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都新藝

田方方

郝振瀚的“間物”系列作品將布料與陶瓷相結合，看似柔軟，但質地堅硬。在創(chuàng)作時，他先取布沾泥漿，再根據(jù)布料本身的形態(tài)用纏繞、折疊、垂墜的方式固定，并在表面施釉，再經過1300°C的高溫窯燒，這時布料會化掉，只剩下陶瓷。

郝振瀚，藝術家，本科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2013年于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產品設計專業(yè)獲得碩士學位。目前在景德鎮(zhèn)工作和生活，并計劃未來有一半時間在上海。

郝振瀚位于景德鎮(zhèn)的工作室。一層被設置為展廳，展示著“間物”系列以及由該系列衍生創(chuàng)立的花器品牌“煦”的一些器皿。

郝振瀚從人類學的范疇開始研究，他對“文化遷移”感興趣，對于超越商業(yè)邏輯的價值更感興趣。陶瓷——這種貫穿古今東西、又烙印著大量手工痕跡的材料，恰好給他提供了開展思考的廣闊空間。

瓷與人類學

郝振瀚最初震撼世人的作品是他耗時三年完成的“模仿‘模仿”系列。他選擇了因仿制名畫而出名的深圳大芬村和有仿古瓷產業(yè)的景德鎮(zhèn)作為創(chuàng)作基地。他先請織布廠的工人模仿奢侈品牌的面料為他織一塊布，并用他們自己喜歡的圖案任意替換掉原始的品牌標識;然后他把織好的布送去一家裁縫店，請制衣匠人根據(jù)時興樣式做成一套工作服;他再穿上這身衣服，請大芬村的畫匠模仿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的作品《人類之子》。至此，郝振瀚算是完成了一件自己的作品。回到景德鎮(zhèn)，他將一個購自當?shù)厥袌龅那嗷ù善看蛩闉?0個碎片，請三十多位匠人復原10件不同的器型，最后出現(xiàn)的成品各有不同，頗具奇思妙想，令人莞爾。

在這個過程中，“我希望自己不是以藝術家或評論員的身份去觀察、模仿產業(yè)，而是融入其中。其實我扮演了一個中介的角色，我希望通過買賣關系促成事件的發(fā)生，并且在購買或講價的過程中，讓參與其中的人表達出對事件所有的認知。我相信，只有在事情發(fā)生和變化的過程中，潛意識才會被逐漸釋放出來，才能讓大家看到模仿背后真實的文化和故事。”在他看來，最后完成的藝術作品本身并非是創(chuàng)作的終點，而是其中一個節(jié)點，與其他每個環(huán)節(jié)一起，組合成涉及不同人與文化內涵的藝術事件。

郝振瀚想通過這些看起來另辟蹊徑的項目，為自己的問題尋找答案。“在設計學的背景之下，我想探討什么是‘模仿？我該如何進入這個話題？什么是我的方法？過去，我所受的教育是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的邏輯，但我覺得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是問題，也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被解答。”通過“模仿‘模仿”系列，郝振瀚拆解了“問題”。他并不想為模仿辯護，但是模仿可以作為一種學習方法，在不同的社會語境下，人們的創(chuàng)造力由此被釋放出來，就會出現(xiàn)迥然不同的結果。換句話說，在“文化遷移”的過程中，在新造之物誕生之際，每一種文化特有的道德觀念與特定的美學仍然是有跡可循的。

進一步地，郝振瀚發(fā)現(xiàn)，原來對于某件事情，可以不對它有判斷，可以不解決這個問題。“我提出了什么問題、以何種新的視角去看待這個問題，其實是更重要的。”當他想明白這個道理，便不再像過去那般陷入追問終極命題與意義的泥潭，道路更寬闊，也更坦然。

