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順民 陳克海
2021年,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是一個可以彪炳千秋、載入史冊的年份。經過多年來全國人民不懈的共同努力,宣告我國的脫貧攻堅戰取得全面勝利,完成了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在多年的扶貧工作中,發生過很多感人至深的故事。我刊特刊發著名作家魯順民、陳克海創作的紀實文學《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以紀念這一段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歷程。
2016年3月,岢嵐縣人大駐村工作隊進駐本縣定點幫扶村落。定點幫扶的村子叫趙家洼,屬岢嵐縣陽坪鄉。工作隊一行三人,縣人大農工委主任曹元慶老曹,縣人大辦公室主任科員周繼平小周,還有一個縣人大辦公室主任科員陳福慶。當時就是工作隊,也沒有指定哪個負責。2017年1月,全縣易地扶貧搬遷任務一天比一天重,縣人大又派來財經委主任周勝賢老周。
老曹和老周,都是1962年生人,屬虎,54歲,周繼平則是1970年出生,不小了,46歲。只有小陳陳福慶,1976年生人,與兩位老大哥差下一輪多,比周繼平還小6歲,而且資歷相對也淺一些,2016年才調回到縣人大被任命為主任科員。當初三個人,后來是四個人,兩老兩少組成工作隊。
從2016年3月一直到人大的車拉著三位的行李進村,老曹和小周似乎都愿意以小陳陳福慶為“班長”。從租賃房屋設立駐村工作站,到聯絡村“兩委”班子,都是陳福慶跑前跑后。一來,因為陳福慶最年輕;二來呢,陳福慶對趙家洼很熟悉,村里好多人他都認識。
陳福慶1997年由忻州商業學校(現為忻州市職業技術學院)畢業,分配回縣里,先在岢嵐縣西豹峪鄉擔任經濟管理員,也即鄉鎮機關的“八大員”之一,后來調到陽坪鄉,到2016年調回縣人大之前,提任鄉人大主席。
他在陽坪鄉工作的時間不短。趙家洼村屬陽坪鄉,派他回來駐村幫扶,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最合適,是因為他最熟悉情況,他不做這個“班長”哪個合適?
他們租住的工作站,是趙家洼村馬存明的房子。
工作隊之所以租房子,是因為他們必須長住??h里規定,駐村工作隊包點下鄉,每周必須住夠五天四夜,他們得住下來,沉下去。
新一輪脫貧攻堅開始,山西省落實“精準扶貧”精神,從2015年開始,從各級機關優秀年輕干部、后備干部,國有企業,事業單位的優秀人員中選派駐村第一書記。
派選的駐村第一書記中,中央國家機關部委15人,省直機關單位506人,市直機關單位1475人,縣直機關單位6483人,國有企業、事業單位916人;處級以上干部113人,女干部1275人,35歲以下干部2966人,都是各行各業的骨干力量,覆蓋全省9896個建檔立卡貧困村。
這還是第一支隊伍,人數加起來,已經接近萬人之多。
陳福慶他們在趙家洼工作一年之后的2017年,山西省再從省市縣三級機關、事業單位選派10000名干部到鄉鎮掛職幫助工作,覆蓋了全省1196個鄉鎮。
陳福慶和老曹、小周三人工作隊,不過是山西省眾多工作隊中的一支,是兩個“萬名”干部隊伍中的3人。
所以,縣人大送他們到達村莊,包括鋪蓋在內的一應行李隨他們進入臨時租住的工作站。
村委會的房子坍塌得不像樣子,院里的草長得有一人來高,多少年大門都沒有開過,不能住,只能在村里租房。
陳福慶和房東馬存明不熟,但跟他哥哥馬貴明熟,馬貴明也是陽坪鄉的工作人員,早年做廣播員,后來轉成合同制干部,趙家洼村整村搬遷前,擔任趙家洼村支部書記。
馬存明搬到縣城里住了,且常年在外頭打工,農忙時才回村作務莊稼,房子平時就空在那里。房子空下好多年,三間正房還能住,另外還有三間危房。工作隊進村,收拾正房,拆除危房,連房租帶拆遷危房補償,總共給了馬存明一萬元。
趙家洼是一個行政村,由小趙家洼、大趙家洼和駱駝場三個自然村組成。村委會就設在小趙家洼村。出縣城,上干線公路,走7公里多左拐,跨過嵐漪河,沿一條溝往西,經過一個宋木溝村,再過一個牧牛會村,拐過一架山梁,就看見沿溝坎排開的小趙家洼。小趙家洼西北2公里余,是大趙家洼,再進2公里余,才是駱駝場。“三個村子,誰也瞭不見個誰?!?/p>
算起來,小趙家洼村離公路最近,離干線公路只有5公里。駱駝場背后,一座大山橫陳,林莽蒼蒼,大山的主峰矗立在鋼藍色的霧靄之中。大山的主峰名叫正溝背,屬呂梁山脈。
岢嵐縣地處晉西北,北與河曲縣、保德縣接壤,西鄰呂梁市的興縣、嵐縣,東則與五寨縣相望,往南,就進入靜樂縣。河曲縣、保德縣、五寨縣、興縣、嵐縣、靜樂縣,無一例外都是國家貧困縣。幾個“難兄難弟”簇擁在黃河左岸的版圖上,是所謂集中連片貧困區域。數個貧困縣集中連片,還僅僅是山西省集中連片貧困地區的一隅。
全國14個集中連片貧困區域,山西省就有兩處,分別是呂梁山和太行山集中連片貧困區,共有58個扶貧開發重點縣,其中有10個深度貧困縣。
10個深度貧困縣,與岢嵐相鄰的興縣、嵐縣、靜樂縣名列其中。
春節剛過,工作隊駐村入戶。岢嵐山下的寒風像有人操著刀片在臉上一下一下細細地刮,刮得那個仔細。山里的漢子、婆姨,臉蛋兒都有一片老紅,冷風刮的。積雪盈野,陽光刺目,臉凍得生疼。工作隊先燒火溫家,三間房子兩盤炕,一炕是靠南墻的所謂“順山大炕”,可以躺五六口人,另外一間靠窗戶的則是一盤小炕。安頓下來,他們就可以入戶走訪了。
一行人分頭入戶走訪,小趙家洼、大趙家洼、駱駝場,走訪一圈下來,三個人面面相覷,連陳福慶都不敢再說他對這個村子熟悉了。
明知道好多人已經出遷在外務工,也明知道趙家洼跟其它村子沒有什么區別,留下來的都是上年紀的老人,但趙家洼現在的情形讓幾個人都有些意外。
住在村里的只有6戶人家,共13口人。
扳指頭數:小趙家洼,住有5戶,駱駝場已經空了,大趙家洼呢,還剩下1戶。
王三女一家,老太太帶著兩孫輩,3口;曹六仁一家,老夫妻兩個,2口;劉福有一家,老夫妻兩人,帶著90歲的老娘,3口;張秀清一家,夫妻兩個,2口;楊玉才一家,夫妻兩個,2口。5戶人家,都住在小趙家洼,12口人。剩下1戶1口,叫李虎仁,一個人住在大趙家洼一孔土窯洞里。
13口人,張秀清和趙改蘭兩口子還是壯勞力,一個49歲,一個48歲。下來數著的幾戶,王三女66歲,曹六仁58歲,劉福有69歲,楊玉才54歲,李虎仁已經71歲。
工作隊駐村,寥落的村莊開始有了些生氣。入戶訪問,幾名隊員很快跟大家熟絡起來。陳福慶他們進村入戶,到哪一戶,都不空手,提壺油,抬袋面,要么一個人手里提一箱牛奶。陳福慶年紀小,推門就“大爺大娘、叔叔嬸嬸”地叫著,一村里十幾口人都有點不好意思,親戚上門也就是這個樣子,何況人家還是“公家人”,是國家干部。村民們或搓搓手,或丟開手邊的活兒,趕緊往門里讓,趕緊讓上炕。
老劉,劉福有,頭一回聽陳福慶叫大叔,愣了一下,馬上臉紅起來。闔村里頭,老劉家的子弟最出息,孫子考上南昌航空大學,外孫女考上汾陽醫學院,老劉說起來,滿臉的驕傲。
山窩窩里出金鳳凰,趙家洼走出大學生,當然不容易。
一個小村莊,能出兩個大學生,而且出在一家,怎能不讓人欣喜?
