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健
壹
上午,章文濤連著上了三節語文課。
他講得口干舌燥的,身子,也有些困乏。
下午,沒有他的課了。
草草地吃了午飯。他得美美地睡一覺了。
直睡得昏天黑地。他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呼嚕聲,還伴有輕微的呻吟。
午休的瞌睡不攜帶夢幻。
沒有夢,也不存在夢中的玫瑰色浪漫,不存在黑色的荒誕。
書房外間的客廳里,似乎有輕輕的說話聲,斂了嗓子,耳語一般。起先,離他十分遙遠,就那么風中飄著,水中游著,漸次地,便清晰起來。待他睜開眼睛,豎起雙耳后,那聲音便從門縫里擠進來,散落在晌午的書房里。
……
真的要謝謝李老師,給我家文濤操這份心呢。
是母親的聲音,接著便是沖茶倒水,茶壺茶碗的輕微碰撞和“嘩嘩”的水流。
文濤是個直性子,每次到了圖書室,還書、挑書,再借書,辦了手續便走人,多余的話也沒有。問他處了女朋友沒,恁大的小伙子,臉騰一下就紅了,連連搖著頭。一天到晚的,除了教書就是看書,他個人的事兒,就從不和你談起嗎,嫂子——?
章文濤聽出,說話者是山城中學圖書管理員,喚作李蕓的中年女人。
章文濤是圖書館常客,他稱李蕓為李老師。
他十分羨慕李蕓的工作,清靜、閑適,且掌管著上萬冊的圖書;他又替她遺憾,這個李老師,擁有圖書卻從不看書,每次去圖書館叫她一句李老師,她微笑著點點頭,說一句“來了”。很友好的樣子,也很矜持的樣子。她烏黑的頭發,好像輕輕燙過,形成小小的發的波浪,波浪下面覆蓋一張蒼白且美麗的臉。
山城中學的年輕男教員們,私下里稱李蕓為圖書西施。
“嫂子——”此時,圖書西施聲音輕柔地對文濤母親說,嫂子,我認識一位姑娘,是過去的鄰居,女孩子身材苗苗條條的,有一米六七八的個兒,比你家文濤小個三四歲,算來也二十一了,在山城電廠工作。現在吧,女孩兒能有一份正式工作,可不容易哩,我看他們倆個挺般配的。
哦,李老師,人家女孩那么高的個兒,又有正式工作,能愿意我家文濤么,這幾年,介紹的女孩兒也不少,一聽說是個中學教員,不是家人猶豫,就是女孩兒不樂意,你說孩子當個老師,婚事咋就這么困難呢?
一團兒愁云爬到文濤媽的臉上。
章文濤的家應算個教師之家,文濤的父親早年畢業于晉陽大學,一直在山城中學任教,前幾年被提拔當了分管教學的副校長。文濤的妹妹去年也考到一所中師就讀了;一個弟弟剛升了初中,母親是家屬,做飯做家務。就這樣一個還能說得過去的家庭,長子文濤的婚事,遲遲定不下來。
那敢情好,讓李老師費心了,人家女孩兒是縣城的么?
是的,嫂子,女孩兒家就在縣城南關, 父母都是工人……女孩苗苗條條,白白凈凈,也精精干干的,只是,有一點,嫂子,我得告你一下,咱都是自家人,無須隱瞞的……
李蕓老師的聲音,忽然就低了下去,越發低了,如同夏日的蚊子在哼。
在書房斜躺的章文濤,索性把雙耳豎起來,他想把一只大耳朵貼了木門,捕捉那一縷微弱的耳語,又怕弄出響動,惹來尷尬。只得斂了氣息,努力竊聽——
嫂子,女孩兒哪兒都好,哪兒都叫人滿意,本分,善良,會做家務,體貼父母……就是,就是,女孩兒的左眼里,自生下來后,就長有一顆棗花……
左眼里,棗花兒……
文濤媽在喃喃自語;
是的,嫂子,不過,不妨事兒的,一點也不影響視力,何況,你不細看,壓根就看不出來……
哦——文濤媽尚沒回過神來。
李蕓老師說,嫂子,等章校長回來,你倆好好商量一下,商量好了,也可以告給文濤一下,見個面未嘗不可,百家男娃百家女娃,都在選合適的呢!就這,嫂子,我先走嘍……
章文濤聽見母親在對李蕓老師的一再感謝,聽見李蕓老師半高跟皮鞋的嘎噠聲響,聽見母親把她送出家屬院的模糊道別……
家屬院是山城中學專給資深教師蓋就的一大排平房。每兩大間隔一處小院,獨立且寧靜,背靠西坪山,面對東川河。文濤一家無疑是靠父親的資質分得這座小院的,是這一排的最西側。院里除了大門,還有通向外面的一側小門,方便上不遠處的廁所,去往山城中學更為便捷。
章文濤愣怔一會兒,忽地想起什么,匆匆洗把臉,從院里的小側門出去,這樣,七八分鐘,便可走進中學。因路徑不同,絕對碰不見從大門走往學校的李蕓老師。
此時的山城中學,一片安靜。斷續地能聽到某位老師的講課聲。
下午的第一節課,已接近尾聲。
章文濤耳邊縈繞著李蕓老師低柔的聲音:女孩兒的左眼里,自生下來后,就長有一顆棗花兒……他想象不出長有棗花兒的眼睛,到底是個什么狀態。從初一到初三,他已經送了兩屆學生了,兩屆學生,百十號人,少說也有六十多位女學生,每從講臺上看下去,女學生們的眼睛,無論大小,無論單眼皮雙眼皮,一律是眼珠兒烏黑,眼白黛青,在烏黑與青白的鮮明比對里,便比對出了成長的蓬勃,比對出青春的神采。當然,眼睛映射的,是少女們初步形成的個性,是對多彩世界的好奇與探尋之光……還有,步入青春大門后的激越、興奮、羞澀、潑辣、蘊涵、內斂、克制、試探……這復雜的多元從女孩兒的明眸里折射出來,就更增添了少女的可愛和魅力了。
幾年了,他還從未看到這一雙,哦,一只長有什么棗花兒的少女之眼。
他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要問詢一下生活閱歷豐富的老教師。
常老師被人叫做常知道,事事通。且好為人師,只要有事請教他,常老師便尋根溯源,不厭其煩,知道五成便恨不得能說出十成來。
給常老師遞去一根紙煙,章文濤盡量裝著若無其事,問道,常老師,都知道你博學多才,我正有一事想請教呢,前兩天在一本小說里讀到,主人公是個很漂亮的女青年,一只眼睛里卻天生長有一顆棗花兒,小說也沒多作介紹,那棗花眼是個啥模樣呢?
常老師深深地吸一口煙,又長長地噴出來,極深沉的樣子,瞇縫著兩只泡泡眼,許久了,說道,這種棗花么,又叫蘿卜花兒的,咱們縣城以東的人,叫它棗花眼,縣城以西呢,叫它蘿卜花眼;這種花兒,有小有大,小的呢,就像米粒大小,綴在眼仁兒上;大的呢,比眼仁還大,就覆蓋在眼仁上;遠遠看去,眼珠不像眼珠,眼仁不像眼仁,像什么?像一顆玻璃球兒,哎,玻璃球,知道吧,把一顆玻璃球兒按進眼眶里,嗨,那是啥光景?這個棗花眼吧,它又分為兩種,一種嘛,不影響視力,盡管看東西時就像對眼一樣,你弄不清它到底看哪里,但它還是能看到的;另一種嘛,影響視力,只能瞟見一丁點,或者,壓根就看不見了……后山里我有兩個遠房表妹,一個左眼是棗花眼,另一個右眼是蘿卜花兒,她倆有一次到我家,前面走著小表妹,左眼綴著棗花兒,后面跟著大表妹,右眼里長著蘿卜花兒,嗨嗨,知情人還好說,不知情者,還以為我老常嫌教員清貧辭了工作,專門經營家庭花卉市場呢……常老師輕松幽默又不乏尖刻刁鉆的說笑里,章文濤苦苦一笑,不知說什么好……
章文濤再沒往下聽,又遞給常老師一支煙,快快退出來。那時候正是課間十分鐘,校園像開了箱的一窩蜂,嗡嗡聲響在耳邊纏綁,嘈嘈雜雜,漸漸地,匯聚成一個聲音——棗花眼、棗花眼、棗花眼——;蘿卜花——蘿卜花——蘿卜花——
好在上課鈴很快響了,校園又歸于安靜。
貳
章文濤沒有回家,他回到了兼作臥室的辦公室里。
章文濤雖是年輕教師,卻有了五、六年教齡,按理說二十五歲的年紀,不該有這么長教齡,可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期的中小學教師隊伍,什么情況都有,五花八門,色彩紛呈。
他沒有上過中師,卻在中學任教,這本身就不合情理。當然,他絕不是走了父親章副校長的后門,才到山城中學的,不是。要說仔細些,話便有些長。章文濤高中畢業后,確定是仗了父親的關系,在城郊一所初中當代理教師,教語文和歷史。教了兩年半,高考恢復,章文濤便上了山城中學高考復習班,當然是文科班。正當他們熱火朝天、加班加點、背誦古典詩文,劃分句子成分,補習平方立方,解釋歷史名詞,死記地理名稱的時候,縣教育局要在全縣民辦教師、代理教師中,招考錄取十三位正式教師,條件是必須有二年以上不間斷的教齡。山城中學文理復習班的學生只要符合條件,也可報名參考。章文濤猶豫再三還是和復習班其他五名同學一塊報名了,這等于多了一條路啊,考上了,便是國家正式干部,正兒八經的人民教師,待遇如同中師畢業的一樣;考不上呢,還可以照常參加高考一搏的,何樂不為呢?
當時縣里招考還有一個細節,除語文、政治、數學三門主科外,如加試歷史地理,或物理化學的,錄取后,可以分配到全縣各中學教學,如僅考那三科,當然只能任小學教師了。
考試結果出來后,盡管數學考了丟人的28分,其它四科都上了驕人的90分以上,總分數一平均下來,章文濤居然排名第二。
山城教育局多方考慮后,還是決定把章文濤分配到山城中學,擔任初中語文教師,那時候,章文濤的父親還沒擔任副校長呢。
在師資短缺的年代,破格重用,拔高使用,幾乎成了普遍現象。章文濤的腦子卻是清醒的,擁有一份正式工作固然高興,短暫的興奮過后是內心深處的憂患和無處不在的自卑。國家教育部要求,高中教師須有大學本科學歷,初中教師須有大學專科學歷,這無形的壓力如同無形的緊箍咒,時時套在他的腦袋上。自考試轉正那天起,便報名參加國家教育部統一組織的函授學習,并在三年內完成了中文專科的十三門學科,如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外國文學、文學理論、現代漢語、古代漢語、形式邏輯、教育學、心理學……十三科結業證,領取一枚紅彤彤的畢業證書。
全縣教育口首批畢業者共有五人,全縣召開了隆重的畢業典禮大會,教育局長親自把畢業證書發到他們五人手中。
章文濤第一次感受到掌聲和鮮花的榮耀。
可是,在山城人們的心目中,他依然是一個沒有深造過的,沒有大學系統教育的高中生。
每年一度的從大專院校分配下來的大學生,對年輕而好強的章文濤,都是神經的敏感和心靈的失衡。
曾在一次教師聯歡的酒場之中,他忽地聽到幾位教師在大聲嚷嚷著說,大學的知識如能自學畢業,還要大學里那一群教授干嘛,要他們去釘鞋嗎,哈哈——
也許說者無意,作為聽者的章文濤,自尊心如同一片秋日落葉,被人踩在腳下。
哎!咋就又想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
章文濤心里亂糟糟的,走進辦公室。
辦公室坐西朝東,一大間房子其實占有兩間面積,中間一個單扇門,走進去,靠北,一窗,窗下一桌、一椅,椅后一床,這歸屬章文濤的領地;進門往南,一窗一桌一椅,椅后一床,這歸屬章文濤同室同事也同樣教著初三語文的宋一凡領地。
說起來,章文濤和宋一凡應該是同學。
一九七八年山城中學招收的高考復習班,他倆都是文科班同學,同年十二月,章文濤考上了公辦教員,宋一凡也被第三批高考擴招到地區師專中文科。
鬼使神差的,三年后一畢業,宋一凡也分配到山城中學,與章文濤成了同室同事。
難怪宋一凡當時感嘆道,命運捉弄人哪!