在郝振瀚的事件性藝術項目中，“人”一直是最重要的因素。在創(chuàng)作“模仿‘模仿”的過程中，郝振瀚不知不覺地扎根在了景德鎮(zhèn)。“中國柜子”是他搬到此地之后開展的一個新的長期項目。在17-18世紀歐洲，很多宮殿或貴族家里都擺著‘中國柜子，展示自己收藏的來自中國的名貴瓷器，彰顯炫耀財富的心理。但在景德鎮(zhèn)一位匠人師傅的家里，郝振瀚發(fā)現(xiàn)了另一只再平凡不過的木頭“中國柜子”。于是，他請師傅以這個柜子為模型，用陶瓷模仿了一只一樣的柜子，并且請人為擺放在柜子里的日用碗盤繪制裝飾畫，圖案包括工匠一家人最愛吃的菜、舊日婚禮的嫁妝，以及其他伴隨著一家人生活的重要物件。后來，師傅家里淘汰掉陳舊的柜子，但完成的嶄新的陶瓷柜子引發(fā)了他長久的觀看和沉默，背后是復雜而難以言說的情緒。什么是美？什么是體面的生活？這對以手工藝為生的匠人來說可能顯得有些遙遠而矯情，但在這個藝術項目里，在藝術家與匠人、木頭柜子與陶瓷柜子樸素的交互過程中，有些事的確發(fā)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具有動人的普世性的啟迪意義。

柳溪的“2021”系列包括60多件花瓶，瓶身上的褶皺隱喻著人們心靈上的掙扎，瓶身上仔細地粘貼了假苔蘚，運用了多達18種綠色。這件作品是藝術家在經歷隔離重獲自由之后，對新冠肺炎疫情所做的藝術性記錄和反思。

在材料的可控與不可控之間，柳溪體會創(chuàng)作的自由，也找到了自己內心的自由。

柳溪，藝術家，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2010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現(xiàn)創(chuàng)作、生活于上海和景德鎮(zhèn)。曾參與國內外眾多展覽，并在國際賽事中屢次獲得重要獎項。

瓷與自由

柳溪出生于山東淄博一個傳統(tǒng)家庭，她相信自己能夠改變命運。她努力求學，在復讀一年后，如愿考上了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在那里，柳溪廣泛地接觸了各種材料，希望從中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藝術語言。她發(fā)現(xiàn)，陶瓷制作工序極多，任何一環(huán)出現(xiàn)偏差，就無法達到預期效果。這種材料還脆弱易碎，在燒制過程中會發(fā)生收縮。這一切都使它成為最難把握的一種材料。但是，在與陶瓷不斷交手和對話的過程中，柳溪發(fā)現(xiàn)自己逐漸少了浮躁，變得更有耐心，也更有智慧了。

2013年，她因先生工作調動而移居上海，開始往返于上海和景德鎮(zhèn)兩地之間，有了更多時間進行陶瓷研究，也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室——一個毫不起眼的破敗老屋，附近都是從事陶瓷加工的小作坊。在景德鎮(zhèn)對陶瓷工藝有了系統(tǒng)理解后，她創(chuàng)作出一組概念完整的系列作品“彼岸”，一舉斬獲了國際獎項，也讓她堅定地走上了職業(yè)藝術家的道路。

“彼岸”系列一共有九組作品，用陶瓷刻畫了不同繩子的形態(tài)。其中，三組自由生長的繩子表達自由與被縛之間的糾結，帶有強烈的自我投射意識與反抗精神。“我從淄博這樣一個小城市走出來，每當我想放飛自己，有根繩子就會往后拉扯我，可能有段時間我飛到了百米高空，那根繩子似乎被消解了，但當我想飛得更高時，它卻又開始往后拽……”

2015年，柳溪開始創(chuàng)作“媽媽”系列，作品的原型來自這些從全國各地收集的搓衣板。

她在藝術實踐中，不斷挖掘與探索女性的內在力量。這是她對自我的觀照，也豐富了作品的題材和內涵。

柳溪2021年的陶瓷鍍金作品《我們的神很了不起》。

在柳溪的藝術實踐中，對女性自我意識的觀照是顯而易見的。繼“彼岸”之后，2015年，柳溪開始創(chuàng)作“媽媽”系列。作品由從各地回收的搓衣板澆鑄而成，藝術家希望以質樸的方式表達自己對于母親的愛。她的母親最初渴望得子，并不能很好地面對這個女兒的出生。“我的母親生活在特殊的時代境遇下，我對她的愛并非出于義務，完全是一種自愿，是我在認知確立之后的一種回饋。”“媽媽”系列的背后也蘊含著一種諒解，一種超越時空和自我局限的更廣闊的愛。在“我們的神很了不起”系列中，柳溪贊美女性所具有的特質。她感性地認為，“我希望進一步挖掘與探索自己作為女性的內在力量。”

