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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水

2021-09-10 04:57:10劉波
小說林 2021年5期

劉波 

藍水湖大壩上,跑來一輛車,到了近前才看清,轱轆粗壯,大鏟像一只黑拳。車下了路,直奔紀老驢的小房去了。老榆樹后,藍德書探頭探腦,瞪圓了眼睛。鏟車像是鉚足了勁兒,到了小房前便舉起了大鏟。藍德書心怦怦跳,等他跑到跟前兒,小房已變成一堆瓦礫。紀老驢媳婦撅在廢墟上,哭著喊著胡亂地扒。藍德書一起動手,搬走了幾大塊磚混物,才把紀老驢摳出來。

鏟車鬼一樣地逃了,消失在一團黑煙中。

天掙脫了嚴冬,風還凜冽地吼,藍德書哆嗦著手。他掏出手機,撥著,那邊關著機,再撥,還是不通。他急火火的,腳跺在地上。這邊紀老驢媳婦尋死覓活,頭一次次撞向破磚亂瓦。藍德書去拉,喊著,大姐啊,往開了想吧。紀老驢軟塌塌地躺著,月光下,腦袋血淋淋的,伸著一根指頭,不知在指責啥。

藍德書蹲著,抱著頭哭,數叨,姐夫啊,你這命咋這么苦呢。

紀老驢五歲死了爹,娘把他撫養大,人剛立事兒,娘又死了。人老實能干,娶了媳婦翻蓋了房子,可上天總折磨他,不是得點兒病,就是鬧點兒災。前幾年,在城里干架子工,拴緊的繩子說開就開了,摔斷了他一條腿。守家的媳婦,膽兒小,大半夜的,雨下得肆意,閃電跟著炸雷,賊溜溜的火球鉆進來,燒焦了她的頭發。平時倒似好人,上來一陣瘋瘋癲癲的。紀老驢尋思,換個地方就好了,這才來投奔叔伯小舅子藍德書,在藍水村包下幾十畝地,種了一片玉米。菜棚子也搭起來,蒙上塑料布,籽兒吐芽,苗兒分叉,趕在春來前,綠色便亮起眼。地頭蓋上小房,用木板圍出籬笆院,兩口子就在這生活。想不到,有家大企業看好了藍水村,建廠的地兒,就選在紀老驢租種的田地上,哪是光田地,小房也框進了廠區。一伙人來拆遷,也沒個商量,說著就要動手,紀老驢抄起鐮刀,這才擋住了。

天亮時警察才來,拉上警界線隔出一個小世界。有人蹲下來瞪亮眼睛,像是尋找蛛絲馬跡。照相的人選著角度,不漏一個場景。叫法醫的人,端正一下眼鏡,白手套輕輕地動,他扒開紀老驢的眼睛左看右瞧。順著車轍走的那個人放下小箱子,把一瓶白色液體倒出來,像是做著什么模具。

又一陣哭聲,紀老驢媳婦的嗓子嚎成了篩子眼兒,刺得人心一抽一抽的疼。一窩窩的人影由遠而近,看上去不止百十人,他們從村里涌來,到了跟前便圍成一個圈兒,像一群鴨子,抻長了脖子。藍德書的眼圈兒上淚光暗淡,他的眼珠布滿血絲。他挺了挺腰桿,指著鏟車撞壞的菜棚子說,警察同志,看看吧。他眼里又滾出亮盈盈的東西。他哽咽著,話說得遲鈍,腳前腳后的工夫,叫他跑了。警察翻動紀老驢的身體,他的耳朵里,一汪血汩汩地流出來,像一條小蟲子爬過他黃僵僵的臉。小白狗低著頭貼上去一拱一拱地舔,它哼嘰著,像是跟主人說話。藍德書摸小白狗的背,小白狗回頭看了一眼,它的目光里,映出許多問題。警察的工作好細,做著他們該做的。他們說的話也很嚴謹,該說的一字不漏,不該說的半字不提。終于,叫隊長的警察開口了,他說,人可以火化了。別的,就是他們要走。

是結論嗎,還是有待揭謎。圍觀的人有的想事,說笑的也有,然后就是他們揚起了木訥訥的臉,看天的眼神中,有疑惑,似乎還摻著懵懂。藍德書攔過去,擋在了車前,他破著嗓子喊,咋不去抓人。抓誰?啥時候來的,花蝎子就站在藍德書的身后,他喪喪著臉說,瞎嘞嘞啥。

昨晚,李萬勇電話指示,叫藍德書盯梢兒,并叮囑他要把證據搞到手。可是,除了躺著的紀老驢,他連一張照片也沒拍,咋交差呢。

這幾年,藍水村沾了交通的光,靠著城區,引來一伙伙“掏寶”的人。這地方,像一塊大磁鐵,黏來了一個個腦筋活絡的老板,趕上跑馬占荒了,逮著一個好地方,拉來鋼筋水泥,噌噌的,東建一個廠,西干一個坊。誰開的綠燈,還用說嗎。不知怕啥,這些不掛牌子的小廠,壘高了院墻,關嚴了大門。白天消停,后半夜忙活。這邊冒黑煙,那邊嗆鼻子。

想在藍水村消停地干,見得了大天的,要拜拜李萬勇,背燈影干事的,更要給他當孫子。若不信,走著瞧,你這邊燒香,那邊財神爺就掉腚兒。敬李萬勇的多,不怕他的也有。可是,要么掐你電,要么砸玻璃。還有的,大半夜挨了一棒子。誰干的,李萬勇從監獄回來,這個拿獵槍崩過人的家伙,還是橫著膀子晃。誰不怕他?