能和昔日老同學成為同事,又處于一室辦公和居住,章文濤甭提有多高興。在山城中學,中老年教師居多,四五十歲的老教師,大多是文革前的大學生;而三十歲出頭的一大批年輕的大多是文革中畢業的工農兵學員和一部分中師生,從生活理解,審美情趣、日常話題上,章文濤都無法真正和他們融在一起。這不是說章文濤有多清高,他實在還沒有清高的資本,正兒八經的大學文憑沒有,連個女朋友都難以處下,他清高什么?可是,章文濤對他們的庸庸碌碌不思進取且滿足現狀的樣子,就是看不慣,看著他們家里或是辦公室里,除了課本和教學參考書,幾乎沒一本文化文學類書籍,而好幾個教語文課的,居然壓根不喜歡文學,他實在難以想象,一個沒有文學情懷的語文老師,是如何干巴而枯燥地上著每一節語文課,毫無情趣地感染和影響著他的學生……
這下好了,宋一凡分配到山城中學,他如同在陌生人海里找到了一個知己,一個同仁,一個鐘情文學的同道。記得在復習班緊張的日子里,他們除了做那枯燥的各類習題外,兩人還要擠出時間來,交流他們的文學閱讀體會。談巴金和老舍的小說,談曹禺的話劇,章文濤喜歡郭沫若的《女神》和聞一多的詩歌,而宋一凡則大段大段地背誦唐詩宋詞和《紅樓夢》里的《好了歌》……章文濤喜文學,是自小受其父的陶冶與影響,可是宋一凡就是山城里一個普通的工人子弟,其父是變壓器廠的一般工人,其母也僅是個家庭婦女,宋一凡僅僅是自小吃國供糧而已,兄妹四五個的他家,日子挺困窘的。章文濤便驚訝,他是如何接觸并深深地喜歡文學的呢?
宋一凡說,是受他初中時期語文老師的影響。
宋一凡由于兄妹多,家庭負擔重,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送到鄉下,由他一個姨母撫養,便在鄉下讀完了小學和中學。初中階段,教他們的語文老師,是從遠方的大都市下放到窮鄉僻壤的摘帽右派。這個老師早年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在校期間就發表過十多篇小說,他又特別喜歡古典文學和俄羅斯文學,他的身上便有一種古典卻又憂郁的氣質,這種氣質似乎傳染給了宋一凡。宋一凡的雙眼里,時常透露出一種深深的憂傷。
宋一凡個子不高,身子卻勻稱,小小巧巧的,和章文濤同歲卻小他幾個月,章文濤便習慣性叫他小凡,章文濤大宋一凡幾個月,關鍵是個子還高多半頭,宋一凡便順水推舟叫他大濤。
在山城中學,倆人幾乎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回到辦公室的章文濤見宋一凡不在,料想他去輔導自習,便一人悵悵地坐下。
辦公桌上,壓著一塊大大的玻璃板,玻璃下,電影名星方舒正亭亭玉立著,向他展示著含蓄卻動人的微笑。
方舒是那個時代的當紅影星,一米七二的身材讓她在女演員當中鶴立雞群。一部《勿忘我》,深沉深情深切的表演,曾深深打動了章文濤,自此便成了她忠誠的粉絲,方舒也成為他情有獨鐘的偶像。
情緒煩躁的時候,工作勞累的時候,心情不佳的時候,注視著玻璃板下方舒甜美的面龐和迷人的微笑,章文濤的心境,會平復下來,那一團紛繁的情緒,會莫名其妙地漸次離開……在章文濤的潛意識里,方舒,成為他擇偶的某種標桿。
這中間,作為分管教學的副校長,父親來過他們辦公室兩次。兩次,章文濤都在教室輔導學生,父親一邊與宋一凡說著話,一邊看兒子玻璃板下面的方舒彩照,若有所思;第二次來時,父親見到玻璃板下的全身照已貼在他的床頭了,而玻璃下,是另一幅方舒面部的一個大特寫……
父親心事重重地走了。
其實,宋一凡的玻璃板下,也壓著女明星照,不是方舒,是一系列女明星的玉照,有林芳兵、劉曉慶、陳沖、張金玲、龔雪等。
宋一凡常常笑著,很有成府的樣子,說道,這些女名星啊,說白了就是舊時的戲子,供人取悅而已!
這句話讓章文濤驚訝驚嘆,如同玷污了純真的方舒一樣,內心難以接受。
說來有趣,那個年頭中國電影如同中國文學一樣,正是欣欣向榮,突破禁區超越前人的黃金階段,一部好的影片,正如一部好的小說,只要有新意,具有社會政治的深層剖析和民族文化的多元思索,具有人性內面的探尋和中國鄉土的自覺尋根,一上映或發表,便會引起全社會的轟動效應和全民閱讀的文化現象。除了關注當下小說,看最新影片當然成了兩個年輕教員的最愛。
這里面,還有一段小小插曲。
章文濤班里,有個叫曲亞楠的女生,語文課代表,她酷愛語文,作文也寫得很棒,經章文濤推薦,接二連三地在《語文報》《中學生文學》《作文周刊》上,發表了七、八篇文學習作和作文了。曲亞楠如一棵楠樹,細高挑兒個子,筆挺的腰板,小麥一樣膚色的臉上,有一雙秀麗的大眼睛。由于父母工作的調動,她比班里其他女生要大兩歲,這使得曲亞楠更顯得成熟和穩重。
曲亞楠的父母均在山城電影公司上班,自初一教她們班,章文濤發覺這女生有寫作的天賦后,便在不讓她偏科的情況下,重點輔導一些語文與文學知識,并推薦一些課外讀物,讓她當了語文課代表。曲亞楠富于靈性,有很好的感悟,一篇篇習作已明顯脫離了學生腔的稚嫩,且有了小說的雛形和框架。在散文作品里,已漸次形成了個性化的思索和運筆的輕松活潑,更重要的,是語言天賦,是有幾分怪誕和詭異的語言,這可真是一種獨有的語言感覺。難怪,推薦出去的作文,時間不長便能發表出來。
章文濤幾次走訪家長之后,才了解到,曲亞楠自三年級便有了豐富的課外閱讀,她讀過的文學作品,可以擺滿整個課桌了……
這天自習結束后,曲亞楠喊聲報告進了他的辦公室。
語文作業本剛剛發下去,這周作文也剛剛收回來,曲亞楠又有啥事找他呢?
章文濤用柔和而尋問的眼光看著這個最得意的學生。
老師——
曲亞楠停頓一下,接著又笑著說,老師,你給我兩張你的免冠照吧。
嗯——免冠照,做什么用呢?
曲亞楠卻賣著關子說,老師先別問那么多,我今天拿上照片,后天就給你揭曉嘍。
章文濤也沒去多問,拉開抽屜去找像片。
有個細節讓章文濤留意了一下,無論何時何地,曲亞楠都叫他老師,印象里從沒有帶過章姓的,而她稱呼其他科任老師都一律連帶著姓氏,如楊老師、馬老師、李老師、劉老師……
每次聽她叫一聲老師,心域便漫過一片溫潤。
拿了照片的曲亞楠,臨出門時又回過頭來,笑殷殷地說,給老師留個懸念,老師可以任意想象喲。
這個女孩子!
章文濤暗嘆一聲,他才知道曲亞楠的性格里,還有幽默調皮的一面。
第三天, 曲亞楠把一枚深藍色封皮的,印有影評員字樣的證件交給了章文濤。
持有影評員證件,可隨時進入電影院,免費欣賞新近上映的各類電影的,并且,電影公司還給每位影評員每年訂閱《大眾電影》和《電影介紹》兩本月刊的。
面對這等好事,章文濤沒忘記宋一凡,通過曲亞楠又給宋一凡也辦了證件。
當然,作為影評員,需給兩份影刊寫文章寫影評稿件,刊物選用了便是他們的成績,也給電影公司帶來聲譽,并且幫他們完成影評的硬性任務。
周六的晚上或周日的白天,章文濤和宋一凡便成了山城電影院的常客。
東川河緩緩涌動著,帶著山城中學的喧囂和寧靜,也帶著年輕教員的凡俗和充實,打幾個漩渦,泛幾朵白沫,潺潺湲湲地流向時間的縱深處。
日子卻不是平靜織就的,歲月的溪水里時時能激濺起情感波濤。
不知出于哪種心理,章文濤在這個季節里欲觀賞到大自然中的真正棗花。周日驅車跑遍山城,也未見到一棵棗樹,索性便上到叫棗林的塬上。塬上有棗樹,很疏朗的,百八十棵的樣子,樹皮是一色的黑烏皺巴,且龜裂著縫隙,一條條的,如棗林土塬上老漢的臉。有性急的棗樹在漸次暖和的山風里,抽出嫩黃的棗葉兒,且結出一粒一粒的棗花兒。那同樣嫩黃脆弱的花兒,為何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粒一粒的,小小的,圓潤的那么一粒一粒,綴在稍大一些的花托兒上,那是花粒的掌心,也是那么黃黃嫩嫩的一簇,一瓣,一撮,把一個季節,把一片渾黃,烘托出了些許生機,這種生機是讓人憐惜和悲憫的……
章文濤無論如何也不會把此時的棗花兒與那個未曾見面的女青年眼里的棗花聯系起來。
佇立在棗樹下面,看著一簇簇嫩黃柔弱的棗花,章文濤站立了許久。
圖書管理員李蕓老師所提親一事,已過了兩周,行與不行,出于禮節,起碼該給人家個回話。按李蕓老師的意思,最好選個時間,定個地點,安排兩人見見面,說說話,先有個感性了解,也許,見了面,有所交流以后,會改變一些看法的。
李蕓老師的意見合情合理,對男方女方也都是一個交待,無論結果如何。
當章文濤母親用另一種方式,非常委婉地告給章文濤時,他卻沒有明確回答。
山城不同于平原,平原開闊,山城狹小,平原人眾,山城人少。山城的生活觀念與評判事物的標準,也與平川不同。在平川,男女相處一段,互沒感覺而分手了,買賣不成人情在,結合不了還是朋友;山城不同,男女二人見了面,談了話,不愿意了,有可能反目為仇,自此之后心存芥蒂,連路人也不是了。還有一層,山城人家,親戚串著親戚,七大姑八大姨,曲里拐彎沾親帶故,得罪一家便有可能讓十余家不悅和生氣……章文濤不怕相親,只怕相親不成,無形中惹得別人記恨。兩年前,經人介紹曾與一個大他兩歲的女青年相親,相處兩個月來,二人倒無大礙,只是女方嫌他小兩歲,有時情不自禁地嘆道,文濤,你要大我兩歲多好啊,你卻小我兩歲!表情是那種無奈的遺憾;章文濤自然也嫌她大自己兩歲,自己找對象呢,并不是找姐姐。這樣別別扭扭處了兩個月,還是分手了。這之后,教同一個班級數學的譚老師卻對他不冷不熱起來,后經了解,分手的女青年叫譚老師舅舅;而他班里的一位女學生上課時從不正眼去看他,還要求要調到同年級別的班里去,原來她是那女青年的親妹妹……
誰能說得準棗花姑娘,在山城里有多少親戚,山城中學里,又有多少她的姑夫姨夫舅舅的媳婦呀!
這種方式得罪的人,一直讓章文濤心有余悸。
還有一種虛榮心在作祟,假如,他和棗花談朋友,引了她去看電影兒,通往影院的路,正是學生們來校的路,迎面會碰到他的多少學生啊。他本來就戴著厚厚鏡片的近視鏡,再引著一個眼里有蘿卜花的女子前行,不知情的學生們,還以為,他辭了教員工作,引了有眼疾的女子到山上,到鄉下,走鄉串村,去說書呢……
他害怕學生們好奇又暗含哂笑的眼睛。
這天吃早飯,全家人圍一小木桌,如同以往的任何一次進餐一樣,靜靜的,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有輕微的嚼菜聲。
章文濤父親卻發聲了,人家李蕓老師提說的那個事兒,你考慮得咋樣?
章文濤停了一下,停了嚼菜;
讓人家這么等著,也不是辦法,太不禮貌了;
章文濤無語;
近日,和女孩見個面吧;
不見了吧;
我的意思,還是見一見,聽李蕓老師說,那女孩兒個子高高的,苗苗條條的,你不是羨慕電影明星方舒么,人家女孩的個頭可不低于方舒的;
章文濤聽罷,有一種被人窺見隱私的不悅,怎么把棗花同他心目中的偶像相提并論呢,便脫口而出道:她的個子不低于方舒,可人家方舒的眼睛里沒有棗花呀!
父親被一頂一嗆,頗有些生氣,手也有些顫了,嚷道:誰會是十全十美,誰的身上沒有欠缺?哎,眼睛里不就有顆棗花么,會影響你們什么了?!
父親顯然有些著急,他本想說,眼里區區一顆棗花兒,不會影響你們以后的夫妻生活,他卻沒有表達清楚。
章文濤年輕氣盛,索性放下飯碗,說道,怎么不會影響,影響我的情緒咧,影響了情緒,什么也干不成的。
這句話使父親啞口無言,章文濤卻得理不饒人,一下便站立起來,朗聲說道:我一直以為,棗花應該生長在春天的棗樹上,而不應開放在一個女青年眼睛里的!