陳福慶更關心村里的日月,村莊的現狀。他先從住房了解起。
岢嵐縣8萬多人,有6.9萬農業人口,算不得大縣,但是縣里村莊多而散,全縣行政村202個,像小趙家洼、駱駝場這樣只有幾戶人家的自然村就有115個。同處一個縣境,村村不同,風俗各異。
陳福慶他們在工作站住下,打量租住的這三間正房。
陳福慶也是岢嵐土著,家在岢嵐縣的三井鎮。盡管三井鎮在岢嵐縣說不上是富裕鄉鎮,但老百姓蓋房講究,雖比不得那些通都大邑來得精細與宏闊,但都是一水的木構起脊瓦房。梁、柱、櫞、檁,包括起墻的磚,鋪階的石,都不敢有差池。
一棟房廈,是一個農民窮其一生夢想完成去,再加一個黑。低、矮、黑,起脊房架,染柱顯然不太可靠,當地間還格外撐一根柱子。頂棚糊有“抑塵”(注:天花板),夜里睡下,動靜可疑。不是房頂落泥屑,就是老鼠過境穿梭。墻皮脫落之后,露出里面的石塊,石塊壘墻,黃泥填縫,墻里墻外一律用黃泥抹面,遠遠看去,家家戶戶都是泥墻小屋,而且,年長日久墻體稍有變形。
村巷則一例泥路,遇雪遇雨,泥濘不堪。
最好的是老楊家的房子,相對寬展一些,屋頂上還覆著天藍色彩光瓦,這一抹藍色是村里唯一的一點敞亮顏色。就是老楊楊玉才的院子,雖然比起其他人家稍整潔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正戶住人,廂房搭架儲糧,院子里臨時搭起一個棚子,存放著去年未出售的玉米。院落旁近,圈著一欄羊,有100只左右。
老楊家如此,家家如此。老劉家的牛喂在院子里,張秀清家的羊也喂在院子里,人畜雜居,衛生條件可想而知。低、矮、黑之外,再加一個臭,味道極不好聞。老楊說,這幾年村里就他和張秀清家兩群羊,過去有八九群羊,還沒有進村子,就聞見空氣里彌漫的羊臭味,成天鼻子里就是那個味道,真正上山有新鮮空氣,一時還有些不適應。
老舊的房子,倒與留守在村里的這些村民出奇地渾然一體。
陳福慶跟老劉聊天,先聊房子。問咱們村里就沒有人家蓋新房子?老劉搔搔頭皮,說:咱這村村,有30年沒動土木了。
在鄉村社會,莫說說起自家的村莊,就是說到自家,也沒什么比“沒動土木”來得更讓人喪氣。
鄉間有俗語:興盛人家,木泥兩行;倒灶人家,神鬼陰陽。興盛的、有生氣的、有活力的、富足的人家,不能說每年都大興土木,但每年對自家房屋進行修繕卻必不可少。不興土木,日月疲憊,病災相因,只能求諸神鬼。
陳福慶說不出話。
一個春天,駐村工作隊很忙。
岢嵐縣其實就沒有春天。
春天只是一個概念。
詩人公木在1938年有詩:三月里,三月三,春風不上岢嵐山。河滾水,鳥啼寒,塞外黃沙遮青天。幾十年前農歷三月如此,現在還是如此。過了“五一”節,楊樹才把葉子吐圓了,趙家洼那里的桃杏樹在山洼里探頭探腦綻開第一朵花。然后,嘩一下子,夏天不由分說就來了。前半晌還穿夾克,后半晌就得換T恤。
全縣的無霜期特別短,一般初雪日為9月21日,終霜日為次年5月2日,最晚竟然到了“六一”前夕。平均無霜期為120天,最長139天。趙家洼所在的陽坪鄉,平均無霜期只有105天,最長不過110天。
到了5月中旬,工作隊才發現,村邊田野里有草芽發起來,幾天工夫就綠成一片。
有云在山間橫陳,遠處近處的山巒都變成一片墨綠。
他們忙什么呢?
