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像遍地花開

王巨成

我努力睜大眼睛，可是始終只看見一只手，它不斷地向我揚著。于是，我向那只手拼命地跑過去。奇怪的是無論我怎么跑，那只手總離我那么遠。我終于跌倒了。

這時那只手一下子把我扶了起來。

這是一個夢，當我從夢中醒來時，我看見滿世界是紛飛的雪花。

久違的雪呀！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也是最后一場雪。我卻不知道這場雪是魔法師帶來的。

在我做夢的時候，魔法師的一只襪子不見了。這當然難不住魔法師，他拔下一根胡子準備變一只襪子出來。不料，魔法師發現他的鞋子里有一只襪子，他更高興了，說：“瞧瞧，有人知道我的襪子丟了，特意送了一只一模一樣的來，真讓人開心呀！”魔法師就是這樣一個容易快樂的人。

既然拔下來了，魔法師希望這根胡子能發揮它的魔力。于是魔法師走到外面。

這是個陰冷的早晨。由于好久好久沒有下過雪，一切顯得灰蒙蒙的，讓魔法師怎么看，都覺得天地間少了些東西。

這時一個名叫冬兒的小男孩從魔法師身邊經過，魔法師忙問：“你是不是覺得天地間少了些東西？”

“雪！”冬兒脆生生地說，“下一場雪就好了！”

冬兒是去找一個叫“機靈鬼”的男孩玩耍，這個男孩就是我。

魔法師看見一個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天地間少了什么東西？”

“少一場雪！”莊稼漢說，“莊稼需要一場雪！”

“我也希望有一場雪！”魔法師說，“既然大家都希望下一場雪，那就下一場吧。”

下一場雪，一根胡子的魔力是遠遠不夠的，于是魔法師就開始拔胡子。

人在高興的時候，有時會忘乎所以，魔法師也不例外，看見飛舞的雪花，他忘記了他的胡子本來就不多了，還這么一根一根往下拔。

忽然，魔法師聽到一種聲音，是九頭鳥拍翅膀的聲音，魔法師猛然醒悟過來，忙停住手。這時他只剩下了最后一根胡子。

魔法師的頭發一下子全白了——急得啊！

魔法師的魔力都在他的胡子里。一個魔法師只剩下最后一根胡子時，如果聽到九頭鳥拍翅膀的聲音，意味著最后一根胡子也將掉下。當魔法師的胡子全部落光的時候，便會失去他所有的魔法，而且也意味著魔法師生命的終結。那時魔法界的九頭鳥會把他帶到一個他應該去的地方，從此人世間與魔法界都不會再有他的身影。

這是魔法界千百年來的規矩，沒有誰能改變。魔法師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看到鵝毛大雪正漸漸把大地裝扮得銀裝素裹，看到人們為這一場雪歡呼，魔法師又高興起來：“哈哈，一把胡子能換來這么好的雪，值啦！”魔法師摸了摸他的最后一根胡子說：“幸好還有一根呀。”

魔法師決定把他的最后一份魔力留給自己。他要把一份快樂留給自己，在快樂中永遠地閉上眼睛。魔法師一向是個快樂的人，他給予了別人許許多多的快樂，所以他的這一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曾有一位藍鼻子魔法師把自己的最后一根胡子保留了五百年。魔法師循著九頭鳥的聲音走去，他必須這么做。

風神來到了魔法師面前，他說：“我可以讓你再活五百年。”

“再活五百年？看來我今天又遇到一件快樂的事了。”

“不過，我不會無緣無故替別人做事的。假如我要你把柳樹變成一個丑八怪，讓誰見了都覺得惡心，晚上做噩夢，我想你不會拒絕吧？”風神說，“我知道，這種事對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為什么要這么做？”魔法師不解地問。

“我不能容忍那么多人喜歡柳樹！”

“我不能這么做！”

“你不要后悔！”風神猙獰地說，“你知道得罪偉大的風神是什么后果嗎？”

風神發怒了。他一個勁地朝魔法師的身上鉆，掠奪著他的體溫，風神要讓魔法師在痛苦中走向生命的盡頭。

魔法師沖風神藐視地笑笑，裹了裹衣服，繼續往前走。

魔法師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魔法師猶豫了一下，拐到了另一條路上。

聲音漸漸近了。魔法師終于聽清楚了，這是孩子的歡聲笑語——正是我和我的伙伴們在堆雪人，打雪仗。

看著我們歡天喜地地玩耍，魔法師的臉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花。魔法師對自己，也是對風神說：“我從來不做后悔的事！”

“孩子們，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我這個老頭子想跟你們一塊兒玩！”魔法師說。

“好哇，好哇！”我們歡呼著。我們都認識魔法師。他的加入讓我們沒有理由不表現得格外歡喜，因為在大人中，只有魔法師愿意彎下腰來聽我們談話，樂意同我們玩耍。要是有一個孩子說：“今天難道我們一定要走著去學校嗎？”魔法師會說：“是呀，為什么不飛到學校呢？”他便用魔法讓我們飛到學校。放著好好的兩條腿不用，卻要在天上飛，是我們的爸爸媽媽和老師絕對不會允許的。有了“絕對不允許”，因而那飛的滋味，現在想來仍然感到棒極了。