這樣說罷,氣咻咻開門而出,飯也不去吃了。
剛上初中一年級的弟弟正在喝稀粥,一下沒忍住,吱——地笑出了聲,嗆了一下,又十分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
父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
棗花一事,便不了而了之。
叁
章文濤是在《新華文摘》上讀到路遙中篇小說《人生》的。
那是一個周末的下午,班里的語文課代表曲亞楠拿來她父親單位的幾本雜志。這女學生就是這樣,過一段時日,便給班主任章文濤拿來幾本最新的刊物,她父親單位訂閱的刊物不少,閱讀雜志的人卻不多,大家都忙著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的零碎,便顧不上閱讀雜志了。
《新華文摘》所選載文學作品,不同于純文學選刊,除了具有文學特質以外,它還兼顧作品的政治屬性與社會命題,還有人們普遍關注和敏感的當下問題。這是章文濤在閱讀中揣摸出來的一些心得。
他有睡在床上閱讀書刊的習慣,快十二時打開這部十二三萬字的大中篇小說時,一讀,便全身心地切入其中,直到天色發亮才讀完作品。
整個閱讀的夜晚他異常清醒,又在清醒里無比激動,那種狀態就如同他當代教時第一次品讀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一樣,先是震驚,后是興奮,興奮之余才是引發出的深深思索……《人生》中高加林的形象也像當年《班主任》中的謝慧敏一樣,如一塊巨石猛烈地砸進他的心湖,激濺起滔天浪花。他預感到這部小說將引發巨大的社會反響,高加林將超越純粹的藝術形象,而成為一個巨大的有爭議的社會形象……
天亮時他依然難以入睡,索性又將小說細品一遍。在高加林身上,他尋找著自己的影子,尋找著好友宋一凡的影子,以他二十五歲的生活閱歷、社會見識和感情積累,在朝著社會層面的更為深邃處,伸展開他思維的觸須……
章文濤急切地想把小說《人生》推薦給宋一凡,讓好友和他分享同樣的激動、感奮,同樣的藝術享受,引發更深刻的社會沉思和社會拷問。
可是,周末宋一凡回家去了。這一陣,他一反常態地頻繁回家,還有些心事重重抑或心不在焉的樣子……
周末晚上,宋一凡回到了學校。
章文濤急不可待地給他推薦小說《人生》,并把那本《新華文摘》放在他的床上。
一凡,你洗把臉后就趕快看看,近年來難得的好小說,昨晚,我看了一整夜,現在,我的心,還被作品感染著、感動著……
盼著你盡快讀罷,咱倆也好交換看法,爭論爭論也好,咱倆好長時間沒有像以前那樣爭論過了……
還沒等宋一凡開口,章文濤便急著催他。
宋一凡慢騰騰洗過臉,斜斜歪在床被上,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真佩服大濤你,一直保持著文學青年的文學熱情!宋一凡說;
嗯?章文濤不解;
一個通霄讀了兩遍十多萬字的小說,這得有多大的精力和熱情呵!宋一凡依然感嘆;
啊?章文濤有些驚訝,驚訝宋一凡此時平靜慵懶的狀態和有些無所謂的神情。以往他絕不是這樣的,再累再乏,看到嶄新的文學刊物會一把抓過去,先睹為快的。
他這一段,確實有些不同的變化。
章文濤在用眼睛尋問。
宋一凡輕輕嘆口氣,他并沒有接章文濤的文學話題,而是讓他驚異地轉了話頭,說道:大濤,咱假設一下,咱規劃一下,你說,十年后,你奮斗成什么樣子呢?
這……
章文濤沒想到宋一凡會問起這個話題,一時語塞。對未來,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在心里暗想而已,從不好意思說于別人的,此刻一凡一問,沉吟一下,便又坦率地講出來,十年后吧,如果工作有變化,最好調到山城文化館,或者調到剛剛成立的縣文聯當一個專業的文學創作員;但是,出去比登天還難,咱一沒門子,二沒路子,實在調不出去,得千方百計取得本科學歷,當一位合格的高中語文老師。當然,不放棄業余創作,三十歲時,爭取加入咱省作家協會,成為一名會員。這算是我的打算了,我實話實說。
宋一凡若有所思許久,說道,出不了教育口,一輩子就是個清貧的老師,話說得難聽些,一輩子沒有出頭之日,一輩子沒出息,俗話說,家有三斗糧,不當猴兒王,古語說得更透徹,教書是讀書人的末路。事在人為,得有出去的打算和謀略。
頓了一頓,宋一凡下決心似地說道,我到三十歲時,要求不高,在縣委縣政府屬下的哪一個局里,最次也得當個副局長呢,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必須往高處走!
宋一凡聲音不高,還帶著疲憊的音質,卻足以把章文濤擊倒了……他也深知中小學教員的清貧辛苦并無任何社會地位,總還不至于是讀書人的末路吧?作為一個教師,他的心底是純潔和神圣的。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這話又何從解釋?傳道、授業、解惑,教學相長,與純潔的學生們在一起的那種樂趣和充實,難道是某行業一個副局長或者一個庸庸碌碌的小科員小主任能體會到的么?
那一刻,章文濤的心里堵得慌。
見章文濤沒接著話茬往下說,宋一凡翻了一個身,拿起了那本刊載小說《人生》的《新華文摘》……
章文濤留意到,他一看就切入到作品中了,顯然高加林吸引了他。
肆
深嵌于西岳大山的重疊處,山城縣的氣候屬于山地氣候,偏涼,在縣城四周的土塬面上,與棗花幾乎同時開放的,是一簇一簇的山牡丹。
那是章文濤領著學生們上山踏青的時候,在開闊塬面上忽地看到的。
原本渾渾黃黃的土塬,春風拂掠三遍的時候,土垅土埝和那些無人耕種的塬面上,才能弱弱地努出一些小草來,黃黃瘦瘦的,半月二十天了,不見起色。只消兩場春雨落過,是那種沙沙沙沙的,悄無聲息的樣兒,天一放晴,山里的太陽便殷勤地光顧著溝峁山梁和大片塬面,草兒們,該長與不該長的,有名無名的,大棵小苗的,野草野菜的一起勃發起來,蓬松起來,撐起山地的一片綠色。
再茂盛的綠色,也不及一簇簇的山牡丹,這么眩目和迷人,把章文濤的心,晃得斑斕起來。
赤橙黃綠青藍紫,那一簇簇大瓣大瓣的美麗花朵,讓人聯想到華麗和富貴,優雅與高端……無端地,他想到了好友宋一凡評價山城縣委縣政府所屬的其它要害部門——組織部、財貿部、物質局、財政局、人事局、商業局,無一不是花卉中的高端牡丹,而他,他們,山城中學及山城小學相較而言,不過是牡丹花前的一叢叢蒿草而已……
他就不明白,專攻文學專業的宋一凡想象再豐富,也不會把富貴牡丹與卑微小草如此這般地聯想與比對,這不是自輕自賤,妄自菲薄么。
章文濤在感嘆牡丹華麗富貴的同時,情感深處更親和于小草的凡俗和本色。
這幾天,章文濤覺得母親有什么話,要對他說,幾次了,欲言又止的樣子。
母親終于抓住了一個只有他們二人在家的機會,且壓低了嗓音兒,悄悄話一般說,濤兒呀,你一年比一年大咧,你的同齡人,人家的孩娃娃都會打醬油啦,你也得把自個兒的終身大事當個事兒呢……
母親聲音輕柔著,似乎還夾雜了少許哽咽,眼圈也漸次泛紅了。
近來母親較為頻繁地用這種悲情式的勸慰來做他的思想工作,且拉開一場親情說教的動員序幕……
圖書管理員李蕓老師又找到了章文濤母親,這次,熱忱的李老師介紹了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妹,在三十里外的鄉政府上班,好像是話務員之類的工作。李蕓老師反復強調,章老師啊,包括嫂子呀,你全家都是瘦型人,要兒媳吧,第一個標準是得豐滿一些,說白了,女孩子還是胖一些的好,白白胖胖,富富態態,將來的后代呀,身體也健康是吧。
這句話一下說到母親的心里去,可不是么,她自小就瘦弱,很年輕的時候,一米六五的身高體重才八十多斤,瘦啊,就是胖不起來,特別是饑饉的年代,他的全家人,對胖人,對胖子,是心存羨慕的呵!
李蕓老師的遠房表妹,據她說,長得高大豐滿,白白胖胖。李蕓十分懇切地對章文濤母親說,嫂子,我也是看著你家文濤人單純、坦率,書生意氣,又愛學習,才愿意多操這份心的。不過,嫂子,你還得慢慢勸說他,不敢心性太高,心氣兒太大嘍!如果文濤的工作在山城縣委、縣政府,那他屁股后面的漂亮女孩兒會成伙成群地跟著,咱就能可勁地挑啊撿啊,沒的說!可是,咱就是一個小小的教員,咱和人家社會接觸太少,整天價教室里進,操場里出,就這么個小天地,能說個本本分分、有一份固定工作的女孩兒,就行咧,就知足咧,至于人樣子么,兩頭尖,中間寬,漂亮的丑的都少,還是居中間的一般化的多……娶媳婦就是為了好好過日子,漂亮臉蛋,那是人家當演員的……
李蕓老師的話很實在,合情合理,章文濤母親聽得十分感動,同時又有幾分緊迫感,便響應著李蕓老師的意見,近日安排時間,讓兩個年輕人見上一面。
臨分別時,李蕓老師回頭對文濤母親說,哎,嫂子,剛才忘告你了,我那個遠房表妹,名叫毛牡丹。
毛牡丹——?!
初聽到這個名字,章文濤被驚嚇一下,又無端地笑了,覺得這女孩兒氣魄大,膽量也大。章文濤一直對毛姓者心生懼怯,大人物很多,人中之王者亦多,而牡丹又屬于花中之魁,這兩者又組合在一起,又是王又是魁,高端大氣有魄力啊。
母親又細致耐心地勸說著章文濤,隨風入夜,潤物無聲,最后章文濤聽從了母親的話,也就是服從了李蕓老師的具體安排——
周日的上午,章文濤借給李蕓老師還書之際,到李蕓家,那會兒,李蕓的遠房表妹就會在她家幫廚的,簡單地說上幾句話,兩人也就算偶然見面了,互相會有個初步印象……
周日上午十時許,陽光晴好,惠風和暢。西坪山一派翠綠,東川河兩眼嫩黃,在這個充盈著詩情畫意和一腔期待的時間段里,章文濤換了件新衣服,在所借閱圖書館的一摞書刊里,他看了又看,挑出兩本葉辛的長篇小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想想自個兒的作為,覺得有一些意味兒,笑一笑,挾在腋下,便朝著李蕓老師的家里走去。
李蕓老師的家,離學校并不遠,學校大門朝南走一段,朝西一拐,上一小土坡第一個小胡同的第三家便是。
自章文濤一出門,父親便在他們家屬院的大門口徘徊著,早早等著,兒子見面后的進展情況。當然,章文濤并不知道。
為了表示一些端莊和慎重,章文濤把那兩本《我們這一代年輕人》(上下冊)拿在手里,心咚咚跳著,走進李蕓老師的家。
山城人家的住房,大多依了西坡而建,自然是西房,院子便不會很大。小小的院落,李蕓家人收拾得有條不紊,有自來水管,種有小片菜蔬,僅剩一條小路直通家門。
家門口南側,連著廚房,探伸出來的房檐下,是廚房的延伸。此時,一條木凳上,正脊背朝外坐了一女士,顯然在案板前剁著菜餡兒,生發出菜刀與案板的切碰聲。女孩兒身材豐滿,豐滿到肥胖地步。她坐著,寬厚的腰身擋住了面前的案板,使得寬長的木案板兩邊各露出一小截兒木案頭兒……
章文濤驚嘆,好寬闊的后背呵!
他疑惑著女孩兒是否是毛牡丹,只聽屋子里間傳出李蕓老師的口音,牡丹,你把餡兒剁得細碎些,咱今天包餃子吃吧。
寬背女孩便底氣飽滿地回答一聲,哎,快剁好嘍。
章文濤一怔,心里便涌一些懼怕,怕女孩兒的豐滿,怕那一面闊大的脊背,腦袋也似乎暈一下,下意識里把《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順手放在手邊的煤池上,轉身便走,身子轉得倉促,一只腳被水管下的磚圈猛地一絆,臉就撞到門柱上,只覺著兩眼發黑,鼻子酸痛。快步走出大門,一摸鼻頭,有鼻血流出來。掏摸著衣袋,一時摸不出紙巾之類堵塞,便捏了鼻子,一路小跑著,想快快跑到東川河邊,清洗這等不雅和尷尬。哪知父親卻站在河灘邊上,來回走動著,顯然在等他與女孩見面的情況匯報……忽見他這等狼狽走來,又流著鼻血,一時驚異惶恐,忙著問他,已經見到女孩兒啦?
他摸一把鼻血,見啦。
咋流了鼻血?
嚇的!他答。
父親明顯生氣,也有些著急,問道:這么大的人了,話也說不清楚,什么嚇的,誰嚇的你,到底咋回事?
看到父親這么一急,章文濤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快意,他索性與嚴肅的,一本正經的父親玩一把黑色幽默與后現代,毛牡丹是個豐滿的大美女,豐滿得肥碩龐大,以后和毛牡丹結婚成家,我哪里還能調到文聯,只能調到殘聯嘍!
什么文聯殘聯,什么亂七八糟,你表達明白些好不,我越聽越糊涂啦!看得出,父親亦急亦惱。
是這么回事兒,如果我娶了毛牡丹,每天晚上我都得小心翼翼的,得防著得躲著,稍有不慎,毛牡丹一個翻身壓著我,不是折胳膊就是斷腿兒,我還能全乎嘍?成了殘疾人不去殘聯去哪兒?!