精準扶貧,有六個“精準”:扶貧對象精準,措施到戶精準,項目安排精準,資金使用精準,因村派人精準,脫貧成效精準。
不必詳解其中具體內容,實施起來就是一套繁雜而龐大的系統工程。通俗來說,就是“幫扶誰,誰來幫,怎么幫”。
工作隊是帶著任務而來。
嵐漪河邊冰消雪解,春耕即將開始。陳福慶他們對村里的情況也有了相當了解。
趙家洼村,在冊54戶115口人。經過一番篩查和評議,全村有22戶共52口人建檔立卡,確定為貧困戶。按照總人口測算下來,貧困發生率在45%,遠高于全省貧困發生率的平均值。
留守村莊的6戶人家,有5戶建檔立卡。王三女是,劉福有是,張秀清是,曹六仁是,李虎仁也是。
過了“五一”勞動節,再過“六一”兒童節,山里已經是另外一番景象。村里的人其實并沒有把村子撂下,沒有撂下村子的原因,是因為地不能撂荒。村里人陸陸續續趕回來耕作,準備把種子點下去。
趙家洼共有耕地1308畝,但其中大多不是坡地就是梁地,只有200多畝平整的“溝塌地”,沿村莊溝沿鋪排開。坡地、梁地、“溝塌地”,都是旱田。
傳統作物有土豆、紅蕓豆、玉米、胡麻、谷子、糜子、豌豆、黑豆、莜麥諸般。村里人挨著村落開辟少量菜園,種植白菜、黃瓜、西紅柿、豆角,產出極少,僅足自給。上世紀70年代利用山泉淺表滲水打井一口,水量不豐,聊可灌溉。
農民撂不下土地,村落在春天顯出生氣。春天耕種是農民一年中忙碌的第一季,春耕罷是夏鋤,夏鋤罷是秋收。三季忙亂,果腹無虞。春耕要顯得從容得多,耕地、覆地膜、追肥,包括播種,都需要雇工完成。牛工、人工、機工,分工明確,工資不等。
所以,春耕那么幾天工夫,很快就完成了。
晉西北岢嵐、五寨、神池等地,都是廣種薄收,田野里的耕作很粗放。但粗放的耕作形式下,依然有著相當精細的制度。若不是有經驗的農民,根本不知道其中講究。
比方,必須講“倒茬”,換算為標準表達,謂之“輪作”。簡言之,就是一塊地里,不能總種同一種作物,否則,既毀田力,又無效益。比方,同一塊地,頭年種土豆,第二年就需要“倒茬”種莜麥;種一茬莜麥過后,再需要“倒茬”,種豆類作物;豆類作物收獲一季,來年再可以種莜麥、胡麻,或者土豆。這樣,就可以把土地的肥力發揮到極致。
講究“倒茬”,為的是保護和利用土地肥力,還有“間作”講究。間作,即在同一生長期內,分行或者分帶種植兩種或兩種以上作物的種植方式。趙家洼地區,一般是谷子、黑豆間作黃芥;谷子、糜子間作小豆、綠豆;土豆、玉米之間則可以間作小豆、黑豆、紅豆;天旱年景,夏糧歉收,撒一季蕎麥,還可以間作秋天的芥菜、蔓菁等等。
趙家洼坡梁地多,坡度大的地方,一塊地上下的濕度、肥力不均勻,種三二年之后就精疲力竭。所以,這些坡梁地,肥力一旦降低,就需要棄耕撂荒,撂荒三五年不等,之后擇伏天“扣荒”,俗稱“扣伏荒”,即伏天耕耘翻土,要曬一個伏天,再經霜打一個秋天,還經積雪覆凍一個冬天,第二年冬去春回才能保證墑情,再可耕種。
陳福慶挨個兒做統計。村里有12戶還繼續耕種,總共100多畝,其余種不過來,都包給別人種去了。
留在村里的,都是老人。既然駐村,大家在地里忙,坐在屋里填表建檔固然是項繁雜的工作,但坐不住,都是農家出身,哪里能閑下來?扳指頭數數,留在村里的劉福有、王三女、李虎仁、曹六仁都上了年紀,大家商量,分頭幫忙種吧。于是,三位工作隊員也隨村民下了地。
忙碌過一天,回村的人有些會留在舊屋子里歇一晚,第二天再繼續勞作,村里的夜也不再寂寥。
村莊偏僻留不下人,布谷鳥會呼喚他們回來;山川貧瘠養不住人,碧綠禾苗下面的土地有一股血脈在;山在水在石頭在,人家都在你不在,那成了個啥?
村莊在春天里才顯示出應有的模樣。
工作隊員幫村里人干活,自然跟村里融在一起。三個人盡管是自己開灶,燴一鍋菜,餾一籠饅頭,但隔三岔五,老劉的老伴楊娥子嬸兒就給他們端來烙餅,王三女大娘端來一籠莜面。一到晚上,工作站聚的人最多,說扶貧,講政策,征求意見,當是題中應有之義。說罷正話,再說閑話。
但閑話也不閑。
俗話說,富人是窮人的孫子,閑話是正話的根子。
一族里,富裕人家子弟結婚早,貧窮人家則婚娶晚,一代兩代下來,輩分距離就拉開了,五服兄弟,七老八少;而“政聲人去后,民意閑談中”,說閑話,實際上是說正事,這道理不用講。村里沒有閑話,農民閑話,機鋒處處,信息量不一般。
就說起趙家洼的歷史。
老劉,劉福有,是村里會說話的人。
老劉勞累一天,給兩頭犍牛上了草,還等著撞拌料,這空當,來工作站跟他們說話。老劉眼睛本來小,說話的時候,眼睛一擠一擠的。
老劉說,村子有年頭了。
年頭有多長?
實際上也不長。
老劉抬頭想一想,仿佛能看見村莊第一縷炊煙冒起的情景。村莊仿佛是一位老人,邁出頭一步走過來的模樣還在他記憶里。
我們這個村,是亂家百姓(注:雜姓)一個村,一個村里有劉姓、李姓、趙姓、曹姓、楊姓、馬姓、邸姓、田姓、崔姓、賈姓,過去還有白姓,人來自四面八方。
小趙家洼,大趙家洼,都是因為姓趙的先來安了家,山坡林地都是人家的,所以取名叫趙家洼。但兩個趙家洼,卻不是一回事,趙也“照”不到一起。
小趙家洼為甚(注:什么)叫小趙家洼?是因為最早來的趙鳳梧他們家。趙鳳梧老子叫趙玉娃,來的時候是弟兄兩個,哥哥叫趙福義。兩兄弟從靜樂逃荒過來,先在這里安下窩,就叫下個趙家洼。
大趙家洼,是趙二毛家最早來這里安家的。趙二毛前些年就去世了。過去駱駝場有一通碑,是廟里的捐款人名字,我過去放羊的時候見過,領頭的就是趙二毛的爺爺,人家是社首。
趙二毛的爺爺叫趙萬和,從五臺(縣)東冶(鎮)過來的。父親叫趙正祥,生下趙二毛兄弟兩個,哥哥叫趙五十七,趙二毛的兒叫趙潤成,當過咱們趙家洼的村主任,那是2013年,意外車禍,死的時候才47歲。老子頭年住了土家溝(注:墳墓),兒子第二年車禍。
和趙萬和一起從五臺過來的,也是一家趙,叫趙六小,和趙二毛他們是沒出五服的從叔伯兄弟,就是一個老爺爺(注:曾祖父)。當年,趙六小的爺爺兄弟兩個也是從五臺東冶上來。怎么上來的?也是逃荒,先在這里安了家住下。
小趙家洼的趙,來自靜樂;大趙家洼的趙,則來自五臺。所以還不是一家趙家,“照”不到一起。
后來,七抽八扯來了亂家百姓。聽老人們講,來這里安頓的,都是從兩個趙家租一些山坡地開荒,這樣,兩個趙家洼就慢慢人多了。
年代并不長,你看,最早,到我這一茬人,也就是趙二毛這一代,整個趙家洼也不過三代人,能有多長?
