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20年的喵嗚聲突然沒了

鞠宏清

家貓死了。算事嗎？

對我來說，算。至少我挺難受。在貓死了一個月之后，這種難受仍然存在。貓在的時候，感覺可有可無。貓死了以后，卻越發感覺它的存在。

以往，我回家一開門，貓就會興沖沖蹦到門口。它可能是單獨在家久了也寂寞，也可能是對主人回來的迎接。而今，再也沒有這樣的迎接了。

以往，我寫文章、做家務累了，或者心境不爽，就去玩玩貓，逗逗、摸摸、抱抱，馬上就得到一種釋放和調節。而今，再也沒有這樣的釋放了。

以往，我躺著看書，它就會走過來躺在我腳下，尾巴搖著示陪;我在電腦前打字的時候，它還會跳上來踩幾下鍵盤陪你。而今，再也沒有這樣的陪伴了。

貓天性獨立清高，無論主人怎樣對它示好，它卻從不討好主人，更談不上與主人親近，甚至極少看主人一眼。任何時候逗它、摸它、抱它，它都毫無例外地表示抵抗。比起狗對主人的忠誠、順從，貓簡直是不懂感恩圖報、毫不卑躬屈膝。

貓之所以受寵，是靠可愛的模樣。它獨特的模特步，圓圓的小臉，警覺放光的雙眼，全身軟軟的絨毛，超然物外的安靜，讓人沒有辦法不喜歡它。

據了解，有不少文化名人都喜歡貓。季羨林愛貓是有名的，養過好幾只貓，寫有美文《老貓》。梁實秋筆下多次寫貓，臨終前還念念不忘他的貓。老舍寫過《我們家的貓》和《貓城記》。錢鐘書也寫過《貓》，為了保護自家的貓不被林徽因家的貓欺負，他特地備了竹竿隨時準備助貓打架。

我家貓有一個習慣動作特別令人發笑。它每次排便之后，都要習慣性地用前爪扒幾下貓砂來遮蓋，這可能是全貓家族遺傳的良好衛生習慣。但是，我家貓砂盆不大，貓的后半身在盆內，前半身卻在盆外。所以，前爪扒砂動作是在砂盆外的地磚上完成的，毫無實效。但它每次依舊要用它的前爪在地磚上認真做幾個扒的動作，才算完事。

我喜歡貓的前爪，健壯，腳板肉肉的。我喜歡把貓翻過來，撫摸它腹部干凈一色的白毛。貓常把兩只前爪蜷縮在身下，瞇著眼蹲著，耳朵始終豎著，任何異動都會立即作出反應。多數情況下，貓雖然瞇著躺下，尾巴卻一直晃動，并非真睡。只有尾巴不動，蜷縮在身下時，它才是真正地睡了。

貓很少表現出興奮，只有吃到喜歡的美食，才會邊吃邊發出“喵嗚、喵嗚”的歡叫，也可能是在無中生有地告誡同類不可以來分享。它最得意的事，就是偶爾在夜里逮到蟑螂。它會在咬傷蟑螂后用爪子盤著把玩，直到把蟑螂折磨得筋疲力盡、四腳朝天才肯作罷，然后高高地翹起尾巴走著模特步，彰顯自己的戰果。

我對養貓，開始是反對的。這倒不是因為我屬相是老鼠，與貓是天敵，而是覺得養貓比較煩、比較臟，工作生活那么忙碌，哪來精力養它。

但因妻子喜歡寵物，早年曾養過寵物鼠，養過狗。妻是沖動型性格，買菜的時候，看到小狗可愛就站住了，賣狗的人說這是“正宗”的哈巴狗，身材長不大，好養。妻就信了，提著裝狗的鐵籠回來了。想不到，這卻是一只“正宗”的草狗，身材越長越大，以至于鐵籠裝不下，只好把它送人。那只狗去那戶人家不久，就在外吃了被樂果浸泡過的食品毒死了。狗去貓來，過了不久，妻突然拎回一只剛出生十來天的黃白小花貓，說是學校門衛養的老貓生了兩只小貓，就領回一只。這回貓的出生是確切的——草根。