章文濤一口氣說下去,他想,這回,父親,父親可該聽明白了,他在等著父親的反應;父親的意見;父親的建議;父親的指導……
這回父親聽得清楚明白,他的臉,由白變黑,由黑泛紫了,且沒有半點表情,他把臉湊近章文濤,運足了力氣,狠狠地,憤憤地,吐了他一口。
章文濤的臉上,感覺到了一團熱氣,還有熱氣里摻夾著的零星唾沫點子。
他灰溜溜地回到了辦公室兼臥室的屋子里,清洗著鼻子,和沾有鼻血的臉。這會兒,他想哭。
伍
故事片《人生》在山城一上演,便引起軒然大波。高加林、黃亞萍、劉巧珍作為當代青年的形象,引發觀眾熱議的時候,高加林作為獨特的“這一個”,褒者貶者出人意料地形成了兩大流派,兩派觀點勢不兩立,互相難以說服,便形成了這一年有意思更有意義的文化藝術現象。
早在讀完小說《人生》之后,章文濤就難以抑制地寫了一篇高加林形象分析的六千字文章,從社會政治的角度,從中國當下文化形態的變化,從社會對有才華的底層青年的忽視等方面,一步步剖析了高加林悲情形象的生成、發展、演變和異化。高加林既不是世俗人們眼中的陳世美,也并非諸如宋一凡他們認為的《紅與黑》中的個人奮斗者于連,高加林就是中國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大潮中的擊浪者、探險者。他在尋覓施展自我才華的更為廣闊的天地,他在追求真正屬于自己的愛情,他要過一個城市青年更精神、更文明、更形而上的理想生活。可是,現實是不允許的,殘酷的現實社會還沒給他們提供一方開拓的天地,現實在粉碎他的美好理想的同時,也粉碎了他和劉巧珍、黃亞萍不同階段不同層面不同追求的愛情。在那篇文章里,章文濤用較為開闊的文化和文學視野在剖析高加林的時候,也用一個年輕人較為敏銳的思想和鋒利的文筆在評判和反思,我們當下社會的復雜性以及令人遺憾的弊端。
電影一上映,章文濤把這篇文章作了必要的修改,投給了影響巨大的刊物《大眾電影》,同時也寄給作為影評員職責的刊物《電影介紹》,心里,有一種強烈的期待和美好的預感。
山城群藝館受文化局之命,組織一場電影《人生》座談會,參會人員是全縣宣傳口的相關領導,剛剛成立的縣文聯有關人員,和全縣文學創作骨干計約四十多人,山城中學的部分高中語文老師和作為影評員的章文濤、宋一凡也在邀請之中。令人失望的是,大多數人的發言內容都了無新意,對高加林悲劇性的結局,甚至說成是因果報應。
宋一凡的發言雖說偏激,但非常新穎,他帶著強烈的自我意識,對高加林一往情深,稱贊有加,對高加林的個人奮斗甚或為達個人目的而不擇手段,為追求自我幸福而拋棄賢惠女子劉巧珍,不僅僅給予理解,他給予了十二分的支持。
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多數人驚奇、驚訝、驚愕,繼而轉為不解和強烈反對。
章文濤發言時,大家方才安靜下來。
章文濤不是一個折中主義者,他分析了高加林和于連本質性的區別,他同情寬容高加林,但他絕對要指出其致命的性格缺失,他把高加林的性格悲劇和命運走向, 放在更為開闊的社會大背景里去分析,去思索,去拷問,去探尋……
這次座談會,為他之后的一次大型講座拉開了帷幕。
給《大眾電影》的那篇文章投出一個多月,簡便的采用信件,如一只蝴蝶,翩然飛到了山城中學。章文濤一陣狂喜,心咚咚狂跳,他直想飛車到塬上的平坦里,猛烈地跑一陣,吶喊幾聲……可是,他竊喜之后,還是忍住了,用極大毅力收斂起輕狂的笑容,他勸告自己,不可以如此淺薄的,要學會含蓄和深沉。
靜靜地,一人在辦公室站立了一會,如同往常一般平和起來。
連章文濤也沒想到,稿酬單寄到學校后,便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反響。
那是《大眾電影》寄來一張一百二十三元的匯單!
那時候全校老師才在會議室開罷會,剛準備散會呢,報刊分發員便端著一摞兒報刊走進來,他直嚷嚷道,我在中學分發報刊十幾年了,第一次分發稿酬匯款單,還是這么大面額的,章文濤老師可是放衛星了!這人嗓門大,這一嚷,大家便爭著看那張匯款單。
感嘆聲嘖嘖聲響成一片。
能不感嘆么?年輕老師們一月四十元工資,老牌兒大學生一月六十元,這一篇稿子便抵了他們兩月三月的工資。
人們在贊嘆豐厚的稿酬,沒人去談論那篇掙得稿酬的文稿。
章文濤悄悄走出會議室。
下午,語文課代表曲亞楠同學,拿了三本刊發那篇文章的《大眾電影》,送給了章文濤。
那一年,山城機關學校再加上個人行為,訂閱《大眾電影》的,居然上了千份。
換句話說,在山城起碼有一千家人,會知道章文濤大名。
晚上,章文濤責無旁貸地在大街上一家安靜小酒館里,請好友宋一凡喝酒。
這家小酒館叫孔乙己酒館,很有意思,是二人的常去處。說常去有些夸張,起碼每月二人去一次,或喜悅或郁悶了,兩個文友便來小酒館,談文學,說人生,借酒抒真情,也痛飲澆愁緒。
小單間干凈安寧,一方小窗外,是不舍晝夜的東川河,憑窗遠眺,是跌宕起伏的西坪山。
倆人客套一番,就已經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了,無論誰給誰倒給誰敬,或是相互敬酒,一斤白酒還是二一添作五的。其實,每人半斤過后,話便有些多,神經便有些亢奮,理性的成分在漸漸縮小,感性的因子卻一團兒一團兒膨脹開來。平時屬于禁區的言論,此時便沒了羈絆少了牢籠,如同一個個酒咯兒一樣打了出來。
宋一凡執意又要了一瓶。
因是章文濤做東,他干脆利落當喝則喝,絕不會啰啰嗦嗦動作遲緩,但潛意識里還是謹慎了幾分。他說的最多的,是不解于宋一凡近一段時間里的心事重重,更何況,他請假明顯增多,對文學作品的閱讀,包括對他們最具誘惑力的新影片的涉獵和討論都顯得輕慢了許多,興趣,似乎明顯銳減下來。
這成了章文濤的一大疑點,也是今兒喝酒他所要追問的話題。
宋一凡一次次回避他的追問。
大濤,你,你告我說,你是不是對那個女孩兒感興趣?哦,不對,是,那個女孩兒,對你感興趣?
哪個女孩?章文濤有些警覺。
你大濤可別裝咧,心里明鏡似的,難道你看不出來,那個女孩兒喜歡接近你?!宋一凡仍在賣關子。
章文濤如墮五里霧中。
曲亞楠呀,你班那個語文課代表么。宋一凡又喝一杯,索性說了出來。
曲亞楠?小凡,虧你說得出口,人家還是小孩子呢,那可是咱的學生呀,你可真是喝多啦。
多什么多?多乎哉,不多也!自古至今,學生嫁老師,老師娶學生的還少么?她現在是你學生,暑假一畢業,就不是你學生了,這有什么不可?
休要胡說,看來,我得罰你三杯了!
見章文濤強行制止,宋一凡才放棄了這個話題。
忽地,宋一凡靠著椅子后背,無聲地哭了。他雙眼血紅,有淚水從血紅的眼角里洶涌地流下來。宋一凡居然哽咽起來……
這委實讓章文濤嚇了一跳,一時又無所適從。
片刻,他機械地起身走過去,有些笨拙地安慰著宋一凡。
宋一凡盡力控制著自己,緊抓了章文濤一只手,他嗚咽著說道,大濤,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到底有多苦。
宋一凡抹了把眼淚,又咬咬嘴唇,酒后的話語,如同方才的眼淚一般,汩汩流淌出來。
這段日子,在山城中學圖書管理員李蕓老師的牽線下,宋一凡結識了一個女孩,不,已經和那女孩確定了關系,不,哪里是確立關系啊,兩家人已經履行了民間的訂婚儀式。
事情就這么快速且不可思議。
女孩兒小宋一凡三歲,初中畢業,在山城縣財政局任打字員,正式工作,獨生女兒。女孩兒的父親是山城縣物資局局長,因是獨生女兒,這門親事,宋一凡就是過門女婿,一經結婚,要住在女方家里,生下的小孩,自然要隨女方姓氏,要姓仇。當初提親時,仇局長讓女婿一過門也要改姓仇,宋一凡心里一直不痛快,后經李蕓老師再三周旋說情,總算不改宋一凡的姓氏了。
初中畢業?!章文濤十分驚異,問道,那女孩兒漂亮么?
宋一凡紅著眼睛答道:說不上漂亮,也不算丑吧,極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章文濤原本想說,那你圖了什么?最終沒有說出,他這才清楚,這一段宋一凡為什么心事重重了。可是,還有一些問題,他實在不好意思發問,他不想在一處傷口上,再去灑一把鹽。
當然,宋一凡肯定有一些話,沒給他說透,沒說,就是有他難言的苦衷。他怎么好意思再去苦苦逼問呢?再好的朋友也不行,誰的內心沒有隱秘一角呢!
那天夜里,喝多酒的宋一凡蒙頭大睡,還打起了呼嚕,章文濤卻難以入眠。奇怪的是,他眼前的暗霧里,時時浮現出曲亞楠的身影,她頎長的身姿,她清麗的面容,她小麥一樣的膚色……
陸
是上次座談會產生的效果,還是那篇刊發的文章產生的影響?新成立的山城縣文聯按照宣傳部的工作安排,組織一場大型的《人生》講座,主講者,便是經多人推薦,縣宣傳部最后確定的人選,山城中學語文教師兼影評員——章文濤。
章文濤慎重地接受這項富于挑戰性的任務,他不愿意重復自己,他得在原有的基礎上進一步充實內容。他決定把小說原著和后拍電影結合起來,任何影片都不會像原著那樣豐富多彩,原著中的情節安排,矛盾沖突,人物性格的鋪墊和人物形象的成長,細節在高加林、劉巧珍和黃亞萍身上的畫龍點睛的運用等,他需運用比對的方法,把小說的豐沛與電影的濃縮盡量地講透徹一些。
章文濤沒想到,作為政府行為的一次講座,大街的幾個熱鬧處都貼了海報,地點又選在縣文化局的大會議室。
章文濤一再叮囑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如同平時他給學生們講課一樣,要平靜,要自然,要在激情與理性的交織中,娓娓道來。
那天文化局大會議室里座無虛席,中間的過道上還增加了兩排木凳,聽講者大多是年輕的機關干部,文學愛好者,還有不少中老年,黑壓壓有三百余人。
章文濤走上講臺時,他聽見了大家的掌聲,大家很驚訝,這個年輕的中學老師,兩手空空便上了講堂。
這是章文濤多年訓練而成的,遇到觀摩教學或是教研室組織聽課,他一般是不拿教案,不帶課本,不背教科書的。因為課本和教案他已爛熟于心了。他又有極好的記憶力,許多語言是不需要死記硬背,而是臨時的一種情景組織,這和他的業余文學寫作不無關系,許多語言即興而出。
章文濤給大家回禮后一抬頭,便看見他的學生曲亞楠和另一年輕女子坐在第一排右側座位上,曲亞楠輕輕地叫一句老師,朝他笑一笑。她身邊的女子比她年長幾歲,也笑吟吟地看著他,桌前,放著打開的筆記本。
章文濤也朝她們點點頭,在主持人簡單的介紹過后,講座,便開始了。
起初,他還是稍顯緊張,黑壓壓的一群人,畢竟不是他平時的學生啊,他明顯覺得自己手心的汗濕和手指的微顫,還能傾聽到心的節奏在激跳。
他的切入點是《人生》作者路遙。路遙貧苦的家庭和困頓的少年,艱難的求學和坎坷崢嶸的青年時代,他的生活閱歷和文學追求,他的作品中揮之不去的作者自身的烙印。早期的中篇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黃葉兒飄零的時節》到他的獲獎作品《驚心動魄的一幕》,再到他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積累和情感體驗,還有生活感悟和藝術自覺的代表作之一《人生》……
山城的聽眾和讀者,如果不帶有專業研究的話,對作品的作者一般是不去留意的,不去關注的。章文濤把作者的生活經歷同他的作品聯系起來分析,又是眼下剛剛走紅的作家,內容就鮮活生動、栩栩如生了……
章文濤把表現高加林與劉巧珍的愛情的線索聚集到四段陜北民歌信天游上,第一段是二人愛情的萌生;第二段是二人愛情的發展;第三段是二人愛情的高潮;第四段是二人愛的悲劇性的結束。這是被一般觀眾所忽略的地方,四段民歌牽起一條愛情的大綱,綱舉目張,一切情節都被它牽帶起來,清晰明白,每講到一段民歌,章文濤都放聲背誦,深情款款。之后再從民俗角度作一番分析。每每背誦一段,都贏得會場里熱烈的掌聲。
兩個半小時的講座,由于他講得投入,大家聽得入迷,中間居然沒有休息,大家依然興致勃勃直到講座結束。
這個講座無疑是非常成功的。
章文濤并不知道,有一個女青年的眼光,在深情地注視著他。
這個年輕女子叫林晨嵐。
她是曲亞楠的表姐,她倆結伴來聽講座。
林晨嵐高中畢業,沒能考取大學,宣傳系統內部招考進了廣播電視局,她喜歡文學,考取了文字編輯。
林的父親是山城縣宣傳部副部長。
當然,這一切,山城中學語文老師的章文濤并不知道。
講座后的第二周,章文濤剛上完課,課代表曲亞楠也緊緊地跟著他走進辦公室。
老師,這兒有你一封信,有人托我捎給你的,曲亞楠神秘一笑,把一封信交給章文濤。
那是一枚印有山城人民廣播站字樣的信封,還確實用漿糊封著,并寫有章文濤老師收。
章文濤困惑而好奇地打開信紙——
小章老師,你好!