但說來就話長了。
老劉說到關鍵處,就不說了,呵呵笑笑。只是說,說來話長。“亂家百姓”,一家一個來歷,話哪里能不長?
信息來得零碎,地邊說一樁,井沿扯一件,當然,還是黑夜工作站叨叨得多。有一搭沒一搭的,這些零碎信息還是被陳福慶一點一點整理出來,村落沿革逐漸清晰了。
正如劉福有劉大叔說,趙家洼村就是個由“碎磚爛瓦”壘砌起來的村子。
比方劉家,劉福有大爺笑說:我們村的劉家,也“流”不到一起,“不是一個劉”。
小趙家洼有三支劉姓。
劉福有這一支劉家,來自保德縣東關鎮新莊村。當年,劉福有的爺爺帶著兩個兒子三個姑娘逃荒至趙家洼落腳。
來了有多少年?
劉大叔說,往前推。劉福有1947年出生在趙家洼,已經69歲了。他父親如果活著,是103歲,跟爺爺從保德來趙家洼,那時候還小。這樣來估算,他們這一支劉家來趙家洼往少里說也有90年的歷史。大伯后來走了口外(注:走西口),定居后套陜壩,即今巴彥淖爾市杭錦后旗,三個姑姑出嫁。
爺爺基本上沒見過。但父親說過,爺爺奶奶去世后,都安葬回保德祖墳。
劉福有是獨子,劉福有自己則生1男4女。劉大叔說:我們這一門子,都是單苗苗往下走。

村里從保德縣上來的人不少,跟保德有千絲萬縷聯系,老輩子人還親戚走動,婚喪嫁聚都要知會一聲,但后來,這種聯系就漸漸稀了。劉福有父親去世,因為路遠交通不便,就地安葬在趙家洼。
保德移民上來的兩支劉姓之外,另外一支姓劉的,是劉玉山家。劉玉山比劉福有年紀大些,73歲。劉玉山這一支劉姓,則是劉玉山一代從寧武遷來,單門獨戶。劉玉山現在有五個子女,兩個兒子,三個女兒。大兒子劉衛東也有五十六七歲了。
趙家洼沒有一戶是岢嵐土著,全是外來移民。劉家三支之外,曹家曹六仁由寧武遷來,到曹六仁這一輩共四代;張秀清的爺爺張六,則由內蒙古“中瓜地”(注:即內蒙古準格爾旗,過去稱“準格兒地方”,民間訛稱為“中瓜地”)遷徙而來;李虎仁的爺爺叫李增祥,由靜樂移民趙家洼,后來從河曲縣買了兒子李運來寶(保),生下虎仁、根虎、云虎弟兄三人。
駱駝場幾戶,李明居家,乃崞縣移民;張二小、張三兩家,河曲縣王寺峁移民;還有一戶張姓,張八八,大名張貴才,張八八應該是保德人,父親早死,母親改嫁張福財,張福財則是五寨人;賈高枝,興縣魏家灘移民;田孟珍家,五臺縣東冶移民;楊玉才父親楊洪亮,15歲結婚,帶一家人從保德楊家灣逃荒來到趙家洼。
歷史上移民遷徙,并沒有預先設定落腳地方。山西省歷史上就是移民大省,北宋的“衣冠南渡”,明代的“洪洞大槐樹移民”,清代中期則是聲勢浩大的“走西口”,都上演過一出出悲壯的創業史。
像趙家洼這樣在本省境內移民的現象也很頻繁。
從河曲、保德過來的這些農民,早期移民,相對于黃河以北草地的“游牧”,則一直處于“游農”狀態,兩頭跑,來趙家洼開荒,河曲、保德的地也沒有撂下,兩頭有一個小氣候差,種罷那一頭,再來這一頭,這一頭收獲之后,還需要回到那一頭趕著秋收。
移民在此最后安家,是在抗戰爆發之后。那時路途不靖,往來不便,沒有辦法才最后落腳。
趙家洼老支書馬忠賢,原籍保德縣王家灘村,4歲時,父母親帶5個子女逃難到岢嵐縣,先在油家溝,后遷小趙家洼才安頓下來。
邸建華1965年生,他聽父親講,他們家在他爺爺那輩兒從寧武移民岢嵐縣,先在馬家河,后在梁家會。不久爺爺被日寇槍殺,奶奶帶著一家大小在趙家洼尋了一戶人家才安頓下來。
還有許多戶,或隨母親改嫁而來,或從別家過繼過來頂門立戶。
村里許多房舍雖然空了,但每一座人去室空的泥墻小院里面還裝著關于家庭的故事。
陳福慶不禁感慨,劉福有大爺說這村子是“碎磚爛瓦”壘砌而成,真是一點不假。
陳福慶不知道,分布在呂梁山、太行山深處的數千山莊窩鋪貧困村落,由一姓家族繁衍者絕少,大部分都是像趙家洼這樣的“亂家百姓”雜姓村。有的村莊,五方雜處,方言未改,移民來源甚為駁雜,最復雜的村落號稱“六省十八縣”。這些村落的形成,大抵與歷史動亂和災荒關系甚大。
大致理清趙家洼的村落沿革,陳福慶才恍然明白,他在陽坪鄉做人大主席的時候,陽坪鄉各村,村村方音不同,整個村都說的是外地話,或保德話,或興縣話,或寧武話,當時他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這一下子,全明白了。
岢嵐縣在歷史上就是邊塞要地,北魏時因靠近岢嵐山(注:即管涔山),始名岢嵐,后漢設岢嵐軍,經唐代,歷北宋,一直是軍事要塞,元代設州,分立巡檢,明代中期廢州設縣。
有地方學者考證,岢嵐山雖然現今被稱作管涔山,但為什么管涔山曾被稱為“岢嵐山”則不甚了了。實際上,“岢嵐”乃“賀蘭”漢字音轉。這樣的音轉在晉北晉西北地區絕非孤例,神池縣、寧武縣、五臺縣老百姓方音里的“天”,讀如“千”。學者考證,“千”乃“祁連”的音轉,突厥語中,“祁連”就是“天”?!笆已芍?,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何其哀傷!