在景德鎮(zhèn)的工作室里，我們見到她正在創(chuàng)作的最新系列“我們身處何方？NO.3”。柳溪繼續(xù)推進著對女性身體與精神意識相關聯(lián)的探索。“通過這組作品我想表達的是對當下所見、所聞、所說的一些判別和思考。我的作品和作品之間其實也在來回給予答案，作品與我之間又是一種互動和對答。”

正在上海明珠美術館展出的“2021”系列包括60多件花瓶。瓶身上的褶皺隱喻人們心靈上的掙扎，瓶身上仔細地粘貼了多達18種綠色的人工苔蘚，從黃綠色漸變到咸菜綠。這件作品是柳溪在經歷隔離、恢復正常生活之后，對新冠肺炎疫情所做的藝術性記錄和反思，也是她看待世界的一種方式。在日復一日與陶瓷打交道的過程中，柳溪也從這種材料中看到了無限的新的可能。“陶瓷本身具有很多限制，但是當我嘗試打破限制，在可控與不可控之間迂回，逐漸變得游刃有余時，我發(fā)現(xiàn)路越走越寬，內心也越來越自由了。”

柳溪希望以質樸的方式，透過“媽媽”系列表達自己對于母親的愛。

“黏土是一個連接東西文化的起點，”美國藝術家Ryan Matthew M tchell如是說，因此10年前他來到了景德鎮(zhèn)。

Ryan Matthew Mitchell的雕塑作品《獨石虛空：叢林》局部，造型和名字都很有東方意味。

Ryan Matthew Mitchell（煤球），1978年出生于美國科羅拉多州丹佛市，美國蒙大拿大學純藝碩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陶藝學會（IAC）會員，曾創(chuàng)建景德鎮(zhèn)陶溪川國際工作室，也曾為其藝術總監(jiān)，現(xiàn)任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國際學院國際工作室藝術總監(jiān)。

瓷與自然

步入陶藝家Ryan Matthew Mitchel（l 煤球）位于一間陶瓷加工廠的工作室內，耳邊是廠房機器的轟鳴聲，地上是長期被黏土、釉料洗刷后的斑駁，江西初夏體感溫度已逾40 ?C，炎熱的空氣仿佛在此凝滯。而這位出生于美國滑雪勝地丹佛的藝術家對這樣的環(huán)境早已習慣，畢竟，他在景德鎮(zhèn)已經住了近10年，這里對他來說幾乎是另一個故鄉(xiāng)。

高中時期Mitchell就開始學習繪畫，并對中國的歷史和繪畫產生濃厚興趣。“我對東方藝術的抽象性和構思很感興趣，尤其是宋明時期。我對東方文化的山水概念非常著迷，固體和液體、植物的柔軟、水流的柔軟……都是打動我的地方。”早年在蒙大拿大學學習藝術時，每到暑假，Mitchell都會離開城市，過上一段在山間雪地狩獵的古樸生活，與自然再次發(fā)生深度聯(lián)結，遠離塵囂，也幫助他進一步了解自我。

早年的因在此時結下了果，這正是他選擇定居景德鎮(zhèn)的原因。雖然景德鎮(zhèn)也在商業(yè)化的巨浪中經歷著迅猛發(fā)展，但對Mitchell來說，這里不管在地理層面還是在精神層面上，仍然離自然很近。“陶瓷在中國很重要，它是一扇展現(xiàn)人性、共享與個性的大門。世界上有太多東西讓中國和西方看上去如此不同，但黏土是一個很好的共同的起點。因此，像很多人一樣，我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景德鎮(zhèn)。”

Mitchell位于景德鎮(zhèn)一間陶瓷加工廠的工作室，這些靜默并置、體量龐大的作品使人聯(lián)想起古代神話和歷史遺跡。

剛來中國時，Mitchell還延續(xù)自己從前的創(chuàng)作思路，作品較為抽象，雕塑具有明顯的工業(yè)化風格。后來，他開始采取一種戲劇性的方式創(chuàng)作。“中國社會正經歷巨大的變化，不論是肉眼可見的周邊環(huán)境還是創(chuàng)意能量，我想試著去理解它，試著從歷史中尋找線索來理解當下。” Mitchell參考過去的歷史素材，把它們帶入當代作品中。在過去的十來年里，他創(chuàng)作了一兩百組這樣的作品。他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人或物、抽象或具象的雕塑，大多以瓷土合捏的形式，將瓷土和陶土相結合，幾乎都能從中國的歷史文化和器物中找到相應的線索。他對歷史如何被重述而感到好奇，并將陶瓷這一傳統(tǒng)敘事材料置于當代語境中。