叫你小章老師,不是說你小,是因為我是你父親的學生,我讀高中的時候,你是初中語文老師,我們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我叫林晨嵐,是你的得意弟子曲亞楠的表姐,我在山城廣播站任文字編輯。那天聽了你的講座,在欽佩感動之余,又很受啟發,我也酷愛文學,高中因為偏科而高考落榜,但我僅僅是興趣閱讀而已,沒有你的那種思索和深刻,也沒有對一部作品的旁征博引以及社會政治的民俗的文化的全面考量。說這么多,是為了進一步結識你,靠攏你,在你身上多學一些東西,多開闊一些眼界。這樣說,并不是要拜你為師,那樣就矯情了,我是說,我們可以成為文友,多交流,你給我多推薦一些你認為有價值的作品,還有,如果可能的話,還想聽你幾節課,當然是課文中的小說部分了……
真誠地希望我們成為文友,那樣能幫我進步,助我提高。
祝,教安文祺
握手!
山城廣播站 ?林晨嵐
讀罷信件的章文濤亦驚亦喜,驚是覺得林晨嵐這女子大膽坦率,直人直言;喜的是她要求和自己成為文友,心誠意懇。章文濤當然還有印象,那天講座時,她和曲亞楠一起坐在前排右側的,她身材高挑,面色白皙、容貌出眾,一張典型的瓜籽臉,那天,她笑殷殷地看著他,水樣的眼光會說話呢。
一股竊喜,涌進章文濤心域。
章文濤當即便給林晨嵐回了信,字里行間洋溢著喜悅的情緒和結識一位文友的興奮,甚或是榮幸。當然,這封信還是讓學生曲亞楠捎去的。作為學生的曲亞楠和作為表妹的曲亞楠,為老師和表姐擔任了近兩個月的義務郵遞員,直到二人的關系發生了質的飛躍為止。
周日,宋一凡照例不在,辦公室,成了章文濤與林晨嵐約會的最佳場所。
兩個多月時間,他們利用周日先后去山城周邊的土塬上,看的山樹、山石、山村、山泉、山民、山上的窯洞。林晨嵐有個性,她不喜歡任何地點任何年代的廟宇,包括古建筑之類。她喜歡的是自然景觀,當初章文濤建議周日去游玩參觀的山城幾處名勝古跡,都被她否定了。遇到周日刮風下雨的天氣,她更愿意和章文濤一塊,待在他校園的辦公室里。
人常說,一白遮百丑。林晨嵐的貌相中等偏上,但白凈得出奇,白皙的肌膚一下就把她提升到漂亮女子的行列里。她還有著濃密的披肩長發,與臉龐黑白襯托,白者愈白,黑者烏黑。一雙半高跟皮鞋把她原本的中等身材增墊得高挑挺拔起來。
林晨嵐單眼皮下的一對眼睛,透露著率性,鼻梁與嘴唇勾勒了清新的臉部輪廓,這樣使她平凡的五官耐看起來。
那次在高遠的土塬,看一座陡峭的叫豆腐崖的石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讓二人驚訝不已,那一片片一塊塊巨大的石頭如一把利刃切割過一樣,形似一塊塊方方正正的豆腐,整齊劃一,維妙維肖。
大自然壯觀、神奇,每次出來我都覺得自己深呼吸了一次!林晨嵐如此說。
聽林晨嵐這么一說,章文濤頗覺驚訝,接著說道:難道,難道說,你平時感到壓抑么?
你不壓抑么,壓抑得喘不過氣來,在這個巴掌大的縣城里,四周是大山圍著,整天都看那些歌功頌德的稿子,有了空閑想約你吧,你又要上課,又要備課,又要批改,又要輔導……哎,當個中學老師,也真夠艱苦忙碌的……
那會兒,林晨嵐嘆息一聲,她的心緒,似乎變得復雜起來,僅是短暫的一瞬,她白凈的臉上又明快亮麗了,笑著說,你看我,史湘云怎么倒學上林黛玉了,裝什么多愁善感啊!我們出來,就是要享受大自然放松自我的呀。
林晨嵐爽朗地一笑,站一處高垅上,沖著垅下的章文濤喊道,接本小姐一下呀,我的老夫子。
地垅下的章文濤這才醒悟過來,機械地張開雙臂,林晨嵐如同一只燕子,從地垅上抓著章文濤的雙手,飛到了他的胸前。章文濤不會也沒勇氣借勢擁她入懷,清醒的他以為時機不到,他懂得欲速則不達。
從地垅上躍下來的林晨嵐就此雙手挽了他的左臂,如同公園里司空見慣的情侶一般,親昵地依在他的身邊,就那樣走在豆腐石崖下的寬闊土塬里。
章文濤的心咚咚狂跳不止,他第一次近距離地感受著一個年輕姑娘的青春氣息和迷人馨香。
也是從那天起,她開始叫他文濤,也戲稱他老夫子。
這天,在章文濤的辦公室里,林晨嵐特地背了一個挎包,她笑吟吟地,掏出一方雙卡錄音機。
文濤,我們今天不談文學了,好么,太累,讓你換換大腦,調劑調劑思維。我們今天聽歌兒吧,你說,流行歌還是傳統老歌曲呢?林晨嵐一邊按著磁帶,邊轉過臉來,有一縷微紅襲上臉頰。
章文濤給她沏了一杯茶水,回答說,一切聽你的,我隨便。
那就聽流行歌曲吧,輕松、愉悅,哎,文濤,每次見你辦公桌上要么一摞作業本,要么五十多個作文本,我心里就有莫名的壓抑感,你當真不煩不累嗎?
林晨嵐邊擺弄著機子,邊發一些感嘆。
章文濤寬厚地一笑,說,你又來了,我就是這個職業嘛,也累,也煩,習慣啦,習慣成自然哪!另一方面,教學也有樂在其中的地方,和孩子們在一起,心,永遠都是好奇的、鮮活的、生動的、年輕的,這個,局外人難以體會到……
你就是老夫子一條!有時固執得難以理喻。林晨嵐嗔怪。
錄音機里播放出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流行歌曲,鄧麗君、羅大佑、黃霑、梅艷芳,更多的是國內歌星歌手的新穎突破傳統之作。李谷一、鄭緒嵐、蘇曉明、關牧村、張暴默、朱明瑛、李雙江、蔣大為等個性突兀,風格鮮明的歌曲,讓人耳目一新,陶醉在音樂與歌曲營造的美好氛圍里。
文濤,這么多歌唱家里,你個人最喜歡誰的演唱呢?
林晨嵐在鄭緒嵐的《太陽島上》結束后,很認真地問章文濤。
章文濤沉吟片刻,說道,可能我太偏激了,我不否認大陸歌手近年來的突破禁區和對人性的反思與呼喚,歌手唱得好,音質、聲帶、先天條件與后天歷練,可是,他們僅僅是機械歌唱者,他們販賣的,是詞作者、曲作者的作品,并非他們個人的原創和思想。臺灣的音樂人羅大佑則不然,他是用自詞自曲自唱的全方位承攬形式,來表達自己所思所想所感受所積淀的,他是一個在華人世界流行歌壇不斷創造經典之作的音樂革命者,他的作品,率性而為,情感占主導地位,又充滿詩的口感和纏綿意象,我所聽到的他的十余首歌曲,為一個時代打上深深的烙印,也是無數人青春歲月的見證。比如《童年》,他近三十歲的人了,居然能走進一個孩童的內心深處,把一個幼稚貪玩又天真可愛的孩子描摹得維妙維肖,生動鮮活。他是未來的大師,他最會捕捉細節,內心的微妙與生活細節的把控,使得一首歌曲有了恒久的品質……我們的童年不是這樣嗎?我所教的孩子們的童年不也是這樣一種狀態嗎?《戀曲1980》《光陰故事》能品出從青春的傷感漸次轉向社會憂思的一種美學走向和思想走向,這是我特別喜歡羅大佑的地方。
章文濤依然沉浸在對羅大佑歌曲的理性思索中,他似乎聽到了皮鞋跟與水泥摩擦與敲擊的嘎嘎聲。他說話時,眼睛一直看著窗外,藍天、白云、聳立的白楊和繁茂濃郁的楊葉兒。他沒有料到,被他的表述和評論所感動的林晨嵐,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三步五步快快走來,叫了一聲文濤。便擁住了他,且把散發著淡淡清香的一頭秀發所環抱著的白晰的臉,依偎在他的胸前……
文濤,她輕輕地呢喃。
章文濤顯然驚了一下,也僅僅是遲鈍一下,便伸展開雙臂,緊緊地摟抱了她。
小嵐,他輕輕地叫。
他似乎暈了,第一次緊擁一個年輕的女子,他能感到自己全身的顫抖和聲音的變異。
林晨嵐小他四歲,剛剛二十一歲,在同章文濤交往的近三個月里,他能感到她的坦率、耿直、好學和率性,無論從氣質、相貌、性格、學識,她無疑要強過他沒見過面的棗花姑娘,他沒交往過的毛牡丹,也無疑強過宋一凡的僅有初中學歷的未婚妻。林晨嵐算不得漂亮,卻有驚人的白凈、細膩;林晨嵐算不得高挑,她中等偏上的身材卻勻稱周正,線條柔美;林晨嵐的性格并不含蓄柔和、她卻激情直率,甚或心血來潮。林晨嵐并沒有大專學歷,她卻好學善思尤喜文學,山城長大的林晨嵐沒去過更多的城市,她不俗的衣著裝飾和舉止行為使她處處透露出內在的高雅氣質;她說話的聲音、她走路的姿式、她骨子里的自信自強和不甘人后,這一切,無不把她列入城市優秀且美麗姑娘的行列里。
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循序漸進,功到自然成。一直以來,章文濤對愛情與婚姻都抱有這樣的信條。二人有了好感有了吸引力,如兩塊磁鐵會相互產生磁性的,感情的升華應該是遲早的事情。可是,令章文濤沒想到的是,林晨嵐會如此激情地撲入他的懷抱。
這就是林晨嵐的個性。
不矯情,不掩飾,不做作,率性而為。
當雙臂摟緊林晨嵐時,他看到她潔白臉上已襲來一片潮紅,雙目微閉著,她的雙唇在白晰面龐的背景下,顯出誘人的鮮艷,他下意識摘掉眼鏡,整個腦袋貼近她的臉。她似乎在躲他的臉,又好像在迎合,在進退維谷中,章文濤用力扳住了她兩耳側的發際處,一張噴著熱氣的大嘴,貼住了她的眼,她的鼻梁,且在執著地探尋她的雙唇。潛意識里她好像要躲他,臉龐朝一邊扭去,雙唇緊抿著。哪里能躲得開?章文濤善講課能講座的嘴,也在勇敢地探求新課題,以前所未有的執拗,終于叼到了那兩片鮮紅,他的舌頭如同柔韌的鑰匙,啟開雙唇后勾著她齊整的牙齒與她柔軟光滑的舌頭糾纏在了一起……
此時章文濤腦子里一片空白,一片空闊。空闊里莫名其妙地浮出某次他與宋一凡酒后的小場景。
那是宋一凡與他商量不久后的結婚事宜,由章文濤通知一大部分好友、同事還有同學。那次宋一凡又喝了不少,酒后的他對章文濤推心置腹,他道出了在地區師專讀書時的一段戀愛經歷,也是戀愛悲情。他說,他從第二學年便與班上一位女同學互有好感了,平陽府的電影院、群藝館、新華書店、平水公園、堯都公園,周日附近的堯陵和待開發的仙洞溝,還有二人一起踏青的溝峁山梁,丘陵澗豁……初戀的足跡是勤奮而歡快的,有好幾次二人就夜宿在村民的農舍里。在草坪、在山坡、在僅有二人的溝澗山峁里,宋一凡完全有機會也有條件在二人激情親吻時,跨越那一步,在肉體上將她據為己有,提前預支他們的第一次,當然,有了石破天驚的第一次,便會有之后不可遏止的無數次。可是,靦腆而謹慎的,一直在姑娘面前保持正人君子的宋一凡,沒有勇氣跨越那一步,他也不忍心提前辦了那件事情。他總是想著,把最為神圣最為美好的第一次,留到他們名正言順結婚的時候。畢業分配時,女同學不愿意同他一起回到大山深處的山城縣,她留在了平陽府里,師專副校長的兒子追到了她。宋一凡悵然且遺憾地說,如果那時候和她做了,依據她的性格,會死心踏地跟了他的,會從一而終的。可是,我沒做,我珍惜她,我呵護她,我覺得應該等到神圣的結婚日,結果,我給別人珍惜了,給別人呵護了,給別人留下了一個完整無損的她。我他媽的,毫不利已專門利人,這是什么精神,這是傻瓜到家的精神,是吃后悔藥也來不及的精神,是打掉牙齒肚里咽的精神。大濤啊,這歷史教訓你可得吸取呢,那個林姑娘不錯,你們交往三個月了,到你噴發巖漿的時候啦,要不,姑娘的心,八月的云,變幻莫測呢。
現在,章文濤忘情地吻著林晨嵐,愈加用勁兒地摟抱著她,他看到了,不,他感受到姑娘胸脯前那一片隆起的神圣,渾圓且優美,輪廓生動。隨了她緊湊呼吸,亦在起伏顫動。他想撫摸那兩座山峰,想親吻山峰的頂端。嗓眼兒,干渴澀巴,似乎要冒出煙來。他緊閉雙眼,把伸出的右手,又握成了拳頭收縮回來。不,他不可以冒犯她,她是一個性格爽朗的女子,就這種激情型的,他不可以利用她這種激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的右手,章文濤的右手,是寫教案的手,是板書的手,是寫影評的手,是文學寫作的手,它斷然不是只爪子,不是獸類的爪子,不是欲望的爪子!此時此刻,萬萬不可以侵犯一個年輕姑娘的圣潔的胸脯,不可以的!