李萬勇,戶口本上這么叫,背地里都叫他李剜肉,成立個什么偵探公司,帶著藍德書和王奔婁到處跑,像一群馬蜂,嗡嗡地咬人。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個空殼子,專干敲竹杠勒大脖子的事。

紀老驢直挺挺地躺著,搭起塑料棚遮住了陽光,風一吹,塑料布呼嗒呼嗒響,挺瘆人的。花蝎子剛走,浪花就來了,也不說話,上去拉著拽著把紀老驢媳婦弄上車,說是去醫院了。藍德書繃著臉,看她的眼神,像一把小刀子。不是這場合,他真想上去抽她幾嘴巴。扔下兒子和男人,跟花蝎子鬼混,丟了他藍家祖宗八代的臉。浪花長著小蠻腰,忽閃著大眼睛,胸脯一聳一聳的。前幾年,花蝎子開賓館,浪花去當服務員,一來二去的,和花蝎子好上了。花蝎子大她整整二十歲,兩頭細當間兒粗的一個人,沒個樣兒,要不是財大氣粗,連女人的屁股都甭想摸。有一次對著浪花,藍德書張口就罵,你是缺爹啊還是少爺啊,你奶奶的呀。

藍德書長長地嘆氣,眼睛向藍水湖那邊看,哎呀,啥時候來了這么多車,有小轎車,有大吉普車,還有轟隆隆來回跑的大翻斗。這是開工了,可要命了。藍德書尋思著,跨上摩托向那邊跑。

藍水村在松嫩平原一大片濕地里泡著,湖泊連成片,蘆葦水草比房子高。生產隊沒散時,夜里野狼跑到村里嚎,大白天狐貍獾子不慌不忙地走。南草甸上,幾十只、上百只一群的黃羊子噌噌飛。鷹旋天空,兔子跑出一溜煙兒。到了遷徙季,野鴨子從南方飛來,撲棱棱落進濕地。民國初年,逃荒潮起,山東人藍喜水落腳于此,搭窩棚圍院套,開荒種地打魚賣錢。以后,陸續來自河南、河北的討飯人,水邊棲身,成了原住民。再后來,開墾大荒原,密了人煙,興了北國,漸積漸累,有了北原市。冬天一到,大雪漫天,西北風裹著大煙炮,吼出豪邁。白的世界,野狼夾著尾巴跑,地凍出裂子,湖泊渾然地睡熟了。等到了春暖花開柳絮飛舞,藍水湖伸伸懶腰,惺忪眼睛,慢慢地蛻皮,如一輪撐圓的月亮,藍汪汪地波動,把北原市高大的建筑映進湖里,雜亂無章的灰屋頂在水面上跳舞。倒是形單影只的水鳥,少了心理落差,干叫著,對著湖上的影像,發狠地一次次地啄。

當年,藍喜水立村時,看這一片廣闊的湖水色如藍天,便心智大開,給它取了藍水湖的名字。“藍”意為純凈,“凈”與“進”諧音,“水”又視為財,所以也有人把藍水村叫成“進財村”。

藍德書想到工地上偵察,走到半路上,撞見了花蝎子。他開著他的車,一躥一躥地走,雪粒子擊打的車窗上,擺著歡快的雨刷。花家的老狗瞪圓一只瞎眼,看著花蝎子的車輕輕地搖尾。這幢小二樓的門前,這一段油漆道上,每天都有老狗的身影,它揚著脖子,在這里消磨時光。有一天月亮爬上東天,像一捆麻稈兒成精的那個人散著步子,從花蝎子的別墅里出來,有女人扶著,打開的車門上,遮過來幾只手。老狗高翹著尾巴,對著這伙人嗞嗞地叫,像是跟他們說再見。半夜鬧失眠,月色朦朧中,藍德書出來溜夜,看花蝎子的別墅前,有群人上躥下跳,女人揚著白森森的臉,用力扭動著紅屁股。男人青面獠牙用鉤子狀的手,不停地抓撓女人的胸。哦啊地怪叫。以為看花了眼,回到家站在房上,再往那邊看,還是那樣,那些人還在那里跳舞,只是影影綽綽若隱若現,看得不大清楚了。是撞見了鬼,還是在夢游,藍德書至今也沒想明白。

他想轟著油門過去,他不愿搭理他,什么“妹夫”,浪花他都恨,何況他花蝎子。但腦袋里跳出另一個藍德書,這個藍德書猶豫了片刻,停下了摩托。搖下車窗,花蝎子問,去哪兒?藍德書答,走著玩。花蝎子瞪著眼,又說,紀老驢的事,少摻和。藍德書說,你管不著。花蝎子軟起嗓子說,真不能管,水太深。

年前,花蝎子當上村主任,市里讓他兼任宏偉鋁業北原開發項目服務專班的成員,前幾天,參加了全市改善營商環境座談會,坐在一排帶“長”人的對面,他聽著記著,凝著眉,像個大干部。撞上了牛運,他是看不到他別墅前的鬼影,但他夜里開車常感到頭皮發麻唰地酥遍全身,模糊地看到車窗上,撲來一張張鬼臉,喊叫著抓撓他。找來半仙兒,沒看出個子丑寅卯。

花蝎子撂下話,車身子往前一聳,滾進了一團塵煙中。車里飄出的怪香味,熏得慌,藍德書一陣陣干嘔,他拍打胸脯轟開油門兒。前面,看李萬勇的車從另一條道上開來,藍德書的手就有些抖。他不想因為花蝎子得罪了李萬勇。得講良心,這幾年,他藍德書能過上好日子,依仗著李萬勇,不是李萬勇拉幫他,他在小廠子打工掙的錢,頂多餓不著。所以他怕李萬勇,怕他看到剛才的一幕。李萬勇看沒看到,藍德書不知道,反正他沒停車,還加了一下油門兒。藍德書緊跟上,揪著心,迎著冷風。風很大要把他掀翻,他縮起頭,瞇起了眼睛。摩托車向前沖,幾次崴進草窠兒,摔掉了瓦蓋。他爬起來,再拐上正道,咬住李萬勇的車,頂著風頭,皮夾克鼓成了一口鍋。不知道跟誰慪氣,他一腔的怒火,他喊著,大喊,油門一次一次加大,他騎的摩托,一聲聲地跟他吼。

李萬勇奔醫院來了,他來找紀老驢媳婦。病房里,紀老驢媳婦正在打吊針,她頭上敷著毛巾,胸脯一鼓一鼓的。浪花坐在一邊按著她的手。進門來,李萬勇問,咋樣,好點兒沒。紀老驢媳婦睜開眼,又閉上。浪花說,她剛睡。藍德書把頭倚在墻上,一口一口地捯氣兒。