我們都期待地看著魔法師，等著他說出不同凡響的玩法。

魔法師說：“你們用雪球砸我吧！要知道，我活到二百二十二歲，還從未有人用雪球砸過我哩。”

我們不由發出一片驚呼。于是，一個個雪球向魔法師飛去。

魔法師快活地躲閃著，盡管他有著超乎尋常的魔法，但他還是不時地會被雪球砸中。當然，他是故意這么做的。

“魔法師，你也來砸我們吧。盡讓我們砸你，是不公平的。”冬兒說出了我們想說的話。

“好哇！”魔法師樂呵呵地說。他讓雪球砸在我們的腳上，讓雪球落在我們的屁股上，讓雪球從我們的胳肢窩下飛過……

總之，魔法師想怎么砸，就怎么砸，那雪球跟長了眼睛一樣。

我們興奮得又蹦又跳。

風神似乎很不愿意看到我們和魔法師這般快樂，他蓄積著力量，咆哮著把寒風猛烈地吹到我們的身上，可是沒有人覺得寒冷。

魔法師幸福地笑了，說：“想不到我今天又得到了一份快樂！”

魔法師不得不與我們告別。我們用戀戀不舍的目光送著魔法師。

這時，我想起了一個問題，連忙向魔法師跑去。可是我跌倒了，一只手一下子把我扶起來……

我驀然想起了夢中的那只手，那只手不正是魔法師的手嗎？

“魔法師，您以后還會來陪我們玩嗎？”我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

“會的，會的。”魔法師說，然后親了親我。接著我做了第二件蠢事——把手伸向了魔法師的最后一根胡子。可能力氣太小了，我只拽下半根來。

剎那間，我忽然覺得自己具有了某種特殊的本領，比如我現在就知道魔法師將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壓根沒有想到，我從此將成為半個魔法師。根據魔法界的界律，魔法師的最后一根胡子如果被一個人無意中拽下來，這個人必將成為魔法師。這種事發生的概率是十萬分之一，而成為半個魔法師的概率幾乎為零。這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

不要以為做一個魔法師是多么榮耀的事，只有魔法師本人（哪怕是半個魔法師）才知道做一個魔法師是多么不容易。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我是半個魔法師，雖然我擁有的本領足以使我在人世間要什么有什么，但這些在魔法界卻是不被允許的。因而，我一方面被各種事物誘惑著，另一方面卻要拒絕這些誘惑，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呀！早知道這樣，打死我，我也不會拽魔法師的最后一根胡子了。

順便提一下，只要我用一百萬只螞蟻的觸須做一根項鏈，我就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魔法師了。但想一想，一百萬只螞蟻失去了觸須，它們還叫螞蟻嗎？讓我把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我做不到。

我看著手中的半根胡子，以為魔法師會生氣，誰知魔法師笑了，一連說了六個“好”。“我知道你會很好地做半個魔法師，這是我今天遇到的又一件快樂的事，太出乎我意料了。我真希望我的快樂能分些給風神。”

魔法師身后的風神不但不領情，反而咬牙切齒。他沒有快樂，只有仇恨，他怎么能容忍魔法師的快樂？

風神終于有了一次機會。一個流浪兒在雪地里哆哆嗦嗦地走著，他既寒冷又饑餓。

風神一見這個流浪兒，就有了新的主意——他不能對付魔法師，但對付個流浪兒卻綽綽有余。他要魔法師來目睹流浪兒的痛苦。一個快樂的人，看著別人的痛苦，會怎樣呢？

風神一個勁兒地朝流浪兒身上鉆。流浪兒的手腫了，臉紫了。風神把一片片雪花灌進流浪兒的袖口和領口里。

流浪兒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魔法師不忍心再看下去，他把手伸向自己的半根胡子。“一個生命馬上結束的人，還要快樂干什么！”魔法師說。

魔法師把半根胡子拽了下來——變出棉衣和餅。由于半根胡子的緣故，棉衣少了兩只袖子，餅是半塊。

流浪兒有了這兩樣東西，臉上有了快樂的笑容，走路也有勁了。失去胡子的魔法師現在成了一個平常的老人。他的生命也將馬上結束。

這時，魔法師身后的一串串腳印里，開出了一朵朵紅艷艷的花，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像火一樣。這是我成為半個魔法師后，做的第一件事。這是我對這位前輩表達敬意的最好方式。他應該得到這樣的禮遇。

魔法師扭過頭，看見花，臉上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謝謝你，孩子！”

一片巨大的黑影盤旋下來。“你本來可以回到魔法界再閉上眼睛，那時你還有機會再看看魔法界，可惜……”九頭鳥說。

“你知道嗎？我剛剛讓一個流浪兒得到了一份溫暖。”

“唉，你總是這樣。”九頭鳥說。

魔法師笑了，很虛弱地笑——他的生命之火正漸漸暗淡下去。

魔法師騎上九頭鳥。

“你馬上要死了，你還會快樂嗎？”風神大聲問魔法師，“你本可以再活五百年呀！”

魔法師沒有力氣說話了。眼睛慢慢地合起來，可是他又猛地把眼睛睜開了。他看見了天空中的太陽。太陽正從云縫中鉆出來，又大又圓，金光閃閃。這是魔法師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的太陽。

在一個人生命的最后一刻，還能看見太陽，而且是又大又圓的太陽，這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呀！

（冬冬摘自《小星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