看不知看了多少回的中指,那是一根斷了半截的手指頭。然后給我們講不知講了多少遍的故事。現(xiàn)在,我已進入而立之年,那個發(fā)生在大集體時期的故事,我能模仿著爺爺當年的語氣和表情一字不落說出來。爺爺說,小隊開墾新的耕地,為了能墾出寬大、平整的耕地,他帶頭用刨出的石頭堆壘地埂,不幸被石頭砸斷中指,他沒有因為失去一截手指頭而泄氣,相反,自認為他的手指斷得其所。所以他自豪了一輩子。爺爺?shù)臄嘀缸屛抑懒耍挥薪鉀Q溫飽,身體和夢想才會像石頭一樣堅不可摧。
開春,陽光漸漸暖和,一聲春雷過后,八十老幾的大爺爺?shù)南U伏期也就結(jié)束了。轉(zhuǎn)田逛地是他每日的必修課,今天逛“石頭田”,明天轉(zhuǎn)“陡石地”。和石頭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大爺爺,那些被人嫌棄、謾罵的巨石,經(jīng)過他的雕琢,就變成精美、實用的石磨、石臼、石槽、石缸等石具。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有大爺爺?shù)褡恋母鞣N石具。據(jù)說,大爺爺給村里人雕琢石具從不收費,只要選好合適的石頭,要什么就雕琢什么。但是,給石磨疏一次磨牙,得拿一升糧食。用大爺爺?shù)脑捳f,經(jīng)常使用的石磨最傷磨齒。不過,只有糧食多的人家才會經(jīng)常使用。外村的人,大爺爺也是有求必應,不同于本村的是,每雕琢一件,收糧一升。
村里村外,打糍粑、做豆腐、殺年豬,沒有哪戶人家會忘記邀請大爺爺去家里坐坐。大人,小孩,對大爺爺人人都是感恩戴德的。十里八村,大爺爺是公認的“柱腳石”。村里人都知道,大爺爺愛吃石磨做的石膏豆花,大家心照不宣,不論哪家做豆腐,剛出鍋的第一勺豆花必定會在第一時間送到大爺爺?shù)氖稚稀?/p>
清明,天干物燥,正是燒新地的好時節(jié)。在新開墾出來的耕地上,早已鋪好我們一家老小收集的松毛細柴。父親劃了一根火柴,頓時,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裹著小腳的奶奶不知從何時冒出來,站在父親身旁,嘴里念念有詞:“羊肝石,有過失,火來幫,土留石失,土留石失,知錯改錯是好石!”
奶奶神叨叨的言語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在心里把石頭狠狠地記恨了一回。等煙火滅盡,我掄起鋤頭,學著父親的樣子,一鋤又一鋤,等我筋疲力盡地癱軟在地,父親一邊敲碎黑黢黢的石塊,一邊對爺爺說,這塊地開得值,石質(zhì)少土質(zhì)多,再多施點廄肥,肯定大豐收。這地,好像如奶奶所愿,真的知錯了,似乎還準備改錯。對這“羊肝石”我又恨意全無。
日子過得飛快,在母親的嘆息聲里,我們哥倆像莊稼一樣拔節(jié)、長高。母親常說,生對兒子是擔石,生雙女兒享清福。母親的擔憂是有依據(jù)的。村里大齡單身男子逐年遞增,因為娶不到媳婦,他們自甘墮落,酗酒鬧事、偷懶耍滑,家里家外重重地壓在父母身上。村里商議村務(wù),他們通過唱反調(diào)來刷存在感。這時,需要大爺爺出來主持公道,一出場,大爺爺通常是指著鼻子大罵,不外乎就是“茅廁石”又臭又硬,沒用處,只會窩里橫之類的言辭。被罵者耷拉著腦袋,從臉上滴落在地的水珠,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他們在場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倒是真的。那樣子,像是一塊被鐵錘擊碎的卵石,身心俱裂。