浪花澀著眼睛,嗓子有些啞。她和大姐好,好得像一個人。有一年暴雨勤,淹了房子泡了地,藍水村小學也沒影了。浪花去借讀,就住在紀老驢媳婦家,在那兒連吃帶住小半年,大姐待她像親妹妹。

李萬勇舉著一張紙說,大姐,把手印按上,還有你藍德書,你的名字也簽上。藍德書都懂,他的套路咋能不懂,說是先立上字據,而后板上釘釘拿錢。私憑文書官憑印,有了簽字的委托書,他李萬勇去訛去要,腰桿才硬。這字能簽嗎,不簽咋能行。藍德書答應著卻不接李萬勇的筆。那邊,李萬勇捏住大姐的手,委托書上戳出一點紅。

昨晚,李萬勇跟姓高的在水云閣消費,玩得樂呵,洗得親密,話多,嘮到后半夜。太陽出來了,他才打開了手機。這才給藍德書回話。聽說紀老驢死了,他趕快爬起來。這個刀條臉蝦米腰屁股像被削掉了一塊的家伙,哆嗦著干巴手,脖子一抻一抻地鉆進車,愣是好幾下才把火打著了。他走在路上,打開收音機,聽北原電臺的廣播,新聞的頭條,就是全市重點項目宏偉鋁業在藍水村建廠的消息,他聽著,臉上滑過一絲冷笑。這會兒,他走在藍水湖大壩上,故意把車開得慢悠悠,小眼睛閃著賊光,看著前頭的工地,把喇叭按得哇哇響。

太陽血淋淋地掉在地上,田野、村莊、林帶紅彤彤一片,人和物披上了一層金花花。王奔婁叼著煙卷,低著頭來回走。紀老驢蓋著黃大衣,一件油漬麻花的黃大衣,眼睛半睜。小白狗脖子貼地,靜靜地趴著。兩只雞腳一跳一跳地啄食。幾只麻雀蜷縮在樹枝上,沙沙啞啞地叫。矮趴趴的狗窩還有雞架是個遮擋,還有遠處的一排白楊。較勁兒的春寒,殺骨殺肉的,想在曠野上等太陽,只能在車里,最好裹上羊皮襖。

紀老驢呀,紀老驢呀,讓你躺這兒,這不是作孽嗎。李萬勇鬼點子一出怪笑就堆上臉。藍德書卻說,這么晚了。李萬勇知道他想啥,他斜楞著眼睛說,晚什么晚,就算晚也得把他弄到那邊。昨晚到現在,藍德書數著鐘點,眼沒眨連軸轉。你他娘的倒舒服,有軟綿綿的床,睡足了覺也養了神。眼下又有能“扎”來的大錢誘著,你個壞了心肝的,要命是嗎。藍德書不耐煩,他看著李萬勇想。李萬勇看透了藍德書的心思,大聲地喝斥,不想掙大錢,那就滾回家吧。

天一點點變暗,煙色的天幕下,風又扯開了嗓子。旋風刮起,草葉、樹枝、塑料袋統統攪上了天。藍德書腿發軟,背上的羅鍋要被刮直,腦殼都要被揪掉,像紀老驢高高舉起的鞭子猛烈地抽打他。他想哭,哭不出來。他跪在地上挪到紀老驢身邊,拜了拜,給姐夫磕頭,抬起臉哭唧唧地說,姐夫啊,忘了給你燒紙了,你可別見怪呀,我這就去買紙,不但要買紙,還要買金錁子,還有金磚。明天讓扎彩店再送來一座樓房和幾輛小汽車,還有彩電……都給你帶上。他渾身酥麻,揉著眼睛,心里罵,李萬勇你個王八蛋,你倒是說話呀。藍德書的意思,要把紀老驢往工地那邊拉,就快點兒拉,抬上車直接拉過去。可是李萬勇最忌諱,他都不讓送葬的人沾他的車。

他都找三輪車,李萬勇喊。王奔婁顛兒顛兒地跑,不一會兒,他從村里開來一輛三輪車。李萬勇去搬紀老驢,搬了兩下,紀老驢像個千斤墜。小白狗忽地躥上來,咬住了李萬勇的袖筒,低吼著跟他撕扯。他忙縮手撿起一塊磚頭狠狠地砸,小白狗朝他猛撲,沒有懼色。李萬勇腳一軟倒在廢墟上,捂著屁股咧嘴。藍德書憋住笑,看著他一動不動。王奔婁跑過去扶起李萬勇,李萬勇氣呼呼地指著三輪車喊,藍德書,你開。看藍德書哆嗦著爬上車。往后倒,對,再往后倒。拉上王奔婁把紀老驢抬起來,咣當,扔上了車斗。

離工地指揮部不遠,路卻溝溝坎坎,看著近,又不能橫著壟溝走,得繞過一道壩,轉個彎兒,才能到那里。紀老驢僵成一根棍,依然瞪著眼。藍德書想,如果是活人紀老驢哪受得了這顛簸。以往下田時,踩著松軟的土地,看看瓦藍的天,聽蟲鳴鳥叫,深深地呼吸,人便融進了自然,那叫一個舒坦。現在不一樣了,你紀老驢就是一坨死肉,割呀鋸呀扎呀燒呀,你都不知道。你活著,你就死要面子,傷你的話半句說不得,誰一說,你就跳開老虎神。先前花蝎子來勸你,讓你趕快搬走,你跳著腳罵。