近幾年，Mitchell的思考開始漸漸向“自然”延伸。“我的作品大多關乎人與自然的關系，我想起當年在山上度過的時光，看到天上的飛機，我會猜想它會飛到哪里……這對于我的創(chuàng)作很重要。就像明末清初的中國藝術家石濤說過，‘要到山上去，去感受自然的語言。”Mitchell的最新作品試圖呈現(xiàn)自然的樣貌，山川、河流、動物和植物，往往沒有刻意的表現(xiàn)形式，被塑造成破碎的、自然塑造的樣子，仿佛破碎之后的自然重組。這些作品也將在他下一個展覽中被集中呈現(xiàn)，他希望能傳達一種不為外界壓力所困，自信、自然與人交流的感覺，“人永遠可以從自然中尋找力量”。

在創(chuàng)作之外，Mitchell也是一位頗具創(chuàng)新精神的陶瓷教育家。他在景德鎮(zhèn)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陶溪川設計并創(chuàng)建了景德鎮(zhèn)陶溪川國際工作室，并擔任藝術總監(jiān)。現(xiàn)在，他是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國際學院國際工作室藝術總監(jiān)。他在全球范圍邀請優(yōu)秀陶藝家前來景德鎮(zhèn)，進行駐地創(chuàng)作，并開展一系列教學活動。

他嘗試在景德鎮(zhèn)呈現(xiàn)關于陶瓷藝術的更多可能性，為新生代的陶藝家開創(chuàng)了更為開闊的視野。在他看來，“所有的外來者首先都是外來者，但景德鎮(zhèn)是一個由數(shù)百年前來自中國各地的家庭組成的城市。它是一個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機遇的中心，一個住著很多大魚的小池塘。你在這里可以與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發(fā)生聯(lián)系，追隨著黏土的邀約，你又會被帶到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去……”

他好奇歷史如何被重述，結合瓷土和陶土創(chuàng)作作品，并幾乎都能從中國的歷史文化中找到相應的線索。

由遠及近的雕塑作品分別名為《掠過》、《獨石虛空：叢林》、《獨石虛空：粉》及《山川子宮》。

瓷土具有極大的隨機性，而這正是吸引張敏的所在。她將技藝和細膩情感注入陶瓷、水泥、廢紙板、泡沫、銅等堅硬粗糙的材料，使其在新的形態(tài)結構中呈現(xiàn)出某種隨機的詩意。

張敏的作品《連續(xù)與斷裂》。

張敏，出生于1992年，2014年本科畢業(yè)于大連工業(yè)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2018年碩士畢業(yè)于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日用陶瓷設計專業(yè)，現(xiàn)工作生活于景德鎮(zhèn)。近期個展《矯直河流》在北京牧云藝術空間呈現(xiàn)。

瓷與隨機

從2015年來到景德鎮(zhèn)讀研究生算起，張敏已經在這里住了六年。2018年前后工作室附近拆遷，她開始留意到路邊拆遷的民營瓷廠和小作坊，或一些爛尾樓，它們經受著風吹雨打，雖然樣貌殘破衰敗，但墻體縫隙里依然能看到苔蘚或其他植物，在她看來，這番景象“挺動人的”。有的樓一層已成廢墟，二層卻還住著人，晾曬著衣服;有的樓里，斷裂的空洞忽然懸垂下鋼筋和碎石板;有時也能看到地面墻角散落或掩埋的陶瓷廢品。她細細感受和觀摩著這些細節(jié)，總能從中獲得靈感，使之成為創(chuàng)作契機。

