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艷
因對一個哲學轉換的命題好奇,我走近了何繼善院士——世界級地球物理學家。
這個哲學轉換來源于幾十年前,日軍轟炸機在一個中國孩子——何繼善頭上盤旋。那些罪惡的炸彈炸死了許多中國人,同時也炸醒了一個民族沉睡的靈魂。那些飛機曾經在很多中國人頭上盤旋,在很多中國少年頭上盤旋。是什么讓少年的何繼善與那些瘋狂的轟炸產生了如此強烈的哲學互動?如果用宿命的慣性思維去推想一個鄉村孩子的人生軌跡,是很難跟一位杰出科學家連在一起的。畢竟——
一個追求快樂的村童,就是沒有快樂的童年;
一個好學的孩子,就是沒有學??蛇M;
一個純凈的幼兒,卻為家國恩仇付出了一生!
從小失學、再失學,苦難、再苦難,一直到青年時代,命運似乎一直在跟后來的大科學家何繼善不停地擰巴,或者說,是他在跟命運不停地擰巴。比如上大學、遇“文革”、頂“污點”、受排擠,可是他——
就是站出個湖南知名的何繼善;
就是站起個中國杰出的何繼善;
就是站成個世界矚目的何繼善。
何繼善何許人也?美國著名地球物理學家弗蘭克·莫里森說:“在地球物理學界,既懂方法原理,又懂研制儀器的,世界上有兩個人,何繼善是其中一個?!?/p>
前些年,有“科普院士”美譽的何繼善,在給120個孩子講一堂生動的科普課時,說到自己在日寇鐵蹄下的童年,他畫了一幅“奇怪”的路線圖——兒時逃難地圖:家鄉瀏陽—永州新田—輾轉長沙。然后,他將幾十年前的悲慘故事,像一個個血紅的標識,標在醒目凸顯的兒時逃難地圖上。下面,是他的講述——
家鄉瀏陽——反方向跑躲過炸彈,撿一條命
每個人的童年都應該是金色的。我的童年本應該在無憂無慮的美麗夢境中度過。然而,日本侵略者的罪惡鐵蹄過早地踏碎了我兒時的美夢,讓我在顛沛流離、水深火熱中度過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我1934年出生在湖南瀏陽,介于1931年的九一八事變和1937年的盧溝橋事變之間。
普跡,這個秀麗的小鎮是當地土特產的集散地,算不上繁華,也算不上偏僻,本是個平平安安過日子的地方。父親考上了銀行職員,在外地工作,母親和外婆、姨媽住在小鎮上。小鎮鄉情醇厚,親情馥郁,鄉親們小日子過得蠻溫馨。
記得從小,我就是個靈性的孩子,三四歲就能背《三字經》《百家姓》,5歲就跟著比自己高一截的孩子一起上學。那是因為母親外出打工,為保證我的安全,就讓我跟著一些比我大的孩子一起讀書。記得當時我們的教室是山里的一座小廟,里面擺放有4行桌子,一行桌子坐一個年級的學生,年齡最小的我就坐在第一排的最左邊。
誰都想不到,最小的我,沒多久就成了第一名……
可天有不測風云,日本侵略者的魔爪,連我們的小鎮也不放過。我從懂事的四五歲時,就在躲日本兵、遭轟炸、離家逃難中度過,飽受了戰爭、饑餓、失學和背井離鄉的苦難,目睹了死亡、傷殘、殺戮的慘景。
1939年的盛夏,大人們都在議論日本鬼子就要來了,傳說很多,都是一個個血淋淋的、實實在在的日本鬼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故事。小鎮上人心惶惶,從早到晚氣氛都很緊張。
于是,本來就熱的夏天,家里的窗戶卻夜夜蒙上了棉被,雖然擋了光,卻把人捂得透不過氣來。遠處偶爾傳來槍聲,聽起來讓人發怵,小孩更是害怕到發抖。母親整晚摟著我不敢出聲,我也總是在恐懼中漸漸睡去。一夜一夜,我做著噩夢。有一個噩夢,我至今記得:夢中,一排拿槍的巨人朝我們走來,我哭啊跑啊。巨人化作惡魔向我撲來,舉起長刀,我的腦袋就像西瓜一樣在地上滾……驚醒時我出了一身冷汗,嚇得躲在母親懷里壓抑地哭了很久很久……至今已經80多年過去了,有關這個噩夢的記憶還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那天,我與幾個鄰居家的玩伴一起出去玩。我們玩山村版游戲,大大的曬谷坪上你追我躲。大家正玩得高興,突然,天上傳來轟鳴聲?!帮w機來了!”“日本飛機來了!”