快點兒開,兩車并排時,李萬勇搖下車窗喊。藍德書聽得到卻假裝沒聽到,車走得很慢。藍德書想,死者為大,走得慢,那是對紀老驢的尊重。哪個人去世了,小跑著出殯?李萬勇又喊,磨蹭啥,聲音刺耳,像是讓他把腳插到油箱里。藍德書火氣升騰,但李萬勇的話不能不聽,先前不聽可以,現在再不聽,他會急,急的后果,他領教過。他扭動油門,車邪著勁兒向前躥,趕上一道車轍,車顛簸得厲害。他掌不穩車把,越想攥緊它手越哆嗦,還虛著身子,眼看車往下滑,慣力太重剎車失了功效,車晃蕩兩下翻進了一條深溝。壓在車下的紀老驢露出半張臉,像是拱出頭來,偷偷地看星星。單眼瞪得更大,要飛出來一樣。藍德書身子前撲,一只腳卻壓在車下,一動不能動。他咧著嘴喊,李總呀,救我。李萬勇半開車門探出身子,瞪著冒火的眼睛,只是看。他掏出一根煙叼在嘴上。車燈射過來,紀老驢的臉更露猙獰,他冒鼓的眼睛怨恨地盯著李萬勇。風在耳邊急走,像紀老驢呼號地罵。紀老驢呀,紀老驢,你咋死犟呢,招來橫禍了不是。硬要胳膊肘擰大腿,以為你是誰呀,就你尿性呀,那邊的苗圃,還有養山雞的,種食用菌的,哪家后邊沒人,不也乖乖地走人。藍德書尋思,眼淚又掉下來。我車上有撬棍,咣當扔在地上,王奔婁抓起來。李萬勇喊,使勁兒呀,再加一把勁兒,三輪車翻過身,掛上繩,從溝里拖出來。

傳來女人的哭聲,像山野的回音一節一節地飄,紀老驢媳婦來了,浪花跟在后頭,悲戚地哭號。藍德書坐在溝沿上捂著腿哎哎喲喲。看到溝里的男人,紀老驢媳婦一頭撲上去。王奔婁去拉,浪花來看藍德書,邊哭邊給哥揉傷腿。李萬勇跳下車問,腿咋樣,藍德書不答。看并無骨折,噘著嘴攙起他。三輪車前叉子折斷,車胎也癟了。浪花抱起紀老驢媳婦喊著大姐,掐她的人中,好半天才把人救過來。也不數叨了只是嗚嗚地哭。她忽地站起來喊,老驢冷,我得找棺材去,人就飛了似的跑。浪花去追她,一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工地上,水銀燈挑在高桿上,大地一片雪白,車和人拖出抖動的影子。藍水湖大壩上,幾束跳動的燈光忽閃閃移來。李萬勇點上一根煙,瞇縫著眼睛看工地,臉鐵青著,眉心擰出一個坨。他突然攥緊拳頭,摔掉半截煙頭兒。他喊,王奔婁,拿繩子,下溝。喊著,拴死了,往死里拴……車嚎叫著、震蕩著,像一頭蠻牛哞哞地叫著,撞向了黑夜,曠野上,白亮的燈光,灰紫的天幕,疊染出一幅臟兮兮的畫。李萬勇的凹口臉繃鼓著,像一只發怒的骷髏。

藍德書意識到了什么,他大喊,不能這么干吶,快把車停下。李萬勇不吭聲,油門踩得死死,車瘋狂地跑,像工地那邊飛來一把鉤子,牢牢地搭住車。李剜肉,你個遭雷劈的。藍德書去拽方向盤,手哆嗦得抬不起來。他想喊,嗓子像堵上了一塊泡泡糖。他堆縮了,淚珠子噼里啪啦掉。

雪星子密起來,翻滾著跌撞著,初晚有雪的荒野上,一群烏鴉像一片烏云卷過,它們落在隨風搖動的樹梢上,小孩子哭娘一般,叫喚得心寒。北原市區亮出一片橘黃色,像涂上了一層蠟。城里轉悠幾天,李萬勇去掏宏偉鋁業的老底,姓高的說,這點兒信息,只算摸到了這只“巨獸”的鼻子。但有個消息,算是喜事。

小白狗啥時追來了,在車前一攔一躲沖著車汪汪。李萬勇猛打方向盤一次次地撞它,東倒西晃的小白狗就是不肯離開。

一群人跑出來,舉著鐵鍬和鎬把,有小伙子也有大叔。他們有的嚼著什么,有的往身上披衣,像去救火,像上戰場。領頭的人高個子大腹便便,像個門神。李萬勇迎上去,車頭頂住了這群人。藍德書抬起一條腿挪蹭著下車,嘴唇打顫。李萬勇跳下車大喊大叫,不是大頭頭要來嗎,砸死了人,還奠什么基,剪什么彩。所有人的臉上像帶著一座冰山,眼珠兒噴出一趟火線。沒人接話,李萬勇繼續說,那個大個頭不讓他說,大巴掌一揮,鐵鍬和鎬把劈頭蓋臉打下來。警笛貼著地皮一浪一浪飛來,像粘上泥土的銅號用水洗凈了清脆脆地發聲。揮舞的鐵鍬和鎬把在警察響亮的喊聲中戛然而止。槍口下的李萬勇趴在地上,他的后背,踏上了幾只大皮鞋。

幾天后,頂著涼嗖嗖的雨霧,藍德書在村道上走,低著頭彎著腰撅得背上的羅鍋好像又長高了。也不東張西望直奔家里。因為他有悔過,被提前釋放了。這么講算得上有根據,他在悔過書上按了手印,完了,鼻涕一把淚一把。還說那天晚上他是啥也沒看到,晃蕩著腦袋說,啥鏟車推房,沒那事。

咋進的家門,忘了,進了屋一頭栽到炕頭,拽來一床大被壓在身上。還是覺得冷,渾身篩糠似的。叫媳婦拿來兩片鎮痛片吞下,熱毛巾敷腦門兒,還是直打下巴骨,噴嚏不斷寒戰連連。到了晚上燒得更厲害,燒得神魂顛倒時忽地坐起來喊,紀老驢,你冷嗎?還老是看見花蝎子鬼祟著一張大臉在黑暗里一陣陣奸笑。兩天前,花蝎子去看守所遞上浪花買的燒雞,告訴他把事往李萬勇身上推。在北原,花蝎子一跺腳,還是要顫上幾顫的。

