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木勝的“熱血”與“悲情”

Ybor

關于時裝動作片與警匪槍戰戲的融合、香港警匪片與好萊塢同類作品的主旨延續，以及身份焦慮與時代宿命的悲情基調，都在《怒火·重案》中展現了應有的色彩。

陳木勝導演。

上世紀的香港電影不乏龍爭虎斗的傳奇，擁有“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輝煌。80年代始，香港新浪潮興起，警匪動作片大熱，成為行業新的類型寵兒。直到今天，警與匪在香港的各種街頭暗巷、大廈商場里互相交鋒搏殺、明爭暗斗的情節也依然是大眾提及港片時首先浮現的記憶符號。

當人們談及港式警匪動作片時，陳木勝并不是一個會被首先提及的名字。畢竟，在他正式奠定自己的風格之前，已有了吳宇森、杜琪峰這些前輩展示出的風格，而等他真正成長起來、能獨當一面時，卻又錯過了港片的黃金時代。此時，前輩站在身側，身后卻已無人。

謙謙君子

陳木勝導演的影片往往比他本人更出名。雖然陳木勝的外表一直給人儒雅、斯文的感覺——一頭銀發，一副極具知識分子標志的金屬框眼鏡，但其內心卻是熱血、熾烈的。陳木勝并不具有偶像氣質，他像一個一絲不茍的工人。

他是香港電影中典型的摸爬滾打、從底層成長起來的導演。香港人拍電影沒什么理論可言，不像是法國電影新浪潮，隨便一個鏡頭都能發展出一套電影理論來，香港人靠的是經驗、靠的是師父帶徒弟、靠的是情義。陳木勝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陳木勝小時候經常一個人去看電影，尤其喜歡邵氏兄弟、橙天嘉禾的各種動作電影，因而受到熏陶。

對他影響最大的就是李小龍。他最喜歡李小龍的《精武門》，看完很開心，回家后不但模仿李小龍的動作，還會學著李小龍亂叫。

1981年中學畢業后，他就加入了麗的電視當文員助理、場記、助理編導，是真正的底層崗位。1982年轉投無線電視，成為杜琪峰的助理編導，其實也就是香港電影界的師徒關系。???香港電影人一代帶一代的傳統由來已久：吳宇森的師父是張徹，杜琪峰的師父是王天林，鄭寶瑞跟過劉偉強，林超賢師從陳嘉上，王家衛向譚家明學了不少，關錦鵬也可以說是師承許鞍華。雖然后來大家都不再明確說師徒關系，但是傳承是一直都在的。????就這樣，成為杜琪峰徒弟的陳木勝在3年之后升任編導，拍攝了《雪山飛狐》《倚天屠龍記》等電視劇。1987年，他選擇離開無線電視臺，分別為黃百鳴和梁普智所導演的《呷醋大丈夫》與《殺之戀》擔當執行導演。1989年，他重返前身為麗的電視的亞洲電視任編導及監制，拍制了《皇家檔案》《中華英雄》等劇集。

1990年，陳木勝迎來了自己首次執導一部電影的機會，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天若有情》。劉德華流著鼻血、騎摩托車載著身披婚紗的吳倩蓮飛馳在公路上的畫面，成就了香港愛情電影里一段永恒的經典。

而電影“新人”陳木勝，卻依舊隱于幕后，并未被太多人熟悉。直到1996年陳木勝拍攝了《沖鋒隊之怒火街頭》，他才真正作為導演在香港電影界嶄露頭角，也是從這部片子開始，陳木勝逐漸形成自己的電影風格。

熱血江湖

陳木勝的動作電影往往更加干脆直接。杜琪峰的影片是開槍前先擺好造型、放段爵士樂，陳木勝的影片則是一拳直接打在對方的臉上，不給任何準備時間。他的影片里，多是近身搏斗、爆破與飛車追逐，酣暢淋漓;緊湊的節奏，一個接一個的高潮點拋出，無需觀眾花時間過多思考，一場看下來就已血脈噴張。

而這樣的影像風格也促成了他在商業片拍攝上的成功，留下了《特警新人類》《寶貝計劃》《新警察故事》《掃毒》等可圈可點的商業動作電影。

雖然陳木勝的作品常被人詬病文戲薄弱，但我們依舊無法忽視他影片所塑造出的一種真摯情懷，一種承襲自老港片的氣質——末路中的情義與悲情的自白。

陳木勝熱衷塑造帶有悲情色彩的人物，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常常能出現不少精彩的“男人戲”。這或許也是陳木勝本人5次提名金像獎未中，但他的影片卻成就了不少演員的原因之一吧。

