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離立春已經過了整整三個月,新綠才掙脫了寒意的桎梏,試探著冒出頭來。
我頭頂的這片灌木也終于長出了新葉。午后輕柔的陽光灑下來,風過處,青草的香氣如墨水般暈染開來。我立起身,直直地伸出前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春天的氣息爭先恐后地闖入鼻腔,我深嗅了一口,沉睡了一個冬天的關節仿佛都被喚醒了。我愜意地瞇起眼,看見自己原本黯淡粗糙的黑色毛發,在陽光下閃著光。
2020年的冬季,實在太冷太長。聽說有一個叫“疫情”的怪物,把人們都關在了家里。
我藏身的灌木叢位于馬路旁的綠化帶內,連續三個月,只有稀少的車輛經過。這條馬路寂寞了多久,我便在灌木下潛伏了多久。盡管行人寥寥可數,我還是下意識地害怕巨大的掃把、尖頭的皮鞋,還有小孩們丟來的石子,想到這些,我的身體還隱隱能感覺傷疤與疼痛。
我是在一次夜市上遇見的她。五月,才感春來,忽而夏至。聽說那個叫“疫情”的怪物即將耗盡體力,變得虛弱不堪了,人們重新走出家門,城市又恢復生機。
每到夕陽西下,金紅的黃昏與暖橙的路燈交相輝映,把細長的街道照亮。小攤販們從推車上卸下貨品,擺在地攤上。夜色從地面漫上來,與我黑色的毛發融為一體,我喜歡這天然的隱身衣,讓我可以大搖大擺地穿梭在各個攤位間。
初見她時,我正靈巧地越過一個攤鋪上的玻璃制品,它們散發著楚楚可憐的光澤。如往常一般,我身手敏捷,并未引起過多的注意。后腳掌剛落地,便聽見頭頂傳來一聲驚呼,我警覺地弓起身子,抬起頭,對上了她的目光。我的身體好像又想起以往被驅趕時的疼痛,正要下意識地逃走,卻發現她的眼神和那些驅趕者并不一樣。沒有厭惡,沒有驚恐,清澈得像一汪池水,她瞇起眼笑了,像池水泛起漣漪。“呀,是小貓咪!”她的語氣歡快,夾雜著雀躍,魔力般地把我粘在了原地。
一陣風吹過,叮鈴叮鈴。原來,她賣的是風鈴。金屬棒相互碰撞,牽扯著下面的掛件也左右搖晃,像飛舞的小蟲,我本能地伸出了前爪試圖捉住。
結果,引來了路人的驚呼。“天哪!它是在和那個貓爪掛件握手嗎?”“太可愛了,這只貓咪好聰明,好有靈性呀!”
很多攝像頭靠近了我,咔嚓咔嚓。我還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從地上捧起來,我沒有掙扎,慢慢看清了攤鋪的樣貌:大大小小掛起的十幾個風鈴,顏色與樣式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是每個風鈴都有與貓相關的元素。
“這是我們家的鎮店之寶啦!是吉祥物哦,叫如意。”她大聲地向人群宣布。從此,我有了一個名字,如意。
2
她帶我回家了,我離開了陰冷潮濕的灌木叢。我每天的任務就是陪她去夜市擺攤,只需要靜靜地待在那些風鈴下,或躺,或仰,或坐,或臥,有時伸個懶腰,有時打個呵欠——想怎么樣都可以。
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在這里駐足,舉起手機拍照,或多或少地買走一些商品再離開。似乎有了我鎮店,貓咪風鈴就變成了稀奇物品。想到這里,我有些得意,坐起身來,心滿意足地舔著前爪。“你們看,如意現在就像我的招財貓一樣!”她語氣里帶著些炫耀。“哇,你別說,還真像招財貓的姿勢。”客人們紛紛應和。
客人絡繹不絕,風鈴很暢銷。她的笑聲盤旋在我的頭頂,像拂過一陣風,惹得風鈴們也快活地吵鬧起來,叮鈴叮鈴,是溫暖而幸福的風。
“如意啊如意,你真的給我帶來了幸運和吉祥。”她經常會對我這樣說,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撓著我的下巴。我閉上眼,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迷迷糊糊的,我快要進入夢鄉,耳邊卻還聽見她在同人交談:“那天,如意真是偶然走到了我的攤位邊,后來我的生意就一直紅紅火火的。你可別說我迷信啊,俗話說得好,豬來窮,狗來富,貓來開當鋪……”