當年,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千里躍進,直搗晉省腹地。管涔連綿,林莽蒼蒼,不由思念祖居的賀蘭山,于是以“岢嵐”名之。岢嵐山,賀蘭山,水清瘦,山素寒,望不斷云飛雁去,念鄉關。
學者考證有史實支撐倒在其次,岢嵐作為古中國邊塞要地則頻頻見諸史籍。唐代詩人杜甫的祖父杜審言有詩《經行嵐州》,詩曰:“北地春光晚,邊城氣候寒。往來花不發,新舊雪仍殘。水作琴中聽,山疑畫里看。自驚牽遠役,艱險促征鞍?!彼未娙它S庭堅有《送顧子敦赴河東三首(其二)》,詩云:“月斜汾沁催驛馬,雪暗岢嵐傳酒杯。塞上金湯惟粟粒,胸中水鏡是人材?!钡角宕?,岢嵐作為軍事意義上的邊關地位不復存在,軍備日馳,四境安然。《岢嵐州志》有這樣的描述:
岢嵐環萬山而為城,東西南北皆山也。層巒疊嶂,起伏迤邐。昔時流寇盤踞,干戈擾攘,民多被其蹂躪。今則邊氛凈掃,可幸安戢無事矣。北界五寨,東鄰寧化。當年州衛交圻,兵民雜處,人亦苦其騷擾,今則汛防各守,幸經界既正矣。西北至正西,與保德接壤,水峪觀、管兒溝諸處,萑苻每憂藏匿,今則盜藪悉除,亦幸山路遙通矣。西南至正南,與嵐、興接壤,赤堅嶺、黃道川諸路,山林時虞阻隘,今則荊莽是辟,又幸石田可墾矣。顧此四境,寒谷荒崖,斜梁陡坡,雖有長流漪水諸河,莫資灌溉,袁志所謂“土田磽確,石骨崚嶒,旱則易萎,澇則易凍”,其勢信有然也。地瘠則物無奇產,民貧則人自株守。利用無資,何所恃以厚其生也。是在披圖者矜憫撫綏,庶蚩蚩之氓乃可生遂耳。
大致從清代開始,岢嵐這塊“地瘠則物無奇產,民貧則人自株守”的土地涌入大量“客民”,光緒六年(1880),聶鴻年在《續修岢嵐州志序》中曾著意提到當地的客民問題:“第山高土瘠,絕少平原,地廣人稀,苦無產殖,土人儉而不勤,業農賈者率多他鄉外省之人,以故直、豫、秦、隴、川、楚客地錯趾于境,往來靡常,而客富于主,又人丁欠旺,恒以外姓繼暝蛉,豈五行有所克制歟?”《續岢嵐州志》也載:“農,地廣人稀,耕、必籍客戶,每歲所獲分給其半,其余所收僅足以糊一家之口。”
老支書馬忠賢告訴陳福慶說:“咱們岢嵐縣就是一個養窮漢的地方,只要你勤快,能動彈(注:干活、勞動),不愁一口吃?!?/p>
“客民”與本籍百姓雜處,趙家洼一村如此,全縣村落莫不如此。
就趙家洼村而言,這個不到百年歷史的村莊,最大規模的移民涌入則相對較晚。根據村民敘述,陳福慶大致推算,一半以上的農戶是在抗戰時候才從各地遷移而來。
馬忠賢80歲,他們家最典型。當年怎么遷來,如何安頓,如何生活,老人記得清清楚楚。
我是1936年生。老家在保德王家灘。因為甚往上遷?抗日戰爭那會兒,日本人來了保德,欺負得你不行,生活不了,這才上了岢嵐。走的時候我才4歲,跟上我父親母親,還有我哥馬忠良,兩個姐姐,一個妹子,一家七口。
先在油家溝住了一年,住不住,又搬過小趙家洼,掏了個土窯子。也不是隨便讓你掏,地都是趙福義家的。人家是寧武人,來得早,整個溝里最先就他們一家人家,坡坡梁梁,都是人家的。這戶人家養的有牛,有羊,地多,刨鬧(注:收獲)得可以。
問人家買了塊坡地,給了16塊大洋。掏出窯來,泥皮子也沒刮,這就住下了。就是給人種地,掏坡坡,簡單維持生活。保德人那會兒可多人上岢嵐,后模嘴溝那邊,一個村一個村的,盡保德家。先是伺候人家,過上幾年后,又遇上減租減息,本來地里就產不下什么東西,再減也沒法減,干脆就把地給你了。
日本人當時占著五寨、神池,經常到岢嵐來掃蕩。部隊從中寨過來,沿著嵐漪河,抓上當地人讓帶路,讓人擔水殺豬殺羊,就不讓你回家,讓你天天伺候人家。等到日本人走了,就高興了,可算是走了。曾經日本人出發,要走哪里,好像就有通訊員得信了,一路上就有人來通知。我那會兒幾歲歲,半夜三更,背上鋪蓋往山里躲上,怕得不行。來了被他們抓住,可就要往死里打,要刁(注:搶)東西。等日本人走了,這才敢回家。有事進城,你還得有良民證,有路條。
土改時候,又給分了些地,連坡梁地、平地,有個30多畝,這才個人有了地。那時候大伙兒過得都差不多,溝里頭的好人家,也才一兩戶,一個是趙福義家,一個是白駝子家。趙福義家沒后,接了個兒子。公私合營后,又把他兒子弄到供銷社站門市。后來人家又搬到了東勝。白駝子家不知道是哪里的,他們到宋木溝多年了,都沒生養,生養下也沒養活,后來白駝子死了,老婆也跟人走了。
土改那會兒分下的東西也不多,就是些牲畜、糧食,兩家才分得一頭牛、一頭驢,又從白駝子家還分得兩間房、兩眼石窯,就這么些。給人分了,沒怎么斗爭。將分下地時,個人刨鬧自個兒的,種地還可以。
其實,不包括像老劉、老曹、老楊他們祖父自發從原籍遷入的“客民”,也不包括像老馬家族在抗戰初期自主性移民,從1943年開始,晉綏邊區政府開始有計劃動員河曲、保德農民前往岢嵐開荒種地。
1943年3月春耕之前,晉綏邊區二專署從河曲、保德動員100戶農民移民岢嵐。抗日民主政府出臺一系列政策,政府幫助移民找房子、耕牛和土地,供養給糧種,憑所在村公所和農救會證明借給資金,購買必要的生產工具和生活用品。一個春天,100戶移民共開墾100余公頃荒山。
1944年3月,邊區政府統一安排,岢嵐縣二區在一個月時間就接收來自保德、河曲移民720戶;是年5月,二區、四區再安排從河曲、保德、方山、寧武、神木、府谷等地移民1100戶。民主政府為移民安排貸糧29625公斤,镢頭250把,分配土地666.67公頃,調劑谷子和莜麥種子19875公斤。
趙家洼在抗戰時期屬于岢嵐縣二區,地處接收移民開荒的核心區域,趙家洼村民中其實有不少就是當年移民安置戶。
被苦難、戰爭和災荒驅趕著四處奔走的人們,沿著嵐漪河進東川,入西川,東西兩川成了好田園。他們拖家帶口,他們面黃肌瘦,他們衣衫襤褸,他們倉皇而來,他們的身影倒映在嵐漪河上,荒寂千載的山野有了人煙,也有了生氣。這樣,趙家洼和周邊其它村落一樣,慢慢人丁繁衍,村落中炊煙漸稠,雞鳴狗吠。貧瘠的呂梁大山慷慨大方,張開懷抱,接納下這些從四面八方趕來刨食謀生的黎庶蒼生。
老賈賈高枝可能是趙家洼一個孤例。
他來得最遲,在1975年。那年,“農業學大寨正擰得緊”,老賈從故鄉興縣來到岢嵐,在趙家洼村落戶安家。
賈高枝2016年68歲,家鄉在鄰近岢嵐縣的興縣魏家灘鄉。雖然來岢嵐已經41年,可一口興縣話怎么也改不過來。老賈說自己“嘴不巧”,口音硬,鄉音無法更改。陳福慶跟他交流,有些話需要琢磨半天才能懂得。好在,陳福慶駐村入戶訪問,已經形成習慣,跟人交流的時候,打開手機錄音,然后回去再在“民情日記”里整理出來。老賈的話不費多長時間就聽懂了。
鄉音不改,帶來的交流困難可想而知。趙家洼雖然都是外來的移民,但老賈來得最遲,說話“侉里侉氣”,大家都把老賈當外地人。徹底融入村落社會,勢必就比別人來得時間長些。
鄉音不改帶來的困難還不止一端,老伴姓任,人問,老賈說:“迷些(注:興縣方言,意為“我”)婆姨,叫個任變嘞!”