2021年6月在北京牧云空間呈現(xiàn)的《矯直河流》展覽中，展出了張敏用紫銅創(chuàng)作的作品《卷曲》，其中皺褶的肌理，直接關聯(lián)著爛尾樓屹立在荒草之中帶來的即視感。她將樓的照片和紫銅作品并列在一起，更好地呈現(xiàn)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陶瓷作品《傾斜》則形似樓房局部結構，將墻體的結構打破，重新組合構成新的形態(tài)。而《交叉小徑》則將廢棄的陶瓷、水泥和鋼筋組合起來，形成了大地和小徑的景象……

在這些創(chuàng)作過程中，“隨機性”是張敏尤為在意的。“我并沒有刻意去安排，很多作品的過程都伴有隨機，我很喜歡這種隨機，讓我看到很多可能性。”這種特質自然也被延續(xù)到其他作品系列。比如，她看到一些被漆上不同顏色的廢棄零部件，即便里面再破敗，它們仍然會帶來不同的觀感和消費價值。這讓她覺得有趣，就做了陶瓷作品《圓形劇場》，讓那些馬卡龍色系的零部件們改頭換面，成了劇場里的“角兒”。再比如，在工廠看到師傅們?yōu)榱斯?jié)省空間而摞疊在一起的花瓶瓶口，她忽然想到“如果就這樣直接把摞疊的瓶口放進窯爐，會燒制出什么效果？”說干就干，沒想到出窯之后，這些花瓶瓶口猶如喇叭一般，大大小小彎曲著、低垂著，自有美感，“特別好玩，我還試過把音響放到這些瓶口里，自然就產生了重低音的效果。”這系列作品也被她取了一個富有動感的名字：“連續(xù)旋轉”。

張敏過去的工作室附近有一大片廢墟，這里激發(fā)了她許多創(chuàng)作靈感

張敏的作品《圓形劇場06》。

張敏一直對注漿的工藝很感興趣，“在注漿時，如果縫隙沒有蓋緊，邊緣就會有漿液流出來，縫隙邊緣看上去又薄，又脆弱，這些流出來的邊角既與里面是一體的，又是延伸的，如果在標準化生產的系統(tǒng)里，它們就會被切割掉，但我就是想保有和放大它們的存在。”“規(guī)則”或者說被系統(tǒng)內化，是張敏無法認同甚至反抗的，她的創(chuàng)作也常常流露出處于系統(tǒng)邊緣的脆弱和張力。

這與她的成長經歷不無關系，“可能我們在成長過程中被各種條條框框束縛，說你應該怎么樣，成為某種人……”即使她現(xiàn)在成為了一名職業(yè)藝術家，家人仍然更希望她能進入某個系統(tǒng)或有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大多數(shù)人的狀態(tài)是會成為某個零件，參與系統(tǒng)的運作，同時獲得系統(tǒng)的支持。但我想在這里待一下，再去別的地方待一待，這種漂流反而讓我感覺安全，并且提醒我一直保持警覺。”

在創(chuàng)作材料的使用上，水泥、廢紙板、泡沫、銅等用于大規(guī)模生產的廉價材料，同樣會進入她的視野，被她拿來使用。“它們不斷消失，又不斷出現(xiàn)，如何使它們免于消失在習以為常的麻木中，是我感興趣的問題。”她希望以她擅長的流變和隨機性，去質疑和表達立場，同時，也提煉出這些材料新的生命力。或許，這也是憂患之中“好玩”的部分。

創(chuàng)作者年輕溫和的外表下，藏著一個倔強的小宇宙，這股倔強讓廢棄之物煥發(fā)生機詩意，也流露出一名獨立思考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 廢墟IX》的靈感來自等待被拆除的廢墟，張敏從中創(chuàng)作出新的詩意。

Ryan LaBar的作品《鞠躬》。

yan LaBar（拉巴爾），美國陶瓷藝術家，美國貢薩加大學學士，美國內布拉斯加州林肯大學碩士。2015年美國陶瓷領域最高獎項弗吉尼亞格瑞特基金會一等獎獲得者。他手中的作品為《危險的嗡嗡聲》。