我不知不覺睡著了,夢到了媽媽。這是媽媽離開后,我第一次夢見她。我從出生后便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就連出門覓食,她也會把我帶在身邊,教我生存的本領。但那天,她站在我面前說,她要獨自出去找點吃的,很快便會回來。說罷,她頓了頓,又叮囑道,不要輕易走出這片灌木。
我已經歷過那天,所以知道媽媽離開后便不會回來。夢里的我看著她的背影,想要阻止這一切,卻無能為力,巨大的寒意困住了我,讓我動彈不得,恐懼和慌亂涌上來,我眼前一黑,又陷入了那無盡的黑暗中。我墜落又墜落,隱隱約約,聽到了那風鈴聲,叮鈴叮鈴。
她正坐在我的對面,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風鈴的鈴鐺。我看著她溫柔的笑臉,想起了夢中的媽媽。
3
六月,江南迎來了綿長的梅雨季。一場又一場的雨,讓夜市計劃泡湯。我們聽天由命地窩在家里,聽著雨聲滴滴答答。這雨好像沒有要停的意思,一天,兩天,一周,兩周,眼看已快七月。
“如意,今年的梅雨季真長啊。”起初,她只是站在窗邊喃喃自語,語氣里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埋怨。我抬起頭望向她,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眼神。
這場梅雨把我們困到了七月,都還沒有放晴的跡象。潮濕的水汽像寄生蟲般蔓延到家中的角角落落,只要深嗅一口,便能聞到一股霉味,黏黏膩膩。那些平日被她堆放在雜物間的風鈴也被水汽困住、扼住了歌喉——鈴鐺有些生銹了。
她在房間里拉了一根細繩,把風鈴一個一個掛起。風鈴聲又響起,只是不再清脆,還夾雜著她輕一聲重一聲的嘆息。她總皺著眉,抿著嘴,也不再常常喚我名字,而是念叨著:“好倒霉,真是什么倒霉事都被我碰上了。”
有天,她的朋友來家中做客,她滔滔不絕地訴苦,說著說著,聲音慢慢低下去,肩膀一聳一聳,嗚嗚咽咽地啜泣。
“年初疫情,實體店做不下去。四五月好不容易解封,擺擺地攤,誰知道,這批貨也算報廢了……”她講得時斷時續。朋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剛想安慰幾句,余光忽然瞄見蹲在墻角的我。朋友似乎被嚇了一跳,壓著嗓子說:“俗話說,狗來富,貓來災……”后面的話,她們說得更小聲了,我已分辨不出。
房間里的抽泣聲停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卻不罷休。嘴唇一張一合,像細薄的樹葉碰撞摩擦,生出一陣微弱的風,讓我生起寒意。
她們的交談,與審判一樣漫長。我有些倦了,打算出去透透氣。
門半掩著,我輕松地鉆過門縫,在樓道中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住對門的老婆婆拄著拐杖上樓了,她一步一臺階地向上挪著,終于踏上最后一級,剛要如釋重負,突然發現了我的存在,她一驚,險些沒站穩。她拍了拍胸口,滿臉怨憤地低聲嘟囔:“遇到黑貓倒霉三天喲……”老婆婆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陣風,躡手躡腳地穿過門縫,傳到了屋內人的耳朵里,那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了。
“哐當——”那扇門在我背后無情地關閉了。
剛入盛夏,迎面而來的風里卻有陣陣刺骨的寒意。這里頭裝滿了我的心事,我的悲喜只有風知道。入夜了,路燈清冷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看起來就像一只身形龐大的怪物。我又回到了這片灌木叢,泥土很松軟,味道也很好聞,夾雜著花草的甜香。
我蜷縮起來,重新與黑夜融為了一體。
李倍:1999年12月出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