章文濤久久地靜靜地擁著林晨嵐,且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如同安撫著一個孩子。
柒
宋一凡舉辦了隆重的婚禮。
具體說,是山城縣物資局長給自己的招親女兒舉辦了隆重的婚禮。
作為宋一凡的鐵哥們兒,章文濤成為最佳伴郎人選,參加了婚禮全過程。
章文濤領略什么叫“隆重”了,因為是物質局局長操辦,山城縣委、縣政府、縣人大、縣政協、政法口、紀檢口、各局辦、各鄉鎮、全縣各系統有頭有臉的人都參加了婚禮,地點選在最為闊綽和豪華的縣招待所,而物資局長給女兒女婿的婚房,則是縣城東關一處單獨的小四合院。
十分有趣的是,林晨嵐也作為女方的伴娘參加了婚禮。物資局長姓仇,女兒叫仇小梅,林晨嵐小學初中時的同學,早先兩家還是近鄰。初中一畢業,仇小梅就靠著父親的關系參加了工作,雖說是打字員,卻是全額財政,干部身份,估計干幾年打字員會很快調整一個舒適工作的。
作為伴郎之一的章文濤,并沒過多留意排場的婚禮和參與者的不同凡響,他關心的是新娘仇小梅,想急切地一睹他好友新娘的芳容。不知什么原因,自宋一凡和仇小梅提親之后,宋一凡從沒有把女朋友引薦給章文濤,仇小梅也從未來過他們的辦公室,這讓章文濤困惑不解。
婚禮上,終于見到了仇小梅,小小瘦瘦的一個姑娘,不算丑,但絕對說不上漂亮,極平常的一個女孩,即使大婚之日有了專人精心化妝,仇小梅還是普通得不曾有一點風采。
婚禮上,宋一凡的臉上一直掛著應酬性的笑容,淡淡的,不亢不卑的樣子,舉手投足之間,守護著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過門女婿的最后尊嚴。
章文濤緊緊走在宋一凡身邊,有時,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是慶賀,是祝福,也是傳遞某種力量,給他以沉默的援助。
事情過后,林晨嵐對章文濤補充了仇小梅一些情況,這女孩從貌相到心智,沒承襲她父親的基因,卻完完全全像了她作為家屬的母親。小學四五年級的四則混合運算,她已經徹底搞不懂了。初中三年完全是混了下來,她不是不愿學習,是壓根學不會,因了學不會,后來就厭學了。但是,仇小梅有一個好父親,因了好父親又有了一個優越的家,她的工作、婚姻、住房,仇局長早給她安排好了。林晨嵐最后壓低聲音說,知道你的好朋友宋一凡會屈就仇小梅并且當了過門女婿的其它因素么?除了仇家那一份極為殷實的家業外,仇局長還答應在他們結婚的蜜月之后,把宋一凡調離學校,永遠告別忙碌而清貧的中學教員。不過,必須在他們結婚之后,成了法定夫妻,宋一凡才可以離開山城中學。至于調到哪兒,仇小梅沒有告我,我也沒有追問她。這一切,都是老實的仇小梅告訴我的。
章文濤十分驚訝,之后又十分痛苦,他不明白,難道改變自己的教師行業,非得付出如此這般的代價么?!他喃喃自語,他難以想象,熱愛文學的宋一凡和那個仇小梅會有多少共同語言?
你認為付出了代價,人家宋一凡未必這么認為,一個婚姻將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改變一個家族的現狀,人家宋一凡覺得值當,有舍才有得,有得才有舍。從某種意義上說,能曲能伸的宋一凡也算是真正的男子漢……林晨嵐眼睛望著遠方,若有所思地說著,此時她似乎隱藏了不為人察覺的憂郁。
章文濤第一次看到,性格爽朗的林晨嵐會蘊含這種沉郁表情。
這一陣,章文濤可真夠忙碌的。
宋一凡度蜜月,他班的課程暫由章文濤代理。批閱作業,修改作文,自習輔導,工作量便大了一倍。以致于他的短篇小說《秋風掠過校園》在《晉陽文學》刊發,都抽不出時間約林晨嵐慶賀一下。
這是章文濤小說處女作,對他個人具有紀念性的意義。山城中學的老師們,依然關注的是稿酬的多少,等于月工資或比月工資還要高出多少的話題。
山城中學沉悶滯澀的氣氛,也讓章文濤無奈。
山城縣教育局召集縣一中大專以上學歷的老師們,開一個有關教學改革與教育理論的座談會,居然沒有通知章文濤參加,他有些困惑不平,一打聽,凡是中文函授畢業者,都不在通知之列。一股屈辱和被人耍弄的感覺襲上心頭,要知道,早在一年前,也是縣教育局的相關人員所召集的在全縣教員大會上,教育局長親手給他們函授畢業的幾位頒發了畢業證書,他們也佩戴了大紅花呀,他們函授畢業的幾位,大多任畢業班的主科,青一色班主任,且年輕力壯,上進心責任心都強,這樣的會議,怎么可以撇開他們?
屈辱啊!在教育官員的眼中,他們這種學歷依然是沒受過正規高等教育的荒野蒿草,這是聲譽上、人格上無形的屈辱。
正如前不久林晨嵐所說,宋一凡蜜月一結束,便調動了工作 ,居然調到縣教育局人事科。更令人驚訝的是,一到人事科便擔任了副科長一職。
事后不久,宋一凡的新婚妻子仇小梅悄悄告訴她的發小林晨嵐說,教育局長的兒子在物資局工作了好幾年,今年,她父親仇局長把他提拔成人事科科長了。作為答謝與回報,教育局長接納并提拔了仇局長的新婚女婿,一個副科長,就是一個副股級干部,局長完全說了算的。
章文濤亦驚亦喜,驚的是宋的調動如此神速,喜的是如今之后他章文濤朝里也有人啦,不說當官,總好辦些事兒吧。
章文濤必須請客了。一是小說發表后又接到一筆抵了三個月工資的稿酬;二是為老友宋一凡的調動且提拔隆重地祝賀一下!還有第三項,他不好意思說,他和宋一凡這等好友關系,恰巧林晨嵐與仇小梅又是發小和同學關系,難道這不是一種大緣分么?
飯店依然是山根下面、小河旁邊的孔已己酒館。章文濤這樣定,是基于和宋一凡的哥們兒友誼,在二人心中,孔已己并非魯迅筆下的孔已己,而是一個文化符號和文學情結。
因為招待新婚的小兩口,飯菜自然講究許多。
作為貴客的宋一凡比平時矜持一些,仇小梅則像個受寵的小公主,黑黃的小臉上一直蕩漾著舒心的笑。
林晨嵐落落大方,在此之前的幾次小酌中,章文濤已知道她能喝些白酒,今兒晚上她顯然以女主人身份招待他們兩口。三杯酒之后,她率先拿了酒壺,山城人叫過圈兒,過圈兒是給每人敬酒,當然自己也要陪喝的。仇小梅不喝酒,只喝果汁,一圈下來林晨嵐也陪了三杯,她白凈的臉龐立時就紅了,話語也活躍稠密起來。
宋科長,以后發達了,可別忘記提拔一下你的老友。
仇小梅跟話接茬說,是的,一凡,等你提了正科長,就把章老師調到局里,當個副科長吧;
宋一凡笑而不語,章文濤也連連擺手。
林晨嵐轉臉對著章文濤說,文濤真是個老夫子,對老同學新婚誌喜,應該找縣城里紅雙喜飯店的,怎么偏偏找一個孔乙己呢,真是有些酸腐了,喝了幾杯酒,我才敢這樣說。
章文濤道,孔乙己多好,富于寓意的,一凡也喜歡。
宋一凡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仇小梅不解地看看幾人的臉,似乎是問宋一凡,又像在問林晨嵐,說孔乙己,孔乙己是什么意思呢,是個人名兒嗎?以前路過這里看這名兒,覺得怪怪的……
章文濤很驚訝,看一眼林晨嵐,林也非常吃驚地與他對視,似乎都在感嘆,這女人壓根就不知道孔乙己。
宋一凡笑一笑,平靜而親切地對仇小梅解釋,孔乙己是魯迅先生筆下的人物云云……那種和藹與耐心,如同在輔導一個懵懂的小學生。
這頓飯,章文濤和林晨嵐心領神會地把話題繞開了文學,林晨嵐也不想聽他們談論學校和教育的事情,幾人只好客套地說一些應酬性的話,只感到心里好累,好累。
飯后結賬時,章文濤才知道,林晨嵐已先他一步結算了。
章文濤陷進畢業班繁忙的教程里了,何況,還兼著另一個班的課程。
章文濤并不知道,林晨嵐并不比他清閑,她收集了十余本發有章文濤影評的那期《大眾電影》,并郵購了30本發表章文濤小說的《晉陽文學》,先是鄭重其事地送她父親兩本,再挑明她和章文濤當下的戀愛關系,并直奔主題,讓她擔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的父親,想方設法把章文濤調離山城一中,到宣傳部下屬的文化單位如文聯、文化局、群藝館、圖書館都可以。
林副部長很仔細地聽著女兒說,又極認真地翻閱著《晉陽文學》上章文濤的那篇小說。章文濤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也早讀過那篇《人生》影評,他承認那是個有才華有個性的年輕人。林副部長是從過去的政治運動中走過來的人,深知搞文學工作,不,搞文學寫作的危險性,誰能料定以后還有沒有讓人擔驚受怕的政治斗爭啊!拋開這層不去說,現在,要從教育界調出一個人來,那真是難乎其難,縣上三令五申,不讓動一個教師,特別是山城一中的骨干教師!我一個副部長,根本沒有能力調動一個人。再說,文化部門要進人,必須由本單位先打進人報告,一級一級往上呈送,批閱審查,有一個環節卡住,便難以辦成,唉!
那你就忍心讓我嫁一個中學教員么,一輩子忙碌一輩子清貧?林晨嵐顯然在賭氣。
林副部長不慌不忙,笑瞇瞇地說道,你們不是還沒到那一步嘛,兩個人剛剛交往,相互還沒透徹的了解,就不要急著解決什么工作問題。何況,第一次談感情,大多是心血來潮,往往是很難談成的,方方面面,考慮還太少,我的態度是不主張你和教員談對象。這一點和你媽生前的觀點認識是一致的。看看縣委縣政府兩個大院里,有多少好小伙子啊。小嵐呵,當爸的是個開明人,我不干擾你,但是可以建議你。
林晨嵐覺得在父親這里得不到任何幫扶后,走時沒忘記拿上那兩本刊物,她開始已構思好了的五月行動。
職業的使然,電臺文學編輯的工作,使林晨嵐結識了全縣上下的各局各部委包括下面各鄉鎮的許多頭頭腦腦,她羅列了十幾個單位和機關,先是詳細介紹章文濤,接著把兩本刊物送給主事的領導們,看單位能否接受這么一個年輕有為的人才。
領導們一面被林晨嵐大膽懇切的舉薦所感動,又為難于被舉薦者中學教員的身份,大多都說試試看吧,不妨以單位的名義先打一份要人報告。
接下來,便是漫長的期待和等待。
在等得焦急的時候,林晨嵐也會抽時間,用單位的電話,給那些單位領導去個電話。
可以想象出,單位領導們客套友好又表示為難情緒的婉拒電話。
林晨嵐一顆火熱企盼的心,漸次泛涼了。
捌
一進六月,山城的天氣,也顯出熱來。
章文濤正在輔導早自習,窗外的楊樹下,宋一凡透過玻璃朝他招手。
肯定是急事,不然宋一凡不會這么匆忙找他。
宋一凡昨晚在教育局看到一個文件,是省教育廳下發的關于晉陽大學和晉陽教育學院文革之后的新時期恢復招生的通知,兩所高校同時招考具有大專以上學歷和同等學歷的學員,脫產后續本科,三年制,專業有中文、政治、數學、外語、物理、藝術、化學、行政管理、教育、體育等。山城縣因屬于山區小縣,僅有兩個參加考試的名額,一個中文,一個行政管理。中文可以在教育系統選拔,初高中文教師,而行政管理則在行政系統選拔。
如此說來,中文專業全縣僅有一個參考名額?章文濤看罷通知,不無憂慮和著急地問。
那是,兩所大學,各招一個中文專業45名學生,全省多少縣份多少廠礦企業呀!現在的問題,是你必須爭取到這次參考資格。你看,六月二十日,全晉南地區集中在平陽府考試,今天六月五號,還有短短的兩個星期,半個月呀,你還得復習古漢語現代漢語;古代文學近代文學當代文學;外國文學;文學理論等幾門必考課,還有教育學、心理學兩門參考課。
宋一凡也替他著急。
章文濤說,看來我得再度拼搏了!
