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
摘 要:19世紀的晚清書壇上,《北碑南帖論》、《藝舟雙楫》及《廣藝舟雙楫》都力推“碑學”,使“碑學”盛極一時。魏碑的天真質樸,形成楷法中的“壯美”,是我們學習、汲取的對象。《張猛龍》《始平公》《爨寶子》等都體現了魏碑書法“古”“厚”“奇”“野”“拙”的藝術特點。《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則一反常態,造型以“空靈”“清涼”“飄逸”為主,弱化筆法,追求意趣,其開闊舒展的筆畫、天真浪漫的結體,既有楷書的工整,又帶行書的筆意。可以說《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是魏碑書法里的一朵奇葩,給學習者留下了巨大的探尋書法美的藝術空間。
關鍵詞:魏碑;法度;性情;意趣
一、歷史背景
北魏輕車將軍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銘,孝昌元年(520年)十一月,志文正書二十二行,行二十二字,石高四十七厘米,寬四十七厘米。“夫人河南洛陽人……稟一象之醇暉,體坤元之正氣。玉貌羞春,蘭儀駭望。若乃肅雍之德,婉善之美。……孝昌元年七月廿五日,寢疾終于安武里。……柱落炎州,光淪雪縣”,于同年十一月十九日葬于墓地[1]。
自建安十年(205年)魏武帝以天下凋敝禁立碑,南朝刻銘皆轉入地下。而形制文義皆同碑刻,僅以額為蓋相合而置靈柩前名曰墓志,一時間蔚然成風。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曾說“北碑莫盛于魏,莫備于魏……隨取一家皆足成體,盡合諸家,則為具美”,以及“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寫魏體,蓋俗尚成矣”,可見當時文人學者爭相習碑之盛。北魏石刻不僅僅擔負著記錄史實的重任,同時也是我國書法藝術寶庫中極為珍貴的文化遺產。其技法之妙、結構之奇、氣勢之強、變化之大,是其他書體所不能比擬的,藝術形式也是多元的,是漢文化與鮮卑文化的融合,是外夷文化沖擊華夏本位文化的瑰異結晶。墓志以其楷法峻美,未經風雨侵蝕,保存完好,書家學者皆為之傾倒,爭相購求臨摹,珍貴異常。
二、觀碑感悟
《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具有一種“高冷”之氣,不同于其他同時代的碑刻那樣法度森嚴、中規中矩、不越雷池,而是表現出散逸、洞達、清涼、曠野的姿態,毫無凌厲之感、崩云之重,是北魏書法里的一股清泉,細膩、婉轉,沁人心脾。縱觀諸碑,《始平公》乃峻美嚴正之宗,方筆之極軌,重氣勢,重魂魄,有大丈夫氣;《爨寶子》樸厚古茂,奇姿百出,為正書古石第一本;《云峰石刻》則為圓筆之極軌,渾穆古秀;而《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結字自然生動,流暢恣肆,撇捺之間多有異趣又拙中見美。《石門銘》似瑤島散仙,《爨龍顏》若軒轅古圣,而《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就如孤山道人。
魏碑書法中漢字有三種表現形式,即先書后刻、書而未刻和以刀代筆。《始平公》就是先書后刻的典范,《高昌墓志》直接書丹上石,屬于書而未刻,《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是以刀代筆直接刻石。《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體量小字數多,單個字格的寬度不足兩厘米,結字搖曳多姿,多見性情。字體筆畫隨性且鑿刻略淺,起收筆爽利,未刻意安排。創作者以不工求工的心態造就一種閑逸、舒放的意趣,使作品表現出一種返璞歸真的浪漫。
“題勒方畐,真乃居先。”[2]孫過庭指出碑版、摩崖、墓志、牌匾最好采用楷書書寫,因其工整、規范,具有廟堂之氣,威儀端莊。《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在記錄墓主人生平的同時很好地將這一曠達的書法完整地保存了下來。當然,它只是魏碑書法之中的“小角色”,不能和極具代表性的北邙山皇室元氏宗室墓志相提并論。皇家墓志書丹運筆嫻熟,制作刻工精良,能夠將原書的筆意細膩地表達出來,彰顯了皇室尊貴典雅的氣派,是北魏文人書法的高峰。相比之下,《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不管是從制作手法還是書藝水平來看都無法望其項背,故學習書法要“取法乎上”,要開“源”而不是主“流”。魏碑的“法”一定是存在于這些名碑當中的,例如《張猛龍》《始平公》《鄭文公》《元楨墓志》,它們一定包含有魏碑的共性,可以指導我們深入探尋魏碑堂奧,是我們需要下大力氣打進去的范本,也是魏碑書法的“本源”,其地位舉足輕重。而眾多散落各地無名的小墓志、小造像其以刀代筆做工粗糙,我們不能將之作為“法”來學習,它不是我們終身要追尋的書法大道,只是沿途路上的一股“細流”。但是它們那種自然的天趣,樸實無華的美感,卻可以取“意”,以增強我們筆下的意趣[3]。
《書譜》曾云:“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北魏初年,北碑以隸書為主,平正端莊如《三體石經》,到中期出現了一種險絕的風格特征如《龍門二十品》,到后期又復歸平正如《董美人墓志》,往后就直接形成了唐代楷書的雛形。《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就是北魏后期的產物,屬于復歸平正的一路,因此顯得平穩、樸實、大氣。
三、臨碑體會
啟功云“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告訴我們要懂得透過刀鋒的表象把握筆鋒之本相。只有懂得了這個道理,學碑時才會心明眼亮,才知道取舍。對此,近代魏碑書法大家孫伯翔曾對“魏碑書法的棱角到底是刻工刻意鑿之,還是書法家書寫時的本來面貌”這一問題進行了肯定回答:“《始平公》字體端莊,線條渾厚,筆力充沛。其轉折處產生的棱角必是書法家原本的書寫狀態。線條那種古、厚的質感是刻工無法企及的,即便能造形也毫無內涵。”
