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兵

十年前,老楊曾是我釣魚活動中的御用模特,每次他都能以“出類拔萃”的硬實力當仁不讓地成為我釣魚故事中的男一號,想換個人寫都不給機會。發生在老楊身上的樂子事層出不窮,老楊的故事也似乎總也寫不完。
可是近十年,他的故事卻沒再更新,因為這十年里,他再沒和我一起去過水庫。
歷經十年,很多棄釣的釣友對釣魚再也提不起興趣,連作為一個話題的興趣都沒有,徹底淡漠下來。老楊卻不是這樣。
想當年老楊釣魚雖然沒到廢寢忘食的地步,但是在釣魚季和我風雨無阻每周釣一次還是能做到的。盡管在水邊他很不著調,要么看電子書,要么樂此不疲地給我添亂,可他真的喜歡坐在水邊的感覺。現在的老楊雖然不釣魚了,可是關于釣魚的話題卻是我倆每次見面的開場白。
每個周一的早上我都會準時在公司的門口看見老楊那顆地標一樣的大黑腦袋,他總是眉開眼笑地用兩句亙古不變的話開場,第一句話是:“這周去沒?”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接下來的第二句是:“咋樣啊?”
“1斤半的大武昌魚,哥兒們干了十四條!”
“哎呀,那得這老大!”他張開雙手,夸張地比劃個輪廓,“在咱們這兒不得長個五六年?”
“五六年可長不了那么大,最少也得七八年。”
“可真不錯,我最多的時候在我戰友家的小坑釣小鯽魚才釣這么大一包。”他又用手比劃個球形。
……
“前天晚上我和嘎牙子鉚上了,二兩半一個,整了十多個。”
“那是好玩意啊,有這東西還釣啥別的呀!咋吃的?醬燜老好了。”
“對,我就醬燜的,做好了給老爺子送去了。”
“小鯽魚兒醬燜也好吃,我那次在我戰友家……你不都知道嗎?就是刺兒多。”然后就是老楊那爽朗的笑聲。
……
“前晚跑條大的,5H、八米一的硬竿子滿弓了還悶不住它,最后我都要撒手了……”
“最后咋整的?線斷了?”我還沒多說什么,老楊似乎已經身臨人魚僵持的現場了,詢問的語氣透著激動和緊張。
“不是,脫鉤了,估計是勁太大,把魚嘴撕開了。”
“嘖,白瞎了,估計還是沒鉤到正地方……嘖嘖,得老大了……”老楊那心疼和惋惜的表情絕對是真情流露。
每次交流的結尾,老楊都會重復起在他戰友家的小坑釣小鯽魚的經歷。這段經歷十年前我就聽過無數遍,但是每次老楊復述的時候都好像剛剛發生的一樣,作為聽眾的我也幾乎每次都能聽到點滴新內容,比如魚子是怎么處理的,帶子的小鯽魚肚皮有多薄之類的。每次聽這段熟悉的故事我都不忍心掃他的興致。老楊每次講述這段經歷時都會雙眼放光,加著提竿的手勢、摘魚的動作……嗓門特大。
老楊十年沒釣魚了——我從自己的相機中得出精確的時間,因為他是個父親,也是個兒子。
2011年,他的兒子上高中,家里的收入不足以支持孩子去校外的各種補課班補課,于是買了電腦上的黃岡網校;孩子上了大學,開銷比在高中時要少一些,可老人卻病倒了。
那段時間,沒有工作、身體不好的嫂子承擔了全部家務,肩負起伺候老人的重擔,老楊則換了個工作,去干體力消耗非常大的計件工作,只為每月多出幾百塊錢收入。從那天起,老楊再沒釣過魚,一次都沒有。
上個月,也就是7月份,魚情很好,我的收獲也都不錯,老楊在和我聊起魚情的時候,眼中充滿了羨慕。
終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勸老楊:要不下周咱倆玩一次吧!你的魚竿我還給你留著呢,吃的喝的用的全都不用你操心,我安排。
得知他曾經用過的漁具還被我完整地保存著時,老楊的眼睛明顯亮了幾分,但很快又黯淡下去,給我一個貌似沒心沒肺的笑容:那敢情好,咱倆多長時間沒在水庫喝酒了?可是……活兒多呀,我一個臨時工,不同以往了,不敢請假呀。
短短的一瞬間,老楊的心情經歷了興奮激動和悵然若失,看得出來,他給我的沒心沒肺的笑容其實是在掩蓋他的失落,想讓我覺得他釣不釣魚無所謂。
忘了交代了,今年春天老楊就退休了,現在還在原先的崗位上工作,說得好聽一點叫返聘人員,其實就是臨時工。用老楊的話說,趁著能干動就再干幾年吧。
呵呵,我不相信有人這么熱愛工作。
我知道他的工作強度非常大,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手工搬運20噸的貨品,這個重量有多重?可想而知。年輕人都干不來的工作,假如老楊真的退休回家了,這個崗位即使兩個年輕棒小伙都干不來,所以沒有任何技術特長的老楊才可能繼續留下來,可老楊已經過了退休的年齡,這種高強度的勞動對他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終于,8月初的第一個周五,老楊興致勃勃地來找我:“剛才領導通知了,這周六給我休息!你帶我玩去呀?”
“好啊!肯定沒問題!”看到老楊興高采烈的樣子,我一口應了下來。那一瞬間,幾樣必備的下酒小菜立馬被我確定下來,就這么愉快地決定了!我的心情都跟著燦爛起來了。
可是下午老楊又來找我了,情緒明顯有些低落:“又去不成了,領導變卦了……”
十年了,除了疫情期間,老楊就沒休息過。星期天是何物?老楊早已陌生。毫不夸張地說,只有重要的節日老楊才有機會短暫地休息一下,每年老楊的工作天數都超過350天,這還不包括加班加點。
其實我知道,他之所以這么拼,就是因為他還有個沒結婚的兒子。做父親的都懂,不解釋。
這個世界上有太多人的生活是無奈的,哪怕在常人眼里很普通的事情對他們來說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品。但是,他們依然頑強地把自己最柔軟的部位掩藏起來,假裝風輕云淡地生活著。老楊就是,他在這個社會上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底層小人物,但是我總覺得老楊活出了男人的重量,活得頂天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