大家從始至終都沒弄明白她到底該是哪幾個字,好在村里對婦女不直呼其名,一說起她來,就說是“老賈家里的”,誰都清楚。但是辦身份證,難壞了鄉派出所的戶籍員,聽半天不知道后兩個字到底該怎么寫,怎么寫才是她準確的名字,電腦上輸了個拼音,冒出一個“蜆”字。問老賈是不是這個字,老賈說:就那哇!于是,老伴的名字就確定為“任變蜆”。之后評貧困戶建檔立卡,給貧困戶辦低保,辦大病保險和其它手續,都是“任變蜆”。
老賈說他遷到趙家洼的緣由。
1975年,還在農業社那會兒就來了,上來四十一年了,那時候二十七八歲。來的時候一家四口人,老婆子,還有兩個娃娃,小子五歲,女子三歲。上到趙家洼,又生養了一個小子,一個女子。
因為甚往這上頭跑?窮得過不下日子。
我老家是興縣魏家灘,當時是魏家灘公社。魏家灘可大了,一千六百來口人,四個生產隊。從魏家灘上來的興縣人不少,少說也有十來戶。興縣那會兒可是恓惶,每天就是個玉茭面,還吃不飽,凈討吃的。一到臘月,一村一村人到外頭討吃要飯,不然過不了年。上到岢嵐,能吃上莜面、豆面,生活總算能維持住。改革開放后,人都回去了,我兄弟也回去了。魏家灘這會兒可以,有煤礦,也都移民了。
在魏家灘那,也是在山畔上摳挖個土窯子,到了趙家洼也是住的土窯子,打了兩眼,門外頭接個石頭檁子。
我大(注:父親)賈補存,還有我媽,還有我兄弟,1961年就遷到趙家洼,給人放羊,就在這給下了戶。(19)61年,餓得人不行嘛。我弟弟叫賈近枝,來趙家洼之后才成親,娶的也是興縣的。
那時候我已經結過婚,我大我媽一走,我家里四口人,全靠我一個。再一個是興縣那會兒抓得太緊,苦重。正是“農業學大寨”年月,女人們也當男的使喚,我一個月定的28天工,我老婆一個月定的是23天,顧攬不過來。苦重不說,還吃不下。我大給我帶信來,說是趙家洼餓不著,我就帶上老婆娃娃到了岢嵐,雖然也是窮地方,倒是也能吃飽了。
也不是隨便就讓人搬。我大也是找了人家村干部。當時,大趙家洼地多,缺勞力,我二十七八歲,正是好勞力。村干部一聽,就說來哇。給我把戶口辦了,這下就待了幾十年。
來了也是年輕,先是讓我當了兩年保管,接著又當了幾年會計,會計不當了,又當了一陣主任。就這么個。
趙家洼人少地多,做完了任務田,自己上山梁梁上拘個坡坡,也能刨鬧吃點。農業社那會兒,只要你能動彈,上山開個荒弄點吃的,也沒人來管。還是正經地多,掏荒地也沒多少。就給你一點自留地,我那會兒五六口人,就給分了個畝數八分坡梁地。溝塌地里也能種菜,種些白菜、西紅柿、辣椒。
生產隊那會兒,我就沒分過錢,家里人口多,全塌了口糧款。家里沒勞力,就我一個硬勞力,老伴是個半勞力,掙個四五分工,一個工下來就掙個三兩毛錢,要不叫全賠下了。我是在駱駝場,人口多,人均地就少,小趙家洼那邊又好一點。駱駝場一年下來分不下個紅,我家人口多,反過來還塌(注:欠)著的口糧款。直到改革開放,還欠隊里好幾百塊。
1980年分開地,我弟弟回興縣老家。我人口多,就沒有回去。父親在趙家洼去世,去世之后安葬回興縣魏家灘。
趙家洼可以開荒,可以吃飽,可以養窮人,只要肯下苦,肯吃苦,拉破車養窮家沒有問題。跟老賈賈高枝一樣,劉福有回憶,趙家洼“最紅火”的時候,應該也是生產隊的那些日子。
合作化,公社化,大趙家洼、小趙家洼,還有駱駝場、宋木溝、趙二坡,五個自然村被劃為五個小隊,共同組成一個生產大隊,統稱為趙家洼生產大隊。
五個小隊,同處一條叫八達洼的溝里,溝里一條季節性河流,匯入到嵐漪河。嵐漪河為黃河一級支流,源出管涔山區荷葉坪的跑馬泉,自東向西流,跨山越澗,最后到達興縣裴家川口與黃河相會。但五個自然村相距較遠,“誰也瞭不見誰”,五個小隊其實還是單獨核算。一直到1978年,趙二坡、宋木溝才劃到另外一個大隊。
“最紅火”的時候,趙家洼作為一級行政村,人口達到200多人,僅小趙家洼村就有120多人。
五個小隊,小趙家洼最紅火,全小隊700多畝地,另外開荒100多畝,“五谷雜糧,甚也種”。其實,無論是農業立地條件,還是種植出產,小趙家洼并沒有顯示出什么特別之處,但他們不僅在五個小隊中最突出,收入最好,而且在岢嵐縣也屬于“上五類”好生產隊。
老劉給陳福慶“倒學”(注:拉家常):
我們村的生活要好些,從沒聽見趙家洼有誰餓著,地里糜麻五谷甚也有。主食是莜麥、糜子、谷子,土豆就不用說了。那會兒還沒人種玉茭子,豌豆、黑豆、高粱,都做了飼料。搞農業社那會兒,我們隊里就有二十來頭牛,還有驢騾之類大牲口,也是七八頭。
那會兒,溝里的人們可辛苦了。河對面的田家會,他們隊長為當官,任務要得多,把人們餓得。我們趙家洼沒這,就是吃食堂飯那一兩年餓過,那二年吃的都是定量,有糧也不叫你多吃,就是個玉米面和上谷子殼,后來就不要緊了。
口糧都有規定,要么三百八(十斤),要么二百六(十斤),就看每年收成,也有跟工糧。當年就是個搞平均主義,人都有了意見,說可不能這了,“誰受誰灰,誰坐誰成”(注:出力的不受重視,不出力的反而威風)。反映到大隊去,公社也來了解情況,后來就定下,一個工分跟多少糧。這也不是死的,今年一個工分跟二兩糧,明年可能就是三兩??匆荒甏蛳露嗌偌Z食,看全村的總出工數,又把任務糧之類有的沒的刨過以后,剩下的糧,這才能分。