這兩天的任務,是趕快爭取參考的資格,山城一中你務必要拿下,教育局那邊,我給你盡力爭取,這可是個絕好的機會!宋一凡說罷快快離開了。
章文濤如愿以償爭取到了參考資格。
離平陽的考試僅剩一周了。
林晨嵐知曉了這件大事,從章文濤身上看到了一縷希望之光。前一段,那些文化部門的一把手們一個個表示歉意,表示力不能逮。弄得她也心灰意冷。章文濤的報考晉陽教院和晉陽大學的突發事件,如一支強心針,倏忽間刺激了她的神經,她給章文濤出謀劃策提建議,讓他的志愿呢,就單報一個晉陽大學。林晨嵐的心思,章文濤心里明鏡似的,考上教育學院,畢業后明顯的還是教學,不過就成了名副其實的高中語文教師了。晉陽大學畢業雖說也以當教師為主,畢竟還是有其它渠道和出行機會的。今年怪了,凡是參考者,可以同時報考兩所學校。他也弄不明白,作為成人高校的后續本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錄取的。
章文濤當然要同時報考兩所高校,保險系數大!
六月天,連雨天。
章文濤的表格剛一填罷,山城陰沉的天空里一聲炸雷,銅錢大的雨點子,噼噼啪啪落下來。原以為是雷陣雨呢,下著,地下便起了水泡泡,生生滅滅,前赴后繼。天,連雨了。
前幾天還沒覺得什么,臨考前兩天了,雨依然如同瓢潑。章文濤一下慌了神,忙騎了車子到長途汽車站問詢,一問,才知道,因暴雨,通往平陽府的山路,被山洪多處沖毀,長途停運了。
雨,一陣一陣,直砸在章文濤心里,焦急的火苗,卻撲騰撲騰直燃,明天,必須趕到平陽市,后天便要開考啦,長途汽車依然不開,要么放棄,要么冒雨前往,怎么辦?這是一個問題,大問題。
騎車前往吧!前不久,他用另一個短篇小說的稿酬買了一輛自行車。
父母親包括宋一凡,反對他的冒險行為,要知道,那可是二百多里起伏險要的山路,路上多處塌陷和滑坡,還有泥石流,這個學校不考也罷,今年放棄,還有明年呢,是命重要還是考學重要?!何且,再新的車子,壞在半路上咋辦?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呀。
章文濤去意已決,卻也擔心,萬一車子壞到半道上,真不好收拾。
奇怪的是,林晨嵐和曲亞楠卻是非常支持他抓住這一機遇,冒險也是值得的。林晨嵐說,失去這一機會,有可能是一生的大遺憾呢!曲亞楠也說,班里學生都知道了章老師要報考晉陽大學,都說老師有把握考上呢!兩個女子的心意讓章文濤很受鼓舞,更讓他意外和感動的是,當晚,林晨嵐給他借來了一輛縣郵電局送信員騎的綠色自行車,那是行業特別的輕便而結實耐用的車子,廣播站文學編輯的林晨嵐還真有一些社交能力。
第二日,六月十九日,上午九時,雨下得依然猛烈。
帶了一個書包,包里放一些中文資料,一個塑料袋里,是母親夜里煮的十幾顆雞蛋和幾個餅子。披了一件雨衣,章文濤上路了,父母親和好友宋一凡,送他出大門,等他騎上車子,走上北關油路后,兩個打著雨傘的女子在路邊等他,是林晨嵐曲亞楠姐妹二人,她倆送給他一袋蘋果,紅彤彤的國光蘋果,十余顆的樣子,放在車子的掛包里。
他揮揮手同她倆告別,他看到兩個姑娘的眼里,水汪汪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
綠色自行車異常輕快,平路不蹬自轉。長長的雨衣包裹著的章文濤,褲子下擺還是很快濕透了。他默默計算一下,一小時騎二十多里,八九個小時就是二百里路,平路上要飛快,把上山的時間均出來,等到了平陽,也就是下午六七點鐘的樣子。
暴雨沙沙地擊打雨衣,發出夸張聲響,雨帽戴在頭上,腦袋悶熱難耐,掀去雨帽,雨水立時打濕頭發且從臉上灌進脖頸。難受的是,近視鏡時時被雨水弄得模糊,看不清路,得時時揩拭。
多年來,綠蔭環繞的大學校園,高高的教學大樓,寬敞的閱覽室,排場的圖書樓,別致的階梯教室,遼闊的足球場地,教授、講師、學術報告,文學講座、文學社團、論文答辯、中文系、外語系、藝術系、留著披肩長發的漂亮女生……這一切和大學有關聯的元素與特質,一直深深地吸引著章文濤,讓他艷羨不已,向往已久。如今,美好的向往在向他親切地招手,他也在朝著美好靠近呵!
心中有了目標,渾身便有使不完的勁頭,大目標下的小目標就是向平陽城進發,那么,自行車轉一圈兒就離遙遠的平陽近一圈兒。章文濤為自己悲壯的行為驕傲了,單車百里,山高溝深,坡徒路滑,狼嚎獸叫,松濤喧囂,無懼無畏,趕赴平陽。如果蒼天有眼,會為他放開一片晴朗,如果大地有知,會給他鋪陳一條坦途!風雨中行進的他,似乎成了一位行吟詩人……
過了黑龍潭,是七里坡,兩邊是陡峭石崖,崖壁的條條縫隙里,以及縫隙長出的松柏根須上,源頭一樣流瀉著水柱,千絲萬條不絕如縷。推車至半坡,章文濤累得大喘氣,吐著舌頭,像被人急追的野狗。看到路邊一塊干凈的白巖石,便想停下車子,在平坦的石面上歇一會兒。遲疑片刻后他還是從容地走過去,哎!不歇啦,慢慢上吧,權且把車把當成拐杖吧。走過大巖石十余米后,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坍塌的轟響。
瞬間,腳下滾來大大小小的石頭和流沙,回頭看時,高高的石崖整體塌了下來,把那塊大巖石覆蓋了。
章文濤大驚失色,泥石流把整個路面堵死了,如果前一分鐘坐在巖石上休息的話,那泥土中巨大的石頭,會把人砸成肉餅,把車子砸得扭曲。
風雨中的章文濤哇哇哇大叫幾聲,既是驚怕之后的歇斯底里,又是帶有僥幸的狂叫瘋喊,肆無忌憚的大叫被山風暴雨一起挾裹著,石頭一樣滾落在長坡之下。
上到大山頂時,雨忽然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霧幕,懸崖下,乳白霧霾在溝沿和腳邊涌動流蕩,極具誘惑力。那一刻,章文濤真想朝霧幕碾去,在濃濃的云霧上騰云駕霧如夢似幻。可他知道,幻覺是美好的,美好到極致就是悲劇的產生。他緊握車把,不讓它有一點點自由主義。
夜幕降臨時,章文濤遠遠看到了平陽城,那里已亮起點點燈光,城市里入夜。自行車平穩地載著他,下土門過田村,跨越汾河大橋,向著心向往之的平陽市駛去,盡管中途多次雙腳插進淤泥,涼鞋的帶子也斷了一條;盡管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章文濤還是在城郊的水渠里洗了臉,洗了頭,洗了雙臂和雙腿雙腳,最后又認真清洗了一遍那輛綠色的自行車。他要干干凈凈很有尊嚴地進入平陽城,迎接他又一次至關重要的人生考試。
玖
章文濤參加完考試之后,他教的這一屆學生也順利畢業了。
一下清閑起來的他,心境有愉悅也有悵然。
愉悅是一種暗喜和莫名的期待,他對這次平陽之考非常滿意,除了古漢語有些差錯之外,其它各科都發揮得不錯,特別是作文,那獨立70分的命題作文,他超常發揮水平,淋漓盡致地表達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和二十多年來的生活積累,寫作中間他居然投入得淚流滿面。
悵然只有他自己清楚,每到期終放假,他都有這種感覺。平時和學生們在一起,上課下課,批改輔導,忙忙碌碌,熱熱鬧鬧,他的心是充實的。說實話,他從心底里喜歡自己的這份工作,和學生們在一起,特別是開始學會思考的中學生們,他的心,永遠是鮮活和生動的。心情惆悵時,他分外想見林晨嵐。林晨嵐卻到杭州參加廣播編輯系統為期四個月的業務培訓去了。那可是一次高規格全國性的進修脫產學習,是山城縣宣傳部小車送她到省城,然后再到晉陽機場,飛往杭州去的。
章文濤把思念寄托在書信上。林晨嵐的兩封回信里,都是要早點聽到章文濤考入晉陽大學的喜訊。章文濤便嗔怪她,這個急性子,咋比當事人還著急呢?他能沉住氣,是自信。另外,七月十五號才下通知呢,差不多還有一個月的漫長等待呢,急什么呀?
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平和自己的心性,章文濤開筆寫一個已構思好的中篇小說《望盡天涯路》。這是一篇以中學教學、中學年輕老師在事業、愛情、前途面前作出人生抉擇的情感小說,也融入章文濤初步形成的價值觀念和審美意向。一個月,他要在這原本焦灼浮躁的期待心緒下,全身心走進自己營造的情節里,走進人物微妙的內心世界……
已經畢業又升入高中的曲亞楠卻成了章文濤辦公室里的常客。這個假期她說要自由輕松地度過,睡懶覺、讀小說、看電影,然后嘛,和她曾經的老班章文濤多交流,多見面,多交往。
假期里不好好補習數學,還在看小說,到了高中咋辦?章文濤不無擔憂地說。
老師已不是我的老班嘍,還操那么多心,我每晚要記兩小時英語單詞呢,把學數學的精力用在外語上,見大效果哪!
畢業后的曲亞楠在章文濤面前自由和放開了許多,不再明顯有師生間的那種潛在拘謹和刻意收斂。和他說話,平和中透著輕松,舒展里又有親昵。這女孩子很有主見,顯出成熟的魅力。是的,由于父母工作調動和家庭遷徙的原因,她的小學延遲了兩年,她原本該升高三了。
章文濤認真地看著這個往日的學生,她已出脫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一米六八的個頭,頎長的四肢,烏黑的剪發,一張秀麗的臉龐。與林晨嵐的白皙不同的是,曲亞楠卻有著小麥的膚色,那膚色,給他一種柔和、親近、健康的感覺。之前在班上,同其他學生一樣,視她為一個普通女生,因是語文課代表接觸較多一些,并不曾過多關注。如今細細打量她,覺得這女子倏忽間出落成大姑娘了,連衣裙勾勒出的少女曲線,無不散發著青春氣息,那可是迷人的無法形容的氣息呵。
章文濤寫作小說的時候,曲亞楠就坐在原先宋一凡的那張辦公桌前,靜靜看書,做筆記,時間長了,便提上水壺,從茶爐上打水回來,給他沏一杯茶。
小說寫到多一半兒,也到了七月中旬,中旬是關鍵的日子,從家里到學校或從學校到家里,他自覺不自覺的,要到收發室去小坐或看一下,看有無他訂閱的雜志,主要是留意著信件。
中旬過去了,沒有他期盼的信件,一天一天的。
章文濤的心,不免焦急。
耿耿難眠的夜里,他一遍一遍憶及自己做過的試卷,回想著一道道應答的試題,他沒找出有大的紕漏和錯處啊,這一點,他有著非常的自信,可是?
章文濤焦急了。已經七月下旬了,七月十五、六號就該接到通知的,難道這次又要名落孫山?
絕對不會的呀!他這樣堅定地想。
章文濤接到了林晨嵐的第三封來信,信有些短,也有些倉促,說她學習緊張,還要應付每月一次的階段考試,重點問詢他接到錄取通知書沒有!
章文濤只好如實回答,尚無接到。
內心的焦灼還有隱隱心虛都無法告訴她,萬一考不上呢,全省范圍招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知道全省各地市有一大批師專畢業生和函授大專的畢業生,教齡夠二年的,那里面的拔尖者大有人在,優中選優,這能說得準么?