那年六月的某夜,暴雨。父親躺在床上焦躁不安,我感覺似乎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我在一陣怨罵聲中驚醒,“都是你的錯,那田埂要是用石頭一層一層壘砌就不會塌。”父親昨夜的焦躁驗證了我的臆想。天剛亮,雨早已停歇,那是母親的聲音,哭中帶怨。原來,“石頭田”的田埂倒塌,母親養(yǎng)在里面的魚沒了。她早有打算,等中秋節(jié)賣了谷花魚,先給家里添置一臺碾米機。畢竟爺爺年紀大了,石臼舂米已力不從心。因為父親的執(zhí)拗,母親的碾米機隨著谷花魚逃入湍流,淌得無影無蹤。此后,家里的事只要出現(xiàn)分歧,母親就會奚落父親:“本事沒有石頭硬,莫裝諸葛亮。”父親自知理虧,便不再爭執(zhí)。
在新開墾的耕地上,母親把玉米和黃豆套種。更沒有忘記地埂邊再栽上幾棵南瓜秧。對這塊地,全家都抱有希望。稍微有點空隙,爺爺就會把放牛時收集的牛糞往地里送。更多的時候,爺爺連一個羊糞蛋兒都沒有放過。
秋分,玉米、黃豆和南瓜大豐收。每天,我都是在石磨的咯吱聲中醒來。奶奶一手來回推著石磨,一手往磨眼里小心地放著玉米粒,兩扇磨石間涌出的面粉,悄無聲息地落在磨盤上,又細又滑。我驚嘆石磨的神奇,于是,又癡癡地盯著石磨,直到奶奶的雙手突然停止操作,也沒盯出個所以然。我記得奶奶說,石磨一轉(zhuǎn),她便心安。
秋味漸濃。家里的糧食越收越多,這是意料中的事。爺爺說,人勤石怕,地肥糧多。曬糧,成為家里的頭等大事。土掌房頭、院場是最理想的曬場,盡管地面上是密密麻麻的小石子,但,曬糧食的時候,拾一堆牛糞澆上水,用腳使勁踩,踩得稀巴爛,掃把一揮,把曬場涂抹均勻,這叫糊曬場。糧食曬在上面,上能吸熱下能濾水。灰塵、小石子也統(tǒng)統(tǒng)被牛糞覆蓋,最重要的是能趕在土黃天來臨之前把糧食曬干。這曬場,能讓人省不少心。爺爺說的“人勤石怕”大概就是如此吧。
青黃不接的六七月,硯生二叔每次來家里借糧,爺爺總是一邊裝谷子,一邊破口大罵,“泡沙石”這個名詞從爺爺嘴里鉆出來次數(shù)最多。其實,想想硯生二叔的家境,怪可憐的!他起早貪黑,忙里忙外,已經(jīng)夠勤勞的了,怎奈二嬸子癱瘓在床,一個女兒和我同歲,除了家務(wù)啥也做不了。生活的重擔全壓得他寡言少語。在父親看來,糧食苦不夠吃那是正常的。所以,父親常常背著爺爺,把硯生二叔還回來的糧食又偷偷送回去。
大爺爺找半仙給硯生二叔算命,半仙掐指一算,有鼻子有眼地說,是名字作怪。硯生,石見,頑石擋道也!聽完算命先生的解釋,所有的人硬生生地把二嬸子扯進去。這時候,父親會站出來駁斥:莫睜著眼睛說瞎話,人家嫁過來可是好好的!眾人想想也對,別人的家事少摻和,萬一那病人想不通做傻事……于是,又紛紛改變看法。不過,有了硯生二叔的前車之鑒,村里便有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給自家小孩取名,誰都會有意避開部首帶“石”的字。
村里村外,使用率最高的石磨、石臼逐漸退出勞動序列。邀請大爺爺?shù)褡潦叩娜思規(guī)缀蹁N聲匿跡。大爺爺顯得愈發(fā)蒼老,他時常坐在村口那塊千瘡百孔的大青石上,注視著來來往往的路人,像是在等待某人的邀請。那眼神,極為期待。村里的人都知道,大爺爺坐著的那塊大青石,在許多年以前,他一直把它當作練手石。現(xiàn)在,堅硬的身軀上,長滿了苔蘚,像是大爺爺臉上的老年斑。其實,大爺爺?shù)男睦镆查L出了許多苔蘚,那塊大青石也長出了許多老年斑,他們互為自己,靜聽時光溜走的回音。