趙家洼村實際早就實行包工制,鋤一畦地算上幾個工分,不管好懶,包給你,鋤不好,下回還是你的,還得給返工,賴不掉。你一天鋤完也行,三天鋤完也行。你愿意不愿意,就這。
那會兒按規定,六十歲以下十八歲以上,都算一個全勞力。實際上,你在村里頭,不管是七十歲還是八十歲,只要能動彈,都在種地。重活不行,輕松的活兒你也得參與,比方說老漢漢種些瓜,養點菜,也給你記半個工。年輕力壯的就得受最苦的,耕地擔糞上山種樹。老婆們娃娃們打些雜工,刨鬧撒糞打土坷垃。都是按實際情況分工,不是死規定下你做甚就一直做甚。
這么一來,人們干起活來才有了信心。
最早實行工分包干制,小趙家洼的村民受惠不少,生活水平比鄰村人好些,比保德縣老家那一頭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1968年,劉福有21歲定了親,需要回保德縣老家跟親戚們知會一聲。受父親派遣,劉福有頭一回回老家,故鄉親人們的生活讓他很吃了一驚。
當年,爺爺來趙家洼,帶著三個姑姑。三個姑姑后來都嫁回到保德縣去。大姑嫁到楊家灣,二姑許給崔家灣的人家,三姑則在橋頭鎮找了婆家。按說,在老人們口口相傳的故鄉,這都是當地的富庶地方,但其實不是。
劉福有一路走來,先到楊家灣大姑家。大姑過得艱難,一日三餐,都是帶殼子谷子窩頭,實在是難以下咽,煮一鍋土豆,不剝皮就吃。臨走,大姑沒什么給侄兒拿的,裝了一袋帶皮土豆,讓他路上吃,他沒要。路途遙遙,背一袋土豆怎么走?崔家灣二姑,臨走給他帶了兩個紅薯。橋頭三姑家,劉福有報罷喜訊,歇過一棧要回岢嵐,三姑干脆給他裝了一袋帶殼谷子窩頭,他也沒接。三姑又讓他帶紅薯,左說右說,好歹拿了兩個大的。
保德之行,僅是帶殼窩頭就難以下咽,劉福有并沒多停,趕緊回岢嵐縣?;爻踢M岢嵐境,硬硬走了兩天,在水峪貫住一夜店,再回到趙家洼。
結婚當天,姑姑們從保德趕過來賀喜,連兩塊錢的禮金都拿不出來,父親做主,讓賬房寫了“主收禮洋兩元”。說是“主收”,實際上就是面子上好看些,到底是個“沒收”。
趙家洼的生活水平明顯比保德好出不知道多少。爺爺當年沒辦法來岢嵐落腳,思鄉過切,嫁女卻又嫁回到保德縣,從一個土窩窩推回到原來的苦窩窩,這都是為了啥?劉福有不明白爺爺的心思。
隔過苦不說,說好事情。好青年劉福有找對象就容易些,年近七旬,回憶起來滿臉幸福。
老劉的岳父家在嵐漪河下游的中寨公社壩灣村,趙家洼與壩灣村婚姻相通者甚多。有一回,劉福有給隊里馱石灰,從城里拉上馱回趙家洼。在路上碰見未來岳父,一老一少相跟了有十里地,也就說了十里地的話。臨別時老漢給劉福有說,他是趙家洼張秀清的姐夫,家里怎么樣,你打問吧。話再明白不過,這是老漢看中了后生,想結一門親哩!
回去跟大一說,大馬上找到張秀清的爺爺張六小說項,親事很快就定下來。一來,小趙家洼分紅工值高,是個好地方;二來,劉福有能說會道識眼色,“好苦數”(注:有力氣),肯下力,是個好后生。
壩灣岳丈果然沒走眼,老劉家家底還好,婚禮花項總共280元整。一家三口都是好勞力,劉福有父親平常給隊里往來保德、岢嵐兩縣之間倒販糧食,手頭畢竟“活套”一些。
婚禮酒席算不得好,但絕算不得差。有煙有酒,煙是三毛二分錢一盒的“白蘭”煙,酒則從供銷打來的上好“腰窩”老燒酒。酒席不豐盛,一盆豬黑肉大燴菜,然后就上糕。親戚鄰里來賀喜,出禮也不多。單人來,上五毛,雙人去,上一塊,舅舅過來算是最大的禮,上了九塊錢。
結婚之前,劉福有跟娘老子還住在山畔上挖出來的兩間土窯洞里,結過婚,就思謀蓋房。那個時候,小趙家洼村的村民陸陸續續開始告別土窯洞,都到溝沿蓋新房。那時候蓋新房,不像現在可以雇專業的建筑隊,都是村里人你幫我我幫你,大家換工,利用農閑時間,齊心協力,合力造屋。從積攢木料,再自制土坯,再挖片石,再備泥料,一來二去,三年兩年,總算是蓋起三間起脊石木結構的正房。
這三間正房,兒子劉永兵結婚就給了兒子。劉福有又蓋了兩間南房,南房并不大,只是經歷三十多年之后,沒想到最后用來接待黨的總書記。2017年6月21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岢嵐考察,來到趙家洼,入戶三家,老劉就在這兩間南房里接待了他。
馬忠賢是趙家洼的老支書,到1996年才從支部書記崗位上退下來。他從小隨父親移民趙家洼,一輩子保德口音沒變。保德人耿直、直率,也倔強,認死理。老馬是趙家洼村公認的公道人,口碑甚好。
老劉說小趙家洼在集體化時候,大家都沒有受制,生活比其它村強,得益于老馬這個領頭人公道,也得益于他的耿直,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隨風倒,不跟風跑。2016年,老人80歲,陳福慶在老馬閨女家找到老馬,遠遠一個“陜甘大漢”走過來。
晉西北地方,說男人長得高大魁梧,就說這人長得跟“陜甘大漢”一樣。
老人伸出一雙手,像蒲扇那么大,笑容很好。畢竟“主政”趙家洼28年,風風雨雨,溝溝坎坎都是老人帶著大家走過來的,他是政策落實者、村政決策者、農村變化親歷者,從集體化到生產隊,再到農村改革開放,從趙家洼開始形成村落,再到“最紅火”年月,再到衰落,都沒離開過他的眼睛。他帶著村民奮斗過,為村莊的發展謀劃過,為村莊百姓獲得勞動回報奉獻過,當然,面對曾經“紅火”的村莊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其憂傷、郁悶、沉思,要比別人更深一些了。