瓷中新生

看似機器生成的模型裝置，實際上從拉坯、成型、上釉、燒制都由他獨立完成，相鄰部件的組合運動影響著每個單獨的部分。

Ryan LaBar是一位極具自省意識的陶藝家，對他來說，走上陶瓷創(chuàng)作之路無異于一次自我發(fā)現(xiàn)之旅。他原本出生于一個律師之家，還有一位學醫(yī)的雙胞胎弟弟，父母也盼望他能走同一條路。這令他一度感到迷茫。直到他學習了陶瓷課程，一切才變得豁然開朗，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當我來到中國，回顧以往的經歷，我相信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互相關聯(lián)的。當你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身上會背負著期望;但是在新的地方，你可以重新定義自己，完全成為你自己。”

回憶起2011年第一次來到景德鎮(zhèn)旅行時的情景，小城里呼嘯而過的摩托車，塵土飛揚的街道，這些景象和他想象中的浪漫東方瓷都截然不同。如今他卻完全迷上了這里。“我曾經在很多城市生活過，不同的城市有著不同的能量。在有的城市駐留時，我感受不到和城市的深層聯(lián)結，自我意識是被拋在一邊的。但是我走在景德鎮(zhèn)的街頭，會有不一樣的感受。這是一座富有活力的城市。人們有著一樣的精氣神，也有著各自獨立的自我。”

LaBar的作品靈感源自破碎和重組，這可追溯至他念研究生時期的嘗試。當時老師曾要求他扔掉一些“并非藝術”的實用陶瓷器皿，但LaBar將這些自己費心燒制出來的容器悄悄藏了起來，并突發(fā)奇想，將它們燒制在了一起。當那些原本要被遺棄的容器被重新塑造和組合，他看到了其中的力量與意義，繼而開始深入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向。

RyanLaBar的作品《來了又走了》。

LaBar的作品看似由機器生成的模型裝置，但實際上從拉坯到成型、上釉、燒制都由他獨立完成。相鄰部件的組合運動影響每個單獨的部分，結構桿、帶、環(huán)和齒輪從支撐的物理結構轉變?yōu)榻Y構的視覺錯覺，形成仿佛自我生成的組合系統(tǒng)，奇特而復雜。“我對隱藏在最終形態(tài)背后的過程非常感興趣，尤其是瓷土軟化、釉料燒融的過程。在重力和高溫的作用下，材料發(fā)生變形、坍塌、黏結，形成一個整體。雖然已經無數(shù)次見證這個過程，我卻依然無法完全地預測結果……”這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使得LaBar的作品系統(tǒng)有時顯得繁復又平衡，有時又似乎呈現(xiàn)出堆積或混亂，由此形成對復雜系統(tǒng)的隱喻，這個系統(tǒng)可能是人群、機械、建筑和城市，甚至是星球或星系。

已經在景德鎮(zhèn)定居多年的LaBar感受到這里既存在西方的文化價值，也具有東方的傳統(tǒng)藝術文化，如何融合、展現(xiàn)這兩種文化，是他想通過陶藝創(chuàng)作持續(xù)探討的主題。“假如我選擇留在美國，我很可能會成為一名大學教授，我的作品會更多地被從學術層面進行理解;但在景德鎮(zhèn)，盡管語言不通，我的作品也能充分被理解。我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可以和這座城市產生聯(lián)結，人們樂于討論他人的作品，作品可以成就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這也讓我能更好地認識自己。”

邵磊作品《柔軟地對弈》，看似一帶白色長卷抖開，疊合起來，卻始終圍繞在圓的廓形之中。其中，平直與彎曲、柔軟與力度構成了某種平衡。

不斷疊加和重復的“泥條盤筑”看似平和安靜，又滲透著微妙的張力及延展性。他用身體參與創(chuàng)作，卻又常常抽身其外，似乎不動聲色地在跟另一個自己下一盤平衡的棋。

邵磊，1990年出生江蘇，2013年畢業(yè)于江西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雕塑專業(yè)，現(xiàn)工作和生活于景德鎮(zhèn)。他面前的作品為《流動的缺口》。

瓷中對弈

“記得小時候，爺爺買過一個陶瓷酒杯，很像唐三彩，被我弄碎了，就一直擺在家里，也放在了我的心里。后來考大學時我就填報了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說起和陶瓷結緣的經歷，邵磊算是有點誤打誤撞地來到景德鎮(zhèn)讀書。從小的成長環(huán)境比較寬松，這令他在學校學習時，很難完全遵循繪畫和雕塑的傳統(tǒng)規(guī)則。“我花了一年時間才完成畢業(yè)設計。當時同學們大多以塑形為主創(chuàng)作雕塑，我卻考慮用陶瓷做裝置。我去廢鐵站找了一些破機器，翻模成鐵器的外觀后進行組裝。可能因為這與別的作品不太一樣，拿了陶院的一等獎。”