我們本能地往家的方向跑?!皢琛獑琛卑橹Ч戆愕木薮筠Z鳴聲,3架飛機一下就到了我們頭頂。只見那飛機在空中盤旋一陣,就向地面上的我們俯沖過來。
“反方向跑……掉過頭,反著跑,快跑……” 突然,一個大孩子沖我們喊。
我們聽了他的,掉過頭往家的相反方向沒命地跑。“轟——”的一聲巨響,我們全被炸倒……“完了,我死了……”當時,昏昏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一陣,我動了動,身上蓋上了厚厚的土。我吃力地睜開眼,迷迷蒙蒙地看看身邊幾個小伙伴,他們像被拉出去活埋,又從土坑里鉆出來一樣,滿臉的驚恐,一身的黃土。我趕緊爬起來,幾個往日最鬧的孩子,沒一個人說話,幾乎一起往身后看:天啦,身后是一個巨大的坑!坑里,厚厚的彈片到處都是。如果不是大哥哥喊住我們,這離我們30米不到的彈坑就是埋葬我們的墳場!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從被強大的氣流震倒到知道自己還活著的那一刻,我趴在地上,嘴里堵著泥土,氣都出不來,晃晃頭才知道自己還活著。5歲的孩子,那一刻的第一感覺不是害怕,是憋屈,是憤恨,是知道別人欺負我們就有的最初的仇恨。當時,我狠狠地吐出那口泥,順出那口氣,就想——
哼,等我長大了,非要把你日本的臭飛機打下來,要炸得你們趴地上吃土!
永州新田——樹林里小黑板上寫著“還我河山”
在新田工作的父親說:到偏僻的新田來,這里安全。
千辛萬苦到了新田,父親為安撫我幼小的受傷的心,趕緊給我找了一所學校。我又能上學了。我就讀的這所學校,要求學生每天必須交一張大字和一張小字作為家庭作業,寫得好的,老師便用筆畫一個圈。在此激勵下,我的字越寫越好,作業上的圈也越畫越多。
沒想到,安定了半年,新田也遭到了日軍空襲。有幾次,我們還來不及撤離教室,就響起了“緊急警報”,老師只好讓我們就地躺在課桌下。巨大的飛機轟鳴聲、劇烈的爆炸聲忽遠忽近,很多女同學被嚇得哭起來。躺在課桌下是多么的無奈無助,每一分一秒都是那么的漫長,恐懼、緊張、憋屈,我們都能聽到自己憤怒的心跳。每次空襲過后,一旦我們從桌下伸直腰站起來,我們的老師——一位忠貞的愛國者,都會在黑板上學著岳飛的字體奮筆疾書“還我河山”4個大字。
我不清楚那書法按今天的標準算不算好,但我清楚地記得每個大字都蒼勁有力!
那以后,老師每次上課前,總喜歡在黑板上用粉筆題上一首詩或幾個字。連躲到樹林里上課時,他也在掛在樹上的小黑板上寫下“還我河山”這4個字。
后來,我結合對書法、對聯的愛好,將小時候不知寫了多少遍的“還我河山”,不停地寫,到現在也沒斷過——“還我河山”這4個字,我幾乎練了一生!
老師還給我們講要做好中國人,每天都教我們念:“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熱愛祖國?!睂W校實行復式教學,一間教室里,大大小小,一至四年級的學生都有。物資缺乏,沒有紙筆,大家就拾軟石頭在石板上練字;沒有教材,大家就跟著老師的板書寫字做習題,下課鈴一響,便拿出來相互比較。我剛到學校時,所有科目都買不到教材,大約一年后我才領到新課本。歷經磨難有書讀,我滿心想的就是多學點知識、長本事。
戰亂年代學校沒有購買報紙,老師就自編自印校報,張貼在墻壁上,多是最新的抗戰消息和學生作文。我當時為校報寫了一篇《有強權無公理》的文章,是用毛筆寫的。這也是我至今引以為傲的一篇文章。更重要的是,老師借此發揮,給我們講祖國的歷史、壯美的山河和我們優秀的民族……
老師常常無視肆無忌憚盤旋、掃射和投彈的日本飛機,從容地將小黑板掛在樹上,認真給我們講課。他是用行動告訴我們,要自強,要奮斗,要有真本事跟這幫侵略者抗衡。在慷慨激昂地怒斥侵略者的血腥罪行時,他還不忘一遍遍地加重語氣:同學們,學好本領,長大了去討還血債,去贏得尊嚴!