藍德書指著墻旮旯的一簍雞蛋,叫著,給大姐送去,讓浪花做點兒雞蛋糕,上火的人吃得下。媳婦說,雞新開襠的蛋,我沒舍得吃干啥給她。磨嘰個屁,捯氣兒的藍德書又喊。

那天,紀老驢媳婦一陣狂跑,浪花好不容易追上,看她滿嘴胡話,送她到花蝎子的賓館,叫人看護著。

地氣薄霧般地籠罩在濕地上,水邊的楊柳好像睡醒了,身姿輕輕地搖在微風中。藍德書來到鎮上買了一些祭品去了殯儀館。他點頭哈腰地對保安說,我是紀老驢的小舅子,看看骨灰盒。保安臉沉成一汪水,沖他瞪眼睛。他苦著臉走到祭爐前,爐里火焰滾滾灰焦味一桿兒一桿兒地躥,排上號點著紙,默默地肅立,看繚繞的煙灰相擁著飛升。了卻一樁心事,藍德書又到翻車的地方,灑了酒,點上三炷香,他坐在溝沿上,望著灰蒙蒙的原野。

不遠處小白狗跪縮著,眼睛半睜半閉。它死了。

王奔婁也回來了來找藍德書,哭唧唧地說,藍哥,想想招兒,救老大呀。我能有啥招兒,藍德書往炕上一側歪說。不行,去求花蝎子,王奔婁指點。我才不求他,藍德書有些急惱,扯過大被蒙在頭上。王奔婁再說啥他一概不聽,把耳朵捂得緊緊的。

等他起來,王奔婁摔門走了。

陽光把藍水村照得一片鮮亮,好像洗掉了久積的灰塵。來到理發店,上上下下一收拾,鏡子里的藍德書,變了一個人。哼著小調搖晃著身子,他跨上了摩托。

宏偉鋁業的工地上忙活得歡,前幾天他們鬧騰的地方,栽上了一匝匝的鋼筋正在澆筑水泥。廠子剛有眉目,藍水村就有二十多人招了工,簽了長期合同。去上班的人都說,這廠子老好了,給的待遇不敢想。只要干三年,在城里買房,要貸款廠子給擔保。想提前消費,想買捷達、買現代,廠子先把工資借出來,幫你開上小汽車。光棍多年的熊榔頭和劉狗蛋剛去廠子上班,就有女人找上門兒。

柳條道旁站著七八個藍水村的女人,她們閃著嫵媚的眼睛,腰身蛇蛇地扭動。這些農家女大多三十歲到五十多歲,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們抹著紅嘴唇,頭發波浪翻滾,大胸脯微微亂顫。守望的農婦們既沒提筐也沒挎籃,沒拿干活兒的工具,反倒是披著厚實的大衣,在擺弄時髦的手機。她們是在等車,去城里嗎,也不像,眼睛卻望著城里。這幾年,老虎打盹兒,壯了藍水村一小撮女人的膽,往柳條道邊一站,勾引來城里的老頭兒。干這事,不出力就來錢兒,也不剜身上的肉,女人想得開,男人閉上眼。時候尚早,閑著也閑著,女人們東拉西扯沒話找話。

來,鬧(嘮)一會兒唄。

藍德書一走近,有女人奔上來說話,聲音很甜,很嗲。她故意把“嘮”說成了“鬧”。這女人四十多歲面色黝黑手很粗糙,像是從非洲來的,縮進衣領的瓜子臉,散發著老胭脂的味道。

又有女人圍上來說,小藍哥呀。

藍德書還是不搭理,不正眼看。

臟不了你呀。

就是唄。

離我遠點兒。

藍德書冷臉,女人們還是戲弄他,嬉皮笑臉地拉扯。藍德書人白凈,臉瘦削,又講究穿戴,總是收拾得干凈利索,除了背上的羅鍋,沒缺彩的地方。

風暖融融的,藍水湖大壩那邊,汽車跑龍似的來往,像一個個音符跳在線譜上。

你們看,眼眉描得賊細的女人驚叫。

一輛小車開過來穩穩地停住,女人們圍上去。下來兩個“夾克男”,一高一矮,高的臉圓,矮的頭尖。他們打聽事,高個子問,藍水村吧,有人答。矮個子問,藍德書家怎么走。這、這,沒等人搭話,這邊,藍德書跑了。

這幾天,藍德書總是接到陌生人的電話,要問紀老驢的事,剛接聽,藍德書趕緊撂了。后來不認識的號他干脆不接。

來了兩個老頭兒,擠咕著泥鰍眼,女人們■上去,要吃人。

紀老驢出事后,藍德書總覺得身處危險中,就像頭上懸著一顆炸彈。一想起來,后腦勺就涼,呼呼地冒涼氣。眼下,兩個“夾克男”來找他,打個照面,他跑了。兩個人轉身緊緊地追來,像警察追捕逃犯。手腕咋還一陣陣發麻,撐慣了摩托手像是斷了,像常說的抽筋,要命的是手抖得厲害,抓不牢車把。他想,要是手一軟腦袋一暈,一頭從大壩上栽下去,一切都完了。

車還在追,電話嘟嘟響。

過了藍水湖大壩,走一段水泥路,他拐上了進城的主干道。一身的灰土,滿嘴沙子,顧不得了。進了市區藍德書加大油門,摩托一陣陣高叫,箭似的涌入車流。上立交橋再過電視塔,到了向陽大道旁的湖濱廣場。好多溜達的人,大人拉著孩子,指點著天上的風箏,情侶們相擁著,制造甜蜜。

他把摩托停下來,直起腰桿兒向廣場走。掏出手機一看,十幾個未接電話,有浪花的,另外那個號是王奔婁的。他要好好歇一會兒,就在這兒好好地喘口氣。仰在一排椅子上,像一個剛剛從沙塵暴里鉆出來的人。他想喝幾口水潤潤嗓子,喉嚨燎著小火苗呢。想回浪花的電話,又滅了屏。通過紀老驢的事,哥兒倆的關系有些緩和,好賴都是親妹妹,咋能不惦記。近來,浪花男人好像瘋了,有一天半夜,他摸到浪花住的樓下大喊大叫。一手拎酒瓶,一手掄菜刀,把兩棵唐棣樹砍得皮開肉綻。