2013年從學校畢業(yè)后，他沒有選擇去“北上廣”發(fā)展，也沒有盯著藝術家的目標，而是留在了景德鎮(zhèn)，想多體驗幾年隨性、自由的時光。開始，他會做一些陶土的玩偶，也會給品牌設計產品。直到2016年，他留意到黏土這種材料很適合用來表達自己。“當時，我選的是景德鎮(zhèn)的白色瓷土，大家都覺得它的骨架很軟，不可塑形，但我就想一片一片塑造出形狀。”在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讀書時，他并非陶瓷專業(yè)，也沒有學過陶瓷，但經常看著景德鎮(zhèn)上那些師傅做，耳濡目染，便也學會了上釉、燒制。他也不想走燒制傳統(tǒng)瓷器的道路，想的是“可不可以重新感受黏土初始的狀態(tài)”。之后，他嘗試慢慢從捏一塊泥巴開始，在越捏越薄的過程中，忽然發(fā)現(xiàn)，“黏土看似柔軟，但是非常自由，而且很有力量。你可以把它做成任何你想要的形狀。在與它碰觸的過程中，看著它揮發(fā)水分，感受到它干燥并到達燒制之后的堅硬，其實這里面有一種張力。”

邵磊創(chuàng)作中的靈感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部件。

最初，邵磊把日常生活中看到的小事物，如樹葉、枝干、花瓣等形態(tài)用黏土表達出來。后來，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漸漸豐富，比如與朋友聊天的轉折感帶來作品里“轉彎”的契機，也有旅行中看到橋梁和建筑帶來的視覺啟發(fā)。此外，在他投入創(chuàng)作時，他的身體也參與其中，重復性的勞動過程也激發(fā)出許多靈感。“你要不停去與作品互動，去扭、去捏。如果作品很薄，身體可能會為其帶來危險，稍微多用力，它就可能塌陷。有時候，在慢慢做的過程中，由于黏土重力或材料特性，它們會引導我，比如一邊塌下時，另一邊相應就有起伏波動，形態(tài)會自然地發(fā)生……”

在上海璞素藝術空間舉辦的《我心匪石》雙人展上，邵磊的作品簡約安靜《。千葉》像白色齒輪般，一頁頁疊合，滾動交疊成一輪“圓”;《融器》則用黑色陶土波浪般推導著，彎成一道半圓弧，張開著，既承載著什么，又如在融合;《柔軟地對弈》看似一帶白色長卷抖開，又疊合幾道，卻始終圍繞在圓的廓形之中，其中，平直與彎曲，柔軟與力度，確實不期而遇;《他山之石》形似假山石，不細看，很難相信是黏土造出的嶙峋細密;《異域之外》則用一片片葉片般的黑陶構筑出建筑般的空間，且在不斷重復和延伸感里，拓展著觀者對于未知空間的想象。作品看似安靜，卻隱藏著前進和生長的動力。形式雖然簡約，但常常在重復和疊加的基礎上，延展著更多可能性。有別于許多90后藝術家情緒化的表達，邵磊的作品顯得冷靜克制。他說：“我確實習慣將自己抽離出來，以一種客觀的態(tài)度與作品對話。”

習慣獨處的邵磊在每日與黏土的互動中，用身體觀察、感受材料特性，你來我往之間，形態(tài)自然而然地發(fā)生……

邵磊工作室中的部分作品展示，它們都有著建筑感的形態(tài)和精致的體量，藝術家希望未來能在體量上做出突破。

實際上，在生活里，邵磊的狀態(tài)也是如此。在景德鎮(zhèn)待得雖久，他卻習慣獨處，不混圈子，沒有太多朋友。平日里，他不是去附近大自然中走走，就是沉浸在生活的日常軌跡里。“很多事改變不了，唯一可改變的只有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開心就很好。”不過，在這些剖析的背后，似乎總有另一個存在，他安靜平和地觀察，不去對抗或對峙，只以更像對弈者的姿態(tài)，平衡著，你來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