在日新月異的時代背景下,更好地生活才是目的。可惜,大爺爺轉(zhuǎn)不過彎。吃慣了石磨做的石膏豆花,居然吃不慣機器做的石膏豆花。這讓人有些不解,敲打了一輩子的石頭,到最后還是惦記著石頭的味道。“堅如磐石”的意念隨著時代的步伐滲入到大爺爺?shù)拿恳淮缂∧w,成為他晚年一道邁不過的坎。
長的是日子,短的是人生。“堅如磐石”的大爺爺始終不敵歲月的侵蝕。埋葬他的墳塋除一堆紅土之外,居然沒有立碑。這個把石頭嫻熟地玩弄于手心的老石匠,為了證明這輩子活得有出息,竟用這樣的方式永久地證明著自己堅如磐石。他墳頭上的蘆葦長得旺盛。上頭,干枯葦穗意氣風發(fā);根部,半尺來高的新葉發(fā)得肆意。我猜,這蘆葦一定是大爺爺?shù)霓D(zhuǎn)世。有時,我又覺得這蘆葦不過是沾了石頭的習氣,墳頭上,那密密麻麻,黃豆粒般大小的石粒叢里,最硬的那一粒應該才是大爺爺。
日子書寫生活,生活點綴日子。在石頭縫里勞作的人,在和石頭爭搶土地時被石塊割裂的傷口,經(jīng)過歲月的縫補,成了晚年的功勛章。所有的傷和血,抵不過生活烙在手足上的疤痕。在石頭縫里刨食的人,注定要和石頭如影隨形,可謂:成也石頭!敗也石頭!
爺爺一生愛熱鬧,愛罵人,也愛笑。人有旦夕禍福。自從爺爺變?yōu)椤笆T峽”之后,到死都沒有離家半步,不曾見他罵人,也不曾見他笑過。事實上,“石門峽”這個綽號爺爺才領(lǐng)受不足兩年就駕鶴西去了。父親說,爺爺臨終前告誡他,他的墳前和大爺爺?shù)囊粯硬粶柿⒈N也恢酪幌驅(qū)κ^不喜也不厭的爺爺,為什么會和石頭結(jié)下如此深仇大恨?
后來,通過嘴快之人,我才知道在省城做廚師的福生叔回村,邀請至親品嘗拿手菜:銅鍋石頭雞。愛湊熱鬧的爺爺不顧年邁欣然赴約。據(jù)在場的人后來回憶,福生叔把燒得通紅的、雞蛋般大小的麻布石放在銅鍋里,再把煮熟的雞肉連湯帶肉倒進銅鍋,鍋里沸騰著,翻滾著。爺爺不知那根筋搭錯了,首先夾了塊石頭送進嘴里。最后,雞肉沒吃成,還搭進了兩顆牙齒。
爺爺七十出頭,牙齒完好無缺,平日嚼爛生硬的干蠶豆不在話下。這口鐵齒銅牙讓爺爺驕傲了一輩子。被一顆石子硌掉兩顆門牙。缺口處,像極了高山間的峽谷。我的一位詩人朋友寫過:有了高山,峽谷才有了出路。可是,攤上了這小塊石頭,背上了“石門峽”的綽號,爺爺?shù)膷{谷就堵成了堰塞湖。所有的堅強,終究抵擋不了一瞬間的潰塌。
女兒第一顆乳牙的脫落,見證人只有她的爺爺、奶奶。女兒不顧滿嘴的血,就打電話告爺爺?shù)臓睢?/p>
“爸爸,爺爺要給我吃石子。”聽得出,電話的那頭帶著委屈。
“爺爺為什么要給你吃石子?”我一頭霧水。
“爺爺說:缺牙齒,吃石子。”
“孩子,爺爺逗你開心的!他想他的爸爸了”從她的爸爸的嘴里確認她的爺爺并沒有要給她吃石子,這孩子的聲音頓時由陰轉(zhuǎn)晴。和她爺爺?shù)逆音[聲傳到電話的這頭。我知道,父親還沒來得及卸下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石頭,又要潤物無聲地以孩童的方式引領(lǐng)孫女開始和石頭打交道。其實,無論生活何方,我們的心里都生活著一塊石頭。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