喘勻了氣,藍德書給王奔婁打電話,抖著嗓音問,啥事。那邊急吼吼地說。他站起來散著腳步向摩托走。王奔婁求他救李萬勇,他沒搭理,覺得沒啥不對,后來一想真不該那樣。剛才,王奔婁電話一遍接一遍地打,他就知道這里邊有事。

姓高的他見過,個頭不高長得白胖。他年紀不大,說起來官話來倒是頭頭是道,像個站得高看得遠的大人物。酒桌上,不超三句話,就往國家大事上嘮。藍德書鬧不懂,半年前他咋知道宏偉鋁業要來建廠,而且知道要建在藍水村。

此時,水云閣房間的沙發上,姓高的眼睛半瞇,圓嘴巴半天動一下。有些埋怨地問,你跑啥。藍德書紅起臉,頭埋得很低。王奔婁結巴,半天才吐出幾個字,真,真不講究。

借媒體說話,姓高的說。他抽出一根中華煙往煙盒上蹾,剛叼在嘴上,王奔婁急忙送上跳動的火苗。煙霧散開滿屋子辣味。

藍德書反感他,覺得他能裝又神叨叨的。當下,他們小團伙被打散,又沒法救李萬勇,姓高的肯幫忙,管他黑貓白貓,救李萬勇最要緊。

沒在村里見記者,也好,姓高的擰滅煙頭,眼睛閃出一道亮,他拍打藍德書說,找你,是叫你寫一份舉報材料,馬上就寫。看著眼前的白臉人,藍德書心里吊著一個謎。

沒人能想到,小廠污染的事,藍德書曾舉報過。因為到處建廠污水橫流,空氣和水質變壞,兩千多人口的藍水村有一百五十多人得了怪病,有的直流口水,說話咬不準字音。有的兩眼模糊走道里倒歪斜。還有的手腳發麻大骨節上長包,走路像挎筐,像掃地;熊榔頭他姐和劉狗蛋他媽病得更邪乎,有鳥在頭上飛,就像貓頭鷹那樣地叫。得癌癥的也不少,有的一家攤上三口。去年,藍德書媳婦查出乳腺癌,化療加上害怕,人瘦成了一把骨頭,蒙上一張紙,就能哭了。

藍德書本是高中生,寫得一手好作文,讓他寫東西,糧庫打死一只耗子——不是啥大事,個把小時刷刷地寫出十幾頁。拿給姓高的看,他不住地點頭。

手機響了,浪花打來的。

快來呀,哥,他在我樓下作呢。

咋的了,是誰在作,藍德書突然明白,是浪花他男人。早上看他拎著一瓶酒一邊走一邊喝,東倒西晃的。他跑下樓跨上摩托,緊著往浪花的小區趕。小區叫月亮河,新開發的,掉在一片綠陰里。細高的樓房下,小橋流水新枝吐綠,滿眼的鮮亮。老遠聽得見浪花他男人在撒潑。到近前,看他攔住浪花光著膀子趿拉著鞋,滿嘴噴白沫,罵得很難聽。他一邊罵一邊指點著,指頭的拖影變成了一把小扇,像武林高手在隔空點穴。浪花的臉紅一陣白一陣,身子不住地抖。

躲開,不嫌丟人。

嫌丟人,扔了家,兒子也不管。唾沫星子橫飛,腳跺在地上啪啪響。

就稀罕他,咋的。

呃呀呀,浪花男人脖根兒紫紅。

不想跟你過。

我、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擱啥,饑荒幾十萬。

你,小瞧人。

看透你,爛泥上墻,馬尾巴提豆腐。

你、你、你。

浪花男人突然蹲下,腳跺地捂住臉,嗚嗚嗷嗷地哭,肩膀一聳一聳。看熱鬧的人先是嬉笑、嘀咕,男人的哭聲弄疼了人心。聽他啞著嗓子喊,沒臉活呀,我不活了。

造孽。藍德書白了浪花一眼去扶那男人,低聲地安慰著。他使眼色,讓浪花離開。

像是吐凈了一肚子苦水,浪花他男人突然打住哭聲,擦著眼淚向小區外的廣場上走。悠揚的廣場舞曲飄來,迎合著他呆呆的腳步。

啥時候跟花蝎子斷?藍德書推搡浪花,沖浪花吼,孩子咋辦,書讀不成,將來當二流子。藍德書越說越氣,浪花抽搭鼻子,不吭聲。

死丫頭,缺了心眼兒,咋就鐵了心,吃了啥迷魂藥,才傻成這樣。

花蝎子早晚蹲大牢。知道旁邊有人聽,藍德書仍在說,仍在罵。

浪花的手機屏一閃,她抹掉眼淚,接聽。

哥,他來找我。

是花蝎子來電話。

叫他滾。

藍德書轉身就走,去摸懷里突突振動的手機,只聽了兩句,他的臉刷地白了。

向陽大道旁的電視塔下人頭攢動鬧哄成一片,這樣的情形,開放觀光時有過,再沒見過。這是咋了,出了啥大事。剛才王奔婁電話里說,李萬勇逃了,沒說逃到哪兒,讓他趕快來電視塔。藍德書想,逃出了看守所,不管逃到哪兒,都是出了大事。巧的是,拿著“尚方寶劍”的人正在北原市,下榻的錦繡賓館緊挨著電視塔。有人拉氣墊。120也來了,白大褂們抬著擔架,緊著倒騰腿。

電視塔上的人悠然自得,他太歹毒了,吊著太多人的眼球,就這么耗著,考驗著大家的耐心,慢慢折磨人。他是不急,可藍德書焦急,他的心要撞破胸膛,小聲地嘀咕,李萬勇啊,你咋跑出來的。

今早,李萬勇臉色煞白汗珠子直滾,躺在床上媽呀呀地叫。警察來看,他捂著肚子喊疼,得送醫。到了醫院,說是去大便,打開了手銬,一眼沒照到,他猴子一樣跳上窗臺。后邊就喊,就追,就砰砰放槍。李萬勇翻過一道墻差點兒撞上電視塔,看到眼前的維修梯,他眼睛亮起來。