小花貓一到我家就到處亂跑，偵察和熟悉環境，細聲細氣地叫著，開始了它在我家20年的喵嗚聲。從此，我們每天都要喂貓、更換貓砂。陽臺一角放了貓砂盆，餐廳一角放了貓食盆，衛生間一角放了供貓專用的小水盆;貓很快掌握了家里的每個角落，只要它喜歡，就會毫無顧忌地跳來跳去，這兒玩那兒躺。

因此，家里到處有貓步的印跡，到處有掉落的貓毛。家中頻添了及時拖地清除貓步印跡的勞動量以及用膠帶清除衣服上貓毛的工作量。

我們沒有特意給貓取名，直呼“咪咪”“喵嗚”，它都能聽得懂。只要我一叫：“我的喵嗚呢？”它就會迅速從某個角落跑過來。后來，我和妻決定給它取個雅名，想了半天想出個“一團毛”，但是貓聽不懂，就此作罷。

貓對家里的影響，遠不止添亂，甚至是破壞者。它的前爪最不安頓，經常要抓物來拉伸全身，最終把皮類家具抓得傷痕累累。它先是把辦公桌中間的黑皮部分全面抓破，接著又把真皮沙發抓出無數小孔，再把按摩椅腳蹬處包的皮抓了個稀巴爛。

還有一種破壞力超出想象。有一次，按摩椅突然不動了，我查來查去找不出原因。維修師傅進來一看外皮上的抓痕，立馬明白了：“你們家養貓了吧，可能是線路板被貓尿腐蝕壞了。”一查果然如此，更換新板了事。

對于貓犯下的大過，我們對它既無法痛打，也無法批評，只能反思自己防范不到位。它依舊我行我素，毫無內疚和悔改之意，繼續發展它在各種物品上的抓痕。

誰讓它是貓呢。

我家小花貓雖為草根，卻也有不俗之處。它從不肯離家，偶爾會隨著主人開門也到門口晃兩步，一見關門就立馬逃回來。有次我抱它到樓下玩，結果未到樓下它已急出尿來撒我一身，掙扎著逃到花臺中。春天到了發情的季節，樓下野貓亂叫，我家這只雌貓從不應答。有一次，岳母把家養公貓帶過來，我家的貓早已躲得不見蹤影，完全失去了主人的姿態，完全放棄了異性貓上門的機會。它最終保持了一生從未交未配的純潔。

家貓天性膽小，任何陌生人來訪，它都要躲藏起來。小孫女也愛玩貓，來我家多次熟悉后，貓才肯大方露面。

俗話說：豬來窮，狗來富，貓來開當鋪。貓在民間是招財進寶的象征。但在我家，養貓的支出比我們料想的要高。隨著社會進步，貓的消費也逐漸進入了小康。貓砂由炭灰改成灰砂，再升級成吸臭的水晶砂。貓食由剩飯剩菜改成了專用貓糧，有大袋裝干糧，還有小包裝濕糧。妻負責買貓砂，經常從快遞驛站用小車拖回沉甸甸的貓砂袋。我負責采購貓食，這也是我去超市的重要目標和動力。貓早年牙口好，以干糧為主;后來牙口退化，以濕糧為主。再后來，胃口變差，食量漸少，身材日瘦。我擔心它營養不夠，想幫它補充。一個偶然機會，我發現了路徑。那次我從肯德基買回幾對奧爾良烤雞翅，一進家門，小花貓就露出嗅覺優勢和饞的本性，對著肯德基食盒猛叫。我取出一塊雞翅剪碎放在食盆讓它品嘗，它一會兒就全舔光了。看來，它和我一樣，也喜歡烤雞翅。由此，我陡然增加了對肯德基的好感，定期去購買烤雞翅，而自己卻再也不吃烤雞翅，畢竟不能與貓爭食。