他一時又緊張起來,熱出了一頭一臉的汗水,多日來的那些胸有成竹和因之帶來的自信,在這個失眠的長夜里漸次瓦解了。
中篇小說進入尾聲的時候,八月的嘴子已叼住了七月的尾巴。
章文濤期盼的通知書依然杳無音訊,他的心,也到了焦灼的頂峰。
八月三日,當他把小說的最后一段劃上一個句號之后,宿舍的門,被篤篤地敲響,還沒來得及回應呢,曲亞楠便匆匆走進來。
曲亞楠遞來一張當日的《晉陽日報》。章文濤有些困惑不解,她展開報紙,打開了《黃河文學》副刊一欄,赫然登載著“晉陽大學首屆考生試卷優秀作文選登”,三篇文章,居然有章文濤的試卷作文:《我眷戀的中學校園》,四千余字的文章,占了一大塊板面。
章文濤驚喜且疑惑。
老師,你肯定被錄取了,不然,《晉陽日報》怎么會登你的考卷作文呢?你說,這些考卷作文,難道不是晉陽大學給報社提供的么?曲亞楠眨動著長睫毛簇擁著的大眼睛,幫著她的老師在分析。
你猜測的有道理,堂堂《晉陽大學》,不會提供一個落榜考生的試卷作文吧,可是,怎么遲遲不見通知書呢,已經超過發放通知時間近二十天啦。難道會是中間環節出現了什么問題?比如,郵政途中的失誤或是紕漏。咱山城縣,畢竟山高路遠的。如平陽郵局中轉站有了什么差錯。章文濤心事重重。
那,那我回去問一下我爸媽,或者,讓他們給郵局系統去個電話,比如平陽郵局,查問一下,總會起一點作用吧。
曲亞楠的秀麗與靈韻不僅僅在外表,生活中的機靈與心智就在每一個細節里,這也是她成熟的一面,她的建議使章文濤顯得有點書呆氣。
他找到圖書管理員李蕓老師,在圖書室兼閱覽室里找了一份《晉陽日報》,他要給遠在杭州進修的林晨嵐寄去,讓她也分享一下這份不易得來的榮譽,同時,也無聲地告訴她,他章文濤有被晉陽大學或晉陽教育學院錄取的最大可能性!盡管錄取日期早已過去,盡管他至今還沒收到那份蹊蹺的錄取通知書。
林晨嵐卻沒有及時回信。
日子,在難熬和酷熱中一天天度過,眼看到八月中旬了,離往常九月一日的開學僅剩十幾天了。
章文濤依然沒接到通知書,卻收到了同樣盼望的林晨嵐的回信。
小章老師近好!
還是讓我恢復以前對你的這種稱呼吧,無論從哪方面講,你都是我的老師。
不要以為你沒能考取晉陽大學,我才給你寫這封有些絕情的信,不是,我還沒有那樣輕浮和淺薄。
我們交往的那段日子是美好的,是充實的,是值得在以后的歲月里回憶的,你好學、激情、正直、和善,并且熱愛自己的事業,執著地追求自己的事業,這讓我對你欽佩,由衷地產生了深深的愛戀。同時也讓我有深深的無法改變的遺憾,那就是,你對教學的熱愛等同于你對文學的熱愛,甚或更甚于后者,這讓我不解,也難以理喻。在這方面,宋一凡就很會取舍,他覺得教書是讀書人的末路,便熱愛政界,要在政界一展身手,他舍棄或叫放棄了愛情,這顯然是人生的缺憾,卻增強了他干事業的破釜沉舟,用行政上的成就來填充人生欠缺,這正是他的膽識和氣魄!
作為一個有志于文學的人,中小學的天地太狹小,太限制人,限制人的視野和思維,中小學校園其實與大千社會有著無形的阻隔。如果作家劉心武一直還是個中學老師,他肯定寫不出其后的《立體交叉橋》《5.19長鏡頭》和《鐘鼓樓》的,只有調出那個小天地,才能有大天地里的大作為,如不然,只能小打小鬧,以致于江郎才盡。
話題扯遠了……
我媽當了一輩子小學老師。在我從小的印象里她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幾乎沒有輕閑過。星期天,學生娃兒的作業本都要帶回家里批改,她的手指上一直染著紅色的蘸筆墨水……我和哥哥,她幾乎無暇顧及。她不是不愛我們,是沒有精力投入在我們身上。特別是上級組織觀摩教學,她更是忙得不亦樂乎。后來我媽又有了兩次身孕,都是因工作忙碌流產的,因為老師的產假當時僅有一個月,幾乎每位懷孕者都會堅持到最后幾天,換得產后休息的那可憐的一個月。我媽曾幾次暈倒在講臺上。四十七歲那年,因長期勞累她病倒了,病故之前對我爸的叮囑是,一是不要讓孩子們將來當老師;二是不要讓兒子將來娶當老師的兒媳,不要讓女兒嫁給當老師的。那時,我爸還是宣傳部一個小干事,他無力調動我媽的工作,他只能謹記我媽的遺言,并盡力行之。
小章老師,這就是我對老師對學校自小形成潛在的懼怯和敬而遠之。沒辦法,烙印自幼時便有,漸漸深刻,以致于在后來的日子里,不想多聽人們互相交流學校教學的瑣碎,不想和當老師的多交談,即使當廣播電臺編輯,對中小學教師來稿或是反映中小學題材的內容,也有一種本能的拒斥。這或許是一種偏見、偏激、偏頗,可是,沒辦法,已經根深蒂固了。這是我的真實心理。
小章老師,忘記我吧,我是一個很執拗的女子,身上缺點很多,任性、虛榮、眼睛朝上看。你卻不同,你有毅力,盡管固執卻腳踏實地,有生活積累,也在積累著生活。
祝你文學創作有大的成功。
祝你有一個美好的前程。
林晨嵐
八月中旬的天氣,悶熱,窄小的宿舍里悶熱且壓抑。
章文濤的心,如同被人揪著,拽進冬天的冰河里。
他明白,他將失去可愛坦率、優雅大方、心性智慧、氣質脫俗的林晨嵐。
他曾經無望地思忖,如果在這個炎熱的七月末或是八月初,他被晉陽大學錄取的話,林晨嵐會給他來這封斷交書信么。
他的臉色一片蒼白,虛汗也趁機爬滿臉頰和脖頸,長嘆一聲,沉重地躺倒在床上。
章文濤暈死過去了。
拾
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我從來沒有以為當一個中學老師就如何如何地卑微!
章文濤濺著唾沫星子,在與林晨嵐據理力爭。
請小章老師不要偷換概念,我并沒有蔑視中學老師的意思。林晨嵐在極力辯解,一張白皙的臉龐上,襲來兩朵氣憤的紅暈。
章文濤還要說什么,被身邊的宋一凡勸阻住了。
宋一凡說,算了算了,買賣不成人情在,愛情不成友誼在么,兩人都冷靜些,不要激動,不要大動肝火嘛!
章文濤就奇怪,怎么宋一凡把神圣的事情扯到兩人的私交上了,什么買賣呀人情呀,他壓抑得實在說不出話來,真想吶喊一聲,啊——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章文濤昏昏沉沉的夢,剛才,他似睡非睡中,做了一個不甚體面的夢,居然和林晨嵐吵了起來。
他應答一聲后慌忙坐起時,就見學校收發員平喜走了進來,收發員身后還跟著他的學生曲亞楠。
小章老師,這是你的兩封掛號信,一封是晉陽大學的通知書,另一封是平陽郵局辦公室的。
他的心一陣狂跳。
他幾乎是用抖動的雙手撕開那封晉陽大學通知書。
他確實被晉陽大學錄取了,中文系后續本科班,看錄取時間,居然是七月十八日,怎么回事?
到校報到時間是九月一日 ,章文濤還是長長地舒了口氣。
祝賀祝賀,小章老師,你是咱校最愛學習的人,你咋能考不上呀?收發員平喜為了表達慶賀之意,伸出雙手和他握了握,一臉真誠卻有些卑微地笑,之后離去了。
曲亞楠喜洋洋地拿起通知書,看了又看。
章文濤打開另一封掛號信,是平陽郵局辦公室來的一封道歉信,大意是這份入學通知書是七月十九日到達平陽郵局的,分發時,卻被另一封信的背面粘住了,那封信的背面不知怎么搞的有不少膠水,巧合的是,這封裝有錄取通知書的信封封面十分齊整地粘在那封信的封底上,隨之被寄到了太岳山的一個叫岳陽縣的中學里。信主人放假回家了,信件就擱置了多日,直到接到山城縣電影公司去查詢的電話,才進行了認真而細致的查找。好在岳陽中學那位在八月二十號收信時,發現了這一問題,且把這封錄取通知書退回到了平陽郵局。通知書拖延了一個多月時間,深表歉意云云。
亞楠,還是你的那個電話起到了作用吧,不然,他們哪里會查起?章文濤感激地看著他的學生。
曲亞楠沉浸在莫大的喜悅里,她為自己的老師高興!初中三年里,這個大孩子一樣單純的人,這個充滿了書生氣的人,在她曲亞楠身上下了多大功夫啊,她從心底感激他。特別是在初三這一年,她幾乎每天都在盼著上語文課,盼著每周的作文評講。她盼著看到章文濤在講臺上的身姿,高高瘦瘦的個子,不修邊幅的樣子,隨意的甚或有些散亂的長發。她愛看他講課的神態,愛聽他說話的聲音,那聲音通常是平和的,講著講著,便激動了,投入課文的激動,進入角色的激動,全身心沉浸的激動。這是其它科目,其他老師所沒有過的。深愛文學的曲亞楠,更愛讀章文濤的文章,發表的和沒發表的,特別是他的小說,他能把情節構思得引人入勝,他筆下的人物也是現實生活中的血肉人物,她熟悉他們,她親近他們,還有他的語言,是激情式的變幻著的語言。再有八九天,他就要赴省城了,那可是三年高校的學習生活呀!他畢業的時候,正是她高三畢業的時候。她為老師被錄取高興,更為眼下的分別惆悵和難過。倏忽間,她想到了表姐,表姐林晨嵐對老師的絕情。她想,老師的心里,肯定忍受著失戀的苦痛,和難以表達的難過、失落,欲哭無淚。一股別樣的情緒,不,是勇氣,涌上了此時曲亞楠的心域。
老師,我表姐她,她太絕情了,我知道你們的事,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我在信中罵了她。
章文濤平復著自己,說道:也不能完全怨她,人和人的想法不一樣,何況是談婚論嫁這樣的大事,你們小孩子不懂的。
老師,她是移情別戀,前一陣我就聽我爸媽說過了,他們進修班里,有平陽市廣播局的一個小伙子,在拚命追她,他們已經相好啦……
哦,是這樣……
章文濤沉沉地坐到椅子上。
他知道,他和林晨嵐徹底無望了。
老師,我寫信告訴她,你考上晉陽大學,她或許會回心轉意的。曲亞楠看著此時倦怠的章文濤,眨動著一對烏黑的大眼睛。
章文濤苦笑,搖搖頭,故作輕松地說,一切都過去啦,命運可能就是這樣安排的……
他心里想,即使晉陽大學畢業,我可能依然是一個中學老師,難道三年以后,我們再一次分手么?!
他深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沖曲亞楠笑笑,說,生活就是這樣,如同日歷,新的一頁就要掀起,晉陽大學的三年,對我尤其重要,我得珍惜每一天!
章文濤的目光看著窗外,白楊樹的背后是天空,烏云散盡,八月的天空此刻藍得出奇。
老師,我不舍得你走。
忽然,曲亞楠,抽泣起來,她趴在那張木桌上,肩膀因了愈加厲害的抽泣而抖動不已。
章文濤嚇一跳,他急切地走過去撫著她的雙肩。
傻孩子,我到年假不就回來了?
那不一樣,老師,你走后,我會天天想你。
老師也一樣會想你,還會給你寫信的。
曲亞楠轉過身來,依在章文濤懷里,老師,老師,我,我會很厲害地想你,你會等我么?
盡瞎說,你是我的學生,你得好好讀高中呢。
我已不是你的學生了,照常理,我應該讀高三,我早是青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感情選擇,今后你在晉陽的每一天,山城中學都有一個人在想你,在思念你。曲亞楠流著淚,她索性大膽地摟抱了章文濤。
那是一個十七歲少女青春的身體,健康、柔美,散發著青蘋果一樣的香馨氣息。章文濤腦袋暈脹一陣,雙臂不可控制地擁緊了她,嘴里卻說道,亞楠,你還小,你擁有不可估量的未來,這三年的任務是努力學習,考一個理想的大學,選一個喜愛的專業,之后,再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萬萬不可以感情沖動的……
少女曲亞楠的臉上,淚水瑩瑩,章文濤想吻干她的淚,他沒有,他抑制了自己,摸一摸衣袋,居然沒有手帕兒,索性用袖管給她輕輕揩拭。
夜幕降臨了,章文濤踏著山城朦朧夜色,把曲亞楠一直送到她家門口。
八月三十日,章文濤告別了父母大人,告別了朋友宋一凡,告別了山城中學關心過幫助過他的老師們,提前一天離開了山城,坐上開往晉陽的火車,列車上的廣播里,此時播送著李谷一的歌曲《鄉戀》——
昨天雖已消逝
分別難相逢
怎能忘記
你的一片深情……
列車鳴叫著,把一個酷熱而惆悵的八月遠遠甩到身后,前方,九月的綠蔭和九月的金黃朝他鋪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