此時,李萬勇站在橫梁上,像一個登頂珠峰的人,眼睛看著“朝拜”他的人。藍德書走來,還有拿話筒的大光頭,跟著幾個穿制服的人。

別沖動,有事好商量。果然有效果,李萬勇慢慢地坐下,倚住一根立柱,遠遠地看,像個老鴰窩。

李萬勇這么干,有他的計算,奸猾透頂的人滿腦子鬼道道。他是知道上頭來了真管事、管真事、敢管事的人,不是一般的上頭,而是上頭上頭的上頭。昨晚看新聞,看著看著他就露出詭笑。他琢磨,來了斬得了妖又除得了怪的神,是老天爺開了眼了。一大早,他哎呀哎呀地喊,說他肚子疼,腸子擰斷了疼。一直喊叫,直到喊到缺氧,才弄出可憐相。

老大,下來吧,王奔婁扯開嗓子。

李總啊,李總。藍德書也仰臉朝天地喊。但聲調沒有王奔婁高。

沒說法,下來個■。叫喊聲一沉一浮地往下墜,到了地面又反彈起來。一陣陣嗡嗡,到處是交頭接耳的人。拿話筒的大光頭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盤在后腦勺上的幾綹頭發散落在肩上,喊話的嗓音飽滿而洪亮,像播音員講話。李萬勇蹲在一段橫梁上望望天看看地,像一只準備高飛的大鳥,隔一會兒喊叫一陣,再罵一陣。那些人,臉大的還是眼睛小的,鼓肚皮的翹屁股的,看上去都在哄著他,忍耐著他。他們想的啥,誰也不知道。

讓管事的來,李萬勇大著嗓門兒。

跟我們說,有人回應著。

你們算個啥,李萬勇挺了挺身子。

別,別干傻事啊,一個穿西服的人搶過話筒。

該說的也都說了,又勸他想想老婆,還有孩子。

咋不知道,這就是李萬勇耍的花招。藍德書看了一眼,往邊上躲。

逼的呀,要不是毒工廠建在藍水村。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這一喊,人群炸窩了。

那工廠毒,粉塵一飄幾十里,等著得怪病吧。王奔婁像打了興奮劑,跟著大吼大叫。他頭上青筋暴露,像一頭去決斗的公牛,大黃牙齜齜著。又一些人喊起來,喊聲在王奔婁晃動的拳頭上緩緩飄過。

宏偉鋁業在北原建廠的事,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憋著一股氣。這一喊,像點著了一把火,剛才嘈嘈雜雜的人群,一下子動起來,有人起哄,有人譴責和痛斥。

毒廠子咋還招兒。

污染了環境咋辦?

大光頭和他的同事擲地有聲地爭辯,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相互對視著,不知道咋辦好。李萬勇振奮了,他胡亂地吆喝,還一聲聲地怪叫。他想不到會這樣,但他最希望這樣,好啊,天賜的局面。恍惚間,他覺得自己長高了、變大了,他變成了另一座電視塔,頂天又立地。李萬勇本無魄力但他死要面子。他是憋著一口氣又咽不下這口氣。這次被抓就像捅了他的祖宗板,被整得太慘,不但丟了面子,來錢道也給堵死了。他一宿一宿睜著眼,數天花板,煎著心。他想著只要能把面子挽回來,就算搭上命,也要干。

沒人覺得管事的會來,這場面,他們不會來,躲還來不及。類似的情況如歹徒劫持了人質,哪里遭了火災或是鐵路脫軌挖煤工被困,他們要趕到現場,站在顯眼處,手一揮一點的,像個掌控大局的人。

兩個戴安全帽的人一點兒一點兒地爬,悄悄接近李萬勇。這太難了,粗大的立柱光滑滑的橫梁,腳一動身子一歪。往下看人像螞蟻車像磚頭,風呼呼叫,稍一動就要被刮倒。要命的,那個蜷縮著的李萬勇半個屁股懸著沒個抓手,隨時會掉下來。聽到動靜,他警覺起來,躲閃著救他的人。這一動太危險了,看愣了觀看的人。有人喊,別動呀。李萬勇哪還聽得見,像樹懶那樣,往前一點兒一點兒爬,一下一下挪,地上的人,手里都攥著一把汗。

一大塊黑云壓過來,跟來一陣大風,刮得人前仰后合,碎紙和草葉攪在一起,飛出一根根花柱。快、快,藍德書的停字沒喊出來,李萬勇身子一歪,像一段木頭翻滾著下跌,帶著像狼嚎又像驢叫的喊聲,撲騰摔在地上。尖叫聲四起。藍德書先是被這陣勢嚇蒙了,老半天沒有反應,后來醒過腔來還是呆站著。王奔婁張大嘴巴,眼睛瞪得溜溜圓。這一掉太突然了,震住了所有的人。

王奔婁大哭,又大聲地喊,救人哪,快救人——他扒開人群,撲向李萬勇,反應過來的白大褂們,跑上去攔住他。現場一下子靜了,聽到人撲通撲通地心跳。

藍德書的心像潑進了一盆臟水,感覺有難聞的氣味從鼻孔和嗓子里溢出來。白大褂們在搶救,王奔婁站在一旁搓搓手。藍德書東一頭西一頭地走,還是心慌,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他六神無主地四處張望。人從四面八方奔涌來,圍得電視塔像一座海上的孤島。向陽大道上也是黑壓壓的人群。幾條道路都堵死了,車流排出兩三里,像一條條死掉的花龍。喇叭聲四起,警笛嗚啊嗚啊地叫。李萬勇這么一跳(掉),跳出了一團火,把大家都燙著了。

生態是命根子,這邊有人喊那邊也有人喊。一個戴眼鏡的“平頭男”在講著什么,圍著一大圈人都在仔細地聽,不少人的眼圈兒上閃著淚花。

這鋁廠萬萬建不得呀,我調查過,按它的規模,如果煙筒一冒煙兒,一天排放的致癌物何止幾十噸啊。

真那么嚴重。

他是大學教授,哪能瞪眼說瞎話。

走啊,找管事的去,人群開始移動,堰塞湖決堤一般。

那教授還在搖著腦袋講,大家是不知道,電解鋁產生的氟化物、二氧化硫、粉塵等污染物,飄到哪兒沾到哪兒,洗不掉也清不凈,吸進人的肺,早晚得不治之癥啊。別說藍水村,整個市區還有附近的市縣,哪個也跑不掉。