貓食由此就形成了干糧、濕糧、烤雞翅的豪華搭配。吃烤雞翅過了一年多光景，貓雖沒有增肥，卻也有效減緩了它變瘦的速度。一年前，貓身上的毛許多地方結了塊。我們給它洗澡想讓毛塊松散，但收效甚微，于是只好把結塊剪掉，貓一下變得很難看，長了半年毛才漸漸長齊。后來，我一摸到它身上有結塊就立即用手對其作松散處理，以保持貓身透氣性。隨著貓齡增長，貓的前爪出現指甲嵌到肉里出血的現象，我們很是心疼，就學當獸醫給貓修腳，包扎好傷口，隔天就好了。

到了今年4月底，貓突然不吃不喝不尿。它習慣性地想爬到我床上，圍著床轉來轉去，三番五次拼足力氣，卻再也上不去了，最后不得不放棄，只能躺在地板上。我感覺老貓大限快到了，但我們還想挽救它。妻子在今年五一假期帶它去了寵物醫院。寵物醫院的人聽說來了一只20歲的老貓，都紛紛圍過來觀看，他們從沒見過活這么久的老貓。網上有消息稱，貓的平均壽命為15歲，貓在1歲時就已全面成熟，相當于人的18歲，此后每長1歲相當于人長4-5歲。由此推斷，我家的貓相當于人的百歲。經過全面體檢，我家的貓除了掉牙，還有脂肪肝、胃功能退化，最要命的是腎衰竭，無法排尿排毒，也就無法吃食喝水。醫生說，貓的體溫本應保持38-39度，現在已不足37度了，這貓活不了多久。醫生安慰性地給貓配了些營養水和注射器。回到家，我和妻就按醫生說的，用注射器給貓喂營養水，從脊椎給它注水。然后，它艱難地走到衛生間的小水盆旁躺下。它可能是想喝水，但已無能為力，只能嗅嗅水邊的濕氣。隔了一天，貓已越來越無精神，我們抱著它放到小房間的床上，開了熱空調和遠紅外加熱器，想讓它的體溫升高一些。隨后，我們再次按醫囑給它注射營養水。不想，這已是貓的最后時刻。我和妻本在吃著中飯，妻走進小房間，突然嚎哭起來：“貓死了！”我放下飯碗，發現貓已緊閉雙眼，體溫下降。我隨即把蘋果盒騰出來，把貓的尸體平放其中。它柔軟的身體慢慢開始僵硬變冷，四肢挺直。

一條鮮活的生命，突然間就結束了。

它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停止了它的喵嗚聲，我不禁雙目含淚，說不出的傷感。我在9年前生了癌癥，在家養病的時光，它總是默默地陪伴著我，就感覺身邊多了個人似的。有時會想，也許貓能陪我一生，我會先貓而去。現在貓死了，我深切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無常。妻的哭，一定是由貓死聯想到大病在身的我，以及她和家庭的未來了。某種意義上，貓已成為我們家庭的一員。

隨后，妻把貓死的消息告訴了兒子和媳婦，他們很快趕來，與相識相伴多年的貓作最后的告別。

下午3點左右，妻聯系到專為寵物火化的師傅。火化爐就在他的車上，車停在附近的空曠廣場。師傅打開空空的爐膛，把我家小花貓的尸體放進去，關上爐門，過了大約40分鐘，取出來一堆白灰，裝在一只精美的黑色小瓷罐內。妻拎回貓的骨灰罐，一直放在床頭柜上，不肯找地方去深埋。

就這樣，我家的小花貓變成了小瓷罐里的一把骨灰。

妻又把貓死的消息，告訴小貓出生地的那個門衛的女兒，她說：“這只貓能活這么久，是遇到好人家了。同窩的另一只貓早就死了。”

小姨子心善，知我們失貓之痛，勸我們再養一只。我們謝絕了，我不打算再養貓，一來接受不了別的貓，二來接受不了將來類似的傷感。

小花貓走了，家里卻時不時總能看到它留下來的印記。辦公桌、沙發、按摩椅上的抓痕還在，衣服上還能零星看到它留下的黃白毛，那些用來粘毛的膠帶仍隨處可見……

小花貓走了，對我的影響仍在延伸。我不再樂意去超市的貓糧貨架，不再樂意去肯德基采購烤雞翅，不再樂意做與貓相關的許多家務……

小花貓走了，我沒有想到它能讓我如此念念不忘，我時常還會習慣性叫喚“我的喵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