正是這種精神力量支撐了我的一生,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我都勇敢地往前闖。
后來才知道,這些都不是課程的教授范圍,但老師講得非常詳細、非常投入,目的就是激勵和喚醒我們。我們也的確早熟和覺醒了:要想不受欺負,我們只能堅強,必須強大!
面對殺戮,我們懂得了奮起;
面對孤獨,我們學會了團結互助;
受盡屈辱,我們立志:用一生討回尊嚴。
每每回憶這段往事,盡管如揪心般疼痛,但還是覺得這經歷催我們早熟,讓我幾十年后在愛國熱情的支撐下走上了為祖國探礦的道路。每每走在探礦的路上,看著祖國的山川大地,我都不禁感慨:這美好的河山是我們自己的,要把它的寶藏探測準、開發好。我的實驗室就是大自然,在這個平臺上工作,一花一草、一沙一石,我都要倍加珍惜。
——我太知道和平環境來之不易,美好的家園多么珍貴。
輾轉長沙——我想上學,我要讀書
1948年春季,我從寧遠的泠南中學初中畢業。當時,我姨父在長沙的鹽店做店員,他沒有親生孩子,愿意資助我到長沙讀高中。
我到長沙時,很多學校的招生都已結束。云麓中學在河西岳麓山下,是湖南大學的一些年輕教師辦的一所中學,正好在招生,我去參加考試,被錄取了。到1948年時,國民黨統治區經濟一團糟,貨幣從“法幣”變“關金”,又變成“金圓券”,物價飛漲,民不聊生。我姨父突然失業,再沒能力資助我讀書了。
父親知道后,拿出全部積蓄給我做學費。那時,一個學期的學費、學雜費、伙食費,加起來一共要50塊光洋。父親從寧遠匯錢到長沙來,只能夠通過湖南省銀行匯款,湖南省銀行只接受和匯出當時國民黨政府發行的鈔票,這鈔票天天在貶值,而當時從寧遠匯錢到長沙要一個多星期。錢經這么一周轉,等我取到手,就只夠交百分之七十幾的學費了。拿到錢后,我到學校去取注冊表,學校不收學費,要我們把錢交到下河街的大麓米店。因為鈔票在貶值,很快就買不到現價值的那么多米了,學校就沒有辦法保證學生的開餐了。我們跑到大麓米店去交錢,大麓米店不收鈔票,要收光洋。大家只好到長沙南門口黃牛黨手中去兌換光洋,換價很高,我當天只換到了26塊光洋。
50塊光洋的學費,我只能交一半,學校不同意注冊,我沒法再繼續讀書。
那一天,在學校的食堂門口,就有黑板上的公示:何繼善從今天開始停餐、停課。就這樣,我從云麓中學輟學了。
記得那天,天上下著雨,我含著眼淚,連同學們都不敢見,背起行李就沖出了校園??烧驹谛iT外的我呀,怎么都邁不開腿往前走。我趴在校門外的欄桿上,看著校園內我熟悉的一切,只能讓淚水伴著雨水流。
我多想喊:我想上學,我要讀書。老師,您留下我吧!學校,請收下我吧!
我又想說:我還小,不讀書我能做什么?我不想流浪。讀了書將來可以建設祖國……
天不應,依然下著瓢潑大雨;
教室里,依然是朗朗讀書聲;
操場上,也還是那些活潑的身影。
可我淚流滿面,一步三回頭,離開了學?!?/p>
說到這里,何繼善打住了,聽課的孩子們臉上都掛著淚水,卻看到他身后一串長長的足跡:
作為國家首批工程院院士、地球物理世界級的科學家,幾十年來,他創立并發展了雙頻激電理論、廣域電磁法理論和流場法堤壩管涌滲漏探測理論,研究發明地質“CT”系列儀器設備。他從高山到海洋,從平原到河流,創造了“把脈”地球的“神話”;
他發明找礦儀,找到了包括金、銀、銅、鉛、鋅、錫、銻、錳在內的一大批礦產資源;
他發明世界首臺堤壩管涌滲漏探測儀,運用到110條江堤、20多座水庫。這些江堤、水庫在洪水來臨前堵住了管涌,潰壩垮堤的風險減小到零;
他更能將科學運用到為民造福的系列工程中去。比如,將已經“枯竭”的“空礦”變成儲存巨量金礦石的金礦……
一幅“兒時的逃難地圖”轉換成一幅他人生的線路圖——
憋氣后的爭氣,慪氣后的出氣;失學后的更好學,屈辱后的討尊嚴;沒有怨氣,不會泄氣,只有勇氣,一輩子只為爭一口氣……
(作者系湖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湖南省網絡作協主席,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