土改之后沒過幾年,就合作化了,分下來的地又歸了集體。我先前念了幾天書,后來娘死了,老子又娶了個后老婆,后老婆有小子,這下就不讓我念了,前后也就念了個一年多。1956年,我二十了,就在隊里給記工。
后來搞“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自由市場、自留地、自負盈虧、包產到戶,雇工、貿易、借貸、租地不加限制,都趕上過。后來,政策又回來了。
宋木溝和趙家洼、趙二坡一個大隊,后邊又和宋木溝、趙二坡分開。分開后一直沒再變,生產隊財產收入核算都下放到小隊。小隊經營了幾年,直到聯產承包。
我先是在隊里當會計、統計,后邊又當村主任、村支書。小隊里由小隊長領著種地,刨鬧國家給的任務糧,然后再按工分算,一年下來,就是個受(注:苦熬)。
任務糧光趙家洼,一年得交個八九千斤。也是按年成好壞,最高也就是個萬數,一般情況,就是個八千斤任務糧,一千斤油料,二十來個羊(注:晉北方言的口語中習慣將牛、羊等牲畜的量詞表達為個)。分紅也沒個定數,一年和一年不一樣,有時候七八毛,有時候五六毛,最多一個,像劉福有那樣的壯勞力可以分300元出頭。
副業也沒個甚,就是養得些牲畜,賤買下,看見能多收兩個了,就貴賣。大牲畜不能使喚了,也不能隨便瞎買賣,歸國家食品公司收購。
大田作物,主要種莜麥、豌豆、谷子、山藥蛋,五谷雜糧都種些。
那溝里頭在先(注:剛開始)也不種玉茭子。麥子產量也不高,一畝也就打個六七十斤,一年能打個萬數斤。
在先那會兒沒化肥,到(上世紀)七十年代上上化肥了,一畝能打個一百多(斤)。除過國家的任務,留下種子,剩下的就按人口分,一個人能分個五六十斤就算好的。糜谷像我們那個小村村,一年能刨鬧個三萬來斤。莜麥也能打個萬數斤。山藥蛋一個人一年能分個四五百斤。種些黑豆、豌豆,凈喂了牲口。
牲口多,光趙家洼那會兒就有五六群羊,五百來只羊,還有三十來個大牲畜,騾馬牛驢。這都是財產,別的村差些。
最紅火時候,在溝里刨鬧還可以,有點關系的,凈往溝里跑。因為甚?分紅大,吃糧多。
實際趙家洼生產條件并不好,賴地方,一出門就是灰山圪蛋(注:山包),凈是坡梁地,平地沒甚。有點平地,也是河灘寬,墊起來點土地。梯田那會兒也修了,修起也不行,遇上個下大雨,全沖塌。
我在村里鬧(注:工作)那會兒,都是精耕細作,沒把人們餓著。外頭人也往村里遷,從興縣那來的就多,前后來了二十幾家,改革開放后分田分地,又都回去了。這會兒,在村的也還有八九十口人。
林子也有,不大。自合作化以后,把溝溝岔岔的人都搬出來,不能種糧的地方,年年栽樹,春去秋來,國家也號召,人們也有干勁,種不下糧食的地方全栽起樹來。這會兒有萬數(注:一萬多)畝,種些松樹、楊柳樹、楊樹、桃杏樹。
1980年,聯產承包開始分地,起初人們也有情緒,擔心這,害怕那。分著分著,人們才盤算清楚,在一搭里(注:一起)也是不行,七余八扣,騙個肚子不餓都不可能。自己種,發現能吃飽飯了,你做甚也沒人管,由憑你了,也沒聽說誰再受餓。
這個時候又開始繳農業稅,加一些攤派款,七攤八派,亂七八糟,鄉里頭的,村里頭的,都給人們攤上,我得一戶一戶收上去。
那會兒在陽坪鄉,趙家洼也算是個可以的小村村,每年給國家的任務都是超額完成,剩余的口糧也解決了,人們也沒餓著。
我鬧的那幾十年,還可以。在先那會兒,也是生活不好。村里沒甚農機具,凈種些梁地,就買下個銅草機、脫粒機、柴油機,這也是靠后了。還是七四(1974)年,村里通了電,我又給鬧了個加工廠,推磨糧食再不用出外頭。
接電當時也費了勁,沒水利設施的地方,不給設備,不給架電。正好給村里打井,先組織人砍上木頭桿子,把線接過來。再后來又農網改造,這才換上水泥桿子。
改革開放后,聯產承包,我哥回了保德,我沒回。我也是全憑種地,種了個四五十畝地。我有兩個小子兩個女子。
1967年,我當的趙家洼村主任,當了28年,1996年,滿了60歲,老了,快退下去,讓年輕人干去哇。
農業社那會兒,事可多下了。
所謂“最紅火”的集體化時代,之所以“最紅火”,其一村里人口數達到頂峰,生產大隊超過200人,僅小趙家洼就有120多人,駱駝場都有23戶幾十口人。較之現在僅有6戶13口人留守家園,真是要多“紅火”有多“紅火”。其二,村落集體經濟保證了在短缺經濟時代“餓不著”,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地處偏遠,各種政治運動沖擊較少,接納了許多外來逃荒者,救了許多人的命,一塊相對安穩的世外桃源,怎么能不讓人懷戀?其三,趙家洼“紅火”的那段歲月,固然不能用“激情燃燒”“火紅年代”這樣的詞語去描繪,但那里畢竟留下了至少兩代窮苦農民為生存而掙扎、抗爭、謀劃、苦斗的歲月痕跡,披荊斬棘、拓荒開辟之功,任是誰都無法否認。
老人平靜地敘述,陳福慶眼睛看著老人,靜靜側耳傾聽。他無法判斷敘述者的態度是褒揚還是貶低,否定還是肯定,懷想還是留戀,他聽出的,僅僅是一段歷史的呈現。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