《天若有情》里的底層“馬仔”，讓吳孟達收獲了自己演員生涯的第1座金像獎。影片結尾，吳孟達捂著染血的肚子，暢快喊出“我殺了喇叭了，我殺了喇叭了”的場景，成就了這個全程唯唯諾諾的“馬仔”，也成為了影片中最悲情、最高光的一刻?！度砜凇防锟鄬づ训陌V情警察，則讓蟄伏多年的郭富城終于拿下自己人生中的第1座影帝獎杯，徹底完成從偶像到演技派的轉型。

從好萊塢歸來、憑借《寶貝計劃》《新警察故事》等片成功轉型、回歸華語影片市場的成龍，以及《保持通話》里蓬頭垢面的“人質母親”大S，都在陳木勝的電影里展露出更為生動的一面，擁有了某種剝去高大華麗外表的“真實”。

圍繞陳木勝，人們有更多的“期待”。期待著他能拍出一部比《沖鋒隊之怒火街頭》更好的作品，期待他能真正拿下一座金像獎杯，也期待著他能重新書寫香港警匪片的輝煌。畢竟，他是從港片黃金年代末尾成長起來的導演，承接了杜琪峰、徐克、吳宇森等眾多前輩的栽培與意志，在港片青黃不接的當下，中堅力量的他一度被視為撐起港片未來的希望。

可惜，天不遂人愿。2020年8月，陳木勝因鼻咽癌去世的消息突然傳來，震動整個影視圈。58歲的年紀，對于一個導演來說依然是創作的黃金時期。陳木勝的突然離世，對于港影來說，無疑是重大的打擊。他的電影《怒火·重案》剛剛完成，還未上映，如今卻成為他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

“怒火”可以說一直都是陳木勝影片的內核之一，從《天若有情》《沖鋒隊之怒火街頭》到后來的《新警察故事》《掃毒》，再到這部遺作《怒火·重案》，30余年里，“怒火”無一缺席。它不僅是陳木勝影片里時刻刺激觀眾感官的爆炸與槍火，更象征著片中人物內心難以熄滅的“熱血”與“悲情”。那是一種小人物的憤怒，一種面對大命運的奮力一搏。

而在電影這場馬拉松上，陳木勝又何嘗不是在奮力奔跑。只是如今，他已到達人生的終點，倒下，永遠歇息。留下這最后一份“怒火”，為照亮踽踽而行的港片擲下自己最后的火種。

最后的“怒火”

《怒火·重案》的故事情節很簡單：重案組圍剿國際毒梟，豈料殺出一幫來路不明的悍匪“黑吃黑”，并對警察進行冷酷屠殺。重案組督察張崇邦（甄子丹飾）因戰友被殺，發誓追查，卻發現悍匪首領竟是昔日戰友邱剛敖（謝霆鋒飾）。

關于時裝動作片與警匪槍戰戲的融合、香港警匪片與好萊塢同類作品的主旨延續，以及身份焦慮與時代宿命的悲情基調，都在片中展現了應有的色彩。

《怒火·重案》片名曾定為《怒火戰》，據說是為了致敬其成名作《沖鋒隊之怒火街頭》。兩部作品，都有鬧市區火并的槍戰場面，而新作中的爆炸場面比舊作提升了一個檔次。

在情節上，開場警隊人員在廢棄的商場被伏擊橋段，像極了《新警察故事》中阿祖設計埋伏陳國榮、在倉庫里殘忍殺害其他警員的場景;中場飆車，張崇邦以跑車阻截邱剛敖的摩托，千鈞一發之際救路邊孩子于水火，有似《寶貝計劃》中“人字拖”最后一分鐘營救的升級版。

動作戲能窺見前作身影，角色塑造上，身份焦慮以及性格轉變，亦是陳木勝作品中常見母題。邱剛敖本是循規之人，因不公而變得嗜血冷酷;《新警察故事》中的阿祖因被父親體罰，從而走上反叛之路;《男兒本色》中的天養生，亦是因食不果腹，才走上殺人越貨的不歸路。