《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是古人以刀代筆,直接鑿刻勒石的產物,故其線條鋒利、剛狠,處處體現著“刀情刀趣”。今人在臨摹的時候更要懂得取舍,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避開原碑的“薄”“虛”,將線條寫“厚”、寫“實”。古人的東西可以作為樣板,但不能全部拿來作樣板,不能作“法”的可以取“意”,但如果把取“意”的拿來作“法”,那就本末倒置了,必然落入“狂”“怪”“野”的藩籬。初學者在寫魏碑時往往容易被它的表象所蒙騙,用柔軟的毛筆硬生生地去模仿那種犀利的棱角,一味追求刀砍斧劈的生猛,因而字體顯得刻板、死板、呆板,毫無生氣,更無藝術性可言。最具代表性的就是20世紀60年代的“新魏碑”,丟失了書法本真的美,用筆單一,結字生硬,矯揉造作,將漢字寫成美術字。這和我們所追求的古代魏碑書法毫無關聯,故“新魏碑”僅僅存在十余年就銷聲匿跡了。魏碑書法一定要體現出書寫性這一重要特征。
“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杪;一點之內,殊衄挫于豪芒。”橫平豎直,一搨直下的線條是蒼白無力的,就像光溜溜的電線桿并不能產生任何美感。而同樣是取直,松樹的直就內涵深刻,它雖不是科學上的“筆直”,然而它那種蒼勁、堅毅、古樸,以及樹干上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紋理都使我們感覺到這種直是有生命力的,是頑強不屈的,是大自然創造的美,也是我們藝術創作的源頭活水。
臨摹《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要盡量寫出滯、澀、綿、厚的線條,用裹鋒、切鋒、逆鋒的筆法進行書寫,以體現魏碑的高古,千萬不能寫得輕、飄、滑、薄,失掉了魏碑“茂密”的特點。同時還要注意起收筆,要慢、實、精,不可太隨意、太疾,否則就會使字寫得過于輕滑,有失莊重。“一波三折”強調行筆中要隨時調整筆鋒,做到萬毫齊力,力透紙背,一根線條之中要有內涵,轉折處要方圓并用,要在細微處見精神。
《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除線條爽利外,結字也十分工整。其字內空間處理較大,知白守黑,大量留白,寓變化于整齊之中,藏奇崛于方正之內[4]。故在臨摹的初始階段應盡量采用實臨,還原它的本貌,“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越像越好。到有一定認識之后要采用意臨,追求那種似與不似的感覺,增強對比,把字寫得寬者愈寬,密者愈密,高者更高,扁者更扁,營造出跌宕、疏密、錯落、聚散、虛實等矛盾關系,使其既相互矛盾又和諧統一。書家要善于挑起矛盾,又要有平和矛盾的能力,賦予作品一種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將今天的東西方美學元素注入古人的書法藝術當中,借用古人的基本骨架造就今人的新面貌。但物極必反,一定要把握一個度,“稀奇古怪”終究不是我們要談的藝術。書法藝術既要陽春白雪,又要下里巴人,它是一種接地氣的藝術,需要雅俗共賞。我們對傳統書法的學習,亂真不是目的,目的在于“化”,“化古為我”,“古為己用”,即“十分學七要拋三,各有靈妙各自探”。通過對歷代范本的學習,汲取營養,把握真諦,懂得取舍,而不是每日重復地“抄書”。
四、關于創作
臨帖是我們走進書法大廈的不二法門。既要進得去,又要出得來。從古人取法再到自己提煉最后完美輸出,形成自家風貌,這是我們學藝的初衷。魏碑創作的“法”來自名碑,要“師出有名”,否則就會落入“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境地。故創作的“底色”是以《龍門造像》《張猛龍》《李璧墓志》等為主。而《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只能取其“意趣”為作品添彩,表現其精神,增強其活力。往往越是生的東西,越是能提煉出好東西來,這就需要書家具備極高的綜合素養。
“大字主氣,小字主韻”,《北魏封君夫人長孫氏墓志》不宜作擘窠大字,它缺乏陽剛之氣,沒有扛鼎之力,故只能融進方寸之間的中楷字增加一些小情調,小韻味。“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古人多次指出寫楷書一定要有行草筆意,要懂得縈繞關系,否則容易出現字字獨立的現象,通篇的“氣”與“勢”無法有機地結合。“技法”具備之后還需要書家有豐富的“情感”。書法的線條是藝術家心靈的軌跡,需要感性與理性相伴才能在創作時達到“心手雙暢”,創作出的作品才能氣韻生動。
五、結語
書法上沒有平坦的大道,只有不畏艱險的前行者。藝術的實踐需要理論作為指導,同時實踐又是檢驗理論的唯一標準。“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技道兼修是我們學習書法永恒的真理,用文學去滋養書法,寫出更多有思想、有內涵、有深度的作品。古代名碑法帖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藝術寶庫,激勵著后來人銳意進取,推陳出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參考文獻:
[1]王壯弘.北魏封君夫人長孫墓志[J].書法,1995(3):8.
[2]孫過庭.書譜[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60.
[3]劉運峰.孫伯翔談藝錄[M].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106-108.
[4]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注[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88-89.
作者單位:
吉林藝術學院藝術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