還有人聚來,可以看到有舉牌的,有拉橫幅的,有喊聲,似乎還有歌聲。還有攝像機。那兩個人咋這么眼熟,細一看,是追自己的那兩個“夾克男”。姓高的也在,站在人稀的地方,抱著膀兒。他衣服還是那一身,鼻梁上多出一副墨鏡。藍德書很矛盾,眼睛生霧了一般,身處沸騰的人群中,總覺得有一股神秘的暗力,像發光的水滴一閃一閃的匯入洪流中。他向李萬勇走去又不敢靠得太近,他怕那場面,怕淚窩子淺忍不住要哭。果不然,一看到躺在一汪血中的李萬勇,他的眼睛就模糊了,頭嗡的一下好像鉆進了另一個時空——紀老驢的小白狗舔食著李萬勇頭上的血,哼哼唧唧的;花蝎子被五花大綁變成一只白眼狼,李萬勇拿槍指著他;那個像一捆麻稈兒成精的人齜出獠牙是一只老虎,拿棒子的一群人喊著追打他;眼看姓高的耳朵長起來,尖尖的還搖晃著一只狐貍尾;宏偉鋁業的工地上燃起熊熊大火……在工地上干活的藍水村農民舉著鐵鍬、二齒子撲來……被王奔婁拉一把,藍德書激靈一下,看白大褂們都在搖頭。有人指揮著抬人,喊著,快拉走,快拉走。藍德書擦了一把臉上的汗伸手去抬李萬勇,他暗憋一股勁兒,甚至在摸到李萬勇的胳膊時還狠狠地掐一下,心想,讓你疼,咋就這么傻,眼淚又一滴一滴地掉。

天上積出一些薄云,風在頭上疾走,聽得見嗖嗖的摩挲聲,落下零星的雨點。那幫人堵在前面,大光頭登上高處用擴音器高喊,聲音隨風擴散。這時,另一側的人群中間,在那里傳來一個女生尖亮的喊聲,拒絕宏偉,保我家園。像起歌員一樣,那聲一落,便跟起一片喊聲,拒絕宏偉,保我家園。像火苗蔓延在一片森林上。藍德書側耳細聽,咋還有婉轉悠揚的樂器聲,他吹過嗩吶歌唱得也好,聽得出這是小提琴。一群人高昂著頭在綠化帶前齊刷刷地站立,像一面擋住空曠的影壁,唱的是《我和我的祖國》,小提琴聲有如山泉從幽谷中蜿蜒而來,緩緩流入心田。這首歌剛完,又像是喊又像是唱,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藍德書不知不覺又熱淚盈眶。他忘了疲憊忘了在哪里,獨自沉迷在這激情暖人的樂曲和喊聲中,向前走著飄飄忽忽像做夢一樣。

直到太陽西下,西天水罐似的云頭帶著轟隆隆的雷聲壓過來,他才隨著慢慢散去的人群走出喧囂。

回到藍水村,往家里走,媳婦堵在門口,他還沒進門,那邊就問,臉咋這么難看。他說,李萬勇出事了。媳婦一愣,又說,怪不得警車來他家。

手機響了,接起來,聽浪花說,哥呀,花蝎子把存我這兒的錢全拿走了。

他要干啥,撂下電話皺起眉頭。

再看微信,爆屏了,全是李萬勇的事,很多群還有朋友圈都在說,瘋了似的說。還說上頭來的什么什么組出手了。

今天13時許,北原市廣播電視塔發生一起墜亡事件,一環保人士以身明志譜寫人生壯歌。據現場群眾反映,該人是藍水村村民李萬勇,事前曾用過激手段阻止宏偉鋁業建廠施工。事態進展情況,新X報將持續關注。

是那兩個人寫的嗎,姓高的呢,李萬勇咋成了環保人士?飯端上來根本吃不下,躺下又閉不上眼。他又開始高燒的身子抖作一團。媳婦趕緊找藥幫他蓋上大被。可剛把眼睛閉上,王奔婁就跑來了,人還沒進屋就大嗓門兒喊,花蝎子剛到機場,就給逮住了。我去了宏偉鋁業的工地,機械全停了,指揮部的門上貼著封條。

真的嗎?藍德書一骨碌爬起來,病好像去了一大半。

還發了公告呢。

啥公告,他眼睛噴出兩只小太陽,看王奔婁拿手機過來。

看,政府公告白紙黑字——

一切以人民利益為重,把人民生命和健康放在第一位,暫停宏偉鋁業建廠。

不是做夢吧,藍德書跳起來又去抱王奔婁。

咋說不建就不建了,到底咋回事。

聽說那個像麻稈兒成精的人也被帶走了,就在會場上,臉像一張白紙。

說那個什么組沒走呢,上頭又派來了另一個什么組。王奔婁白話得眼眉都立起來了。

一群老干部模樣的人在宏偉鋁業的工地上放鞭炮,聲音像從沒聽過的一種樂器,很像是聚集起來的那些人在喊口號,震天震地地飛向濕地和藍水湖的上空。

天上沒有一絲云彩,風也吹得輕柔。浪花來電話說,把一些事處理完了,過幾天就回來,還說給兒子在城里找到一所好學校。這多好,是不是老天爺睜眼了,啥都順了。真好,藍德書一夜沒睡。

多么清新的一個早晨,藍水村水靈靈地映在朗朗的陽光下。零星的水鳥因為好天氣而亮起嗓門兒,三五只兩三只地嬉戲在天上。燕子像被風吹起的黑紙片,飄逸著穿梭在蘆葦與蒲草間。路旁的婆婆丁花一片一片的黃燦燦光閃閃。春起燒過的一片草地綠得透亮,像鋪開的一床毛茸茸的褥子。藍德書的媳婦弓著腰,干葫蘆一樣的頭頂上