性格轉變的不只有反派?！叭俗滞稀痹谂惆閶雰旱倪^程中，逐漸體會到家庭的溫暖以及男人的擔當;《新少林寺》中的侯杰殺人如麻，卻在好兄弟背叛、家破人亡后皈依佛門。

除了能在片中看到導演以往作品的影子外，《怒火·重案》在打戲的融合上，將時裝動作片的元素融入警匪槍戰。拳拳到肉的“冷”與子彈橫飛的“熱”，是本片動作戲的一大亮點。

何為時裝動作片？此概念只為區分香港電影另兩個片種——古裝片、功夫片。時裝動作片背景定在現代，動作戲包括功夫、格斗、肉搏，以及關于現代化武器的運用。其主要依賴蒙太奇對動作進行分解，并結合后期特效加以包裝。場面比行為更重要，飛車槍戰、樓頂對決比兩個人對打更能觸及觀眾的神經，《紅番區》《最佳拍檔》《新警察故事》便是其中翹楚。

然而，在被技術之軟消磨了功夫之硬后，時裝動作片也遇到了瓶頸期。經過《英雄本色》的淬煉，時裝動作片在上世紀80年代末達到巔峰，可到了90年代中期，隨著新武俠電影、無厘頭喜劇的異軍突起，時裝動作片稍顯被動。強調江湖氣的孤膽英雄，讓位給理性至上的法制警探。由此，時裝動作片往警匪片方向靠攏。

陳木勝的《沖鋒隊之怒火街頭》便屬于此類。之后的《無間道》系列，更是開啟臥底片新紀元。由此，近身肉搏的時裝動作元素僅作為警匪動作片中的開胃小菜，以調和由熱兵器帶來的視聽壓迫，喚起了觀眾對陽剛之美的興趣。

陳木勝熱衷于塑造帶有悲情色彩的人物，因此作品里常常能出現不少精彩的“男人戲”。這或許也是雖然陳木勝本人5次提名金像獎未中，但他的影片卻成就了不少演員的原因之一吧。

甄子丹的格斗風格，是對李小龍武打風格的沿用?！秾Щ鹁€》中與鄒兆龍的郊外戰，《殺破狼》里與吳京的巷戰，彰顯的是動作本身的魅力。到了《怒火·重案》，販毒窩點的以一敵百，教堂里長棍迎接蝴蝶刀，更加刺激真實。

如今的港片故事，其結構、人物關系多與《蝙蝠俠：黑暗騎士》相仿?！杜稹ぶ匕浮贰厄饌b：黑暗騎士》采取的都是反派刺激主角的方法，迫使其抉擇，從而引出更大的矛盾沖突點。如反派進入警察局自首設圈套，兩部電影中均有所涉及。

小丑被蝙蝠俠抓捕入獄，可這一切都是他精心策劃的，為的是讓“光明騎士”哈維·丹特黑化成雙面人。一邊是哈維，另一邊是其愛人瑞秋。兩難抉擇下，蝙蝠俠試圖保住“光明”，沒成想瑞秋的死讓哈維徹底黑化。同時，小丑引爆了事先設定好的炸彈，逃之夭夭。

《怒火·重案》里也有一場以獄做局的戲。當年為救富商，邱剛敖在上司的命令下不擇手段進行盤問，結果造成疑犯死亡，張崇邦無奈在法庭上做出對邱剛敖不利的證詞。邱剛敖逼迫當年的上司綁架張崇邦的妻子，要么殺了老上司，救下妻子;要么守護理智，舍命拆彈，但可能會失去親人。把人放在絕境，逼迫他們做出選擇，是“小丑”最愛看的戲。

此外，邱剛敖臺詞所顯露的人物性格，又與早期的哈維相似。哈維新官上任，把哥譚市的所有黑幫老大全部抓回警局。千鈞一發之際，痛失愛人的他開始復仇計劃。邱剛敖也是如此，當年他與張崇邦一起執行任務，心中幻想未來能“抓住成百上千個罪犯”。誰知當年的光明之子，現如今成了冷酷的殺人魔。極致正義的背后，便是極致的邪惡，只需一個契機便能促成轉變，而小丑便是這個契機。

蝙蝠俠與小丑的較量，中間紐帶是哈維。蝙蝠俠想讓哈維接班，伸張正義，以抹掉城市中的灰色地帶，但小丑認為人性本惡，輕輕一吹便能摧枯拉朽。到了香港警匪片，小丑的形象有所改變，在強調其嗜血、冷酷的同時，也沒有忘記其背后的家庭原因及社會原因。

《怒火·重案》是正義者對墮落者的悲憫，那欲說還休的情緒與不甘，也是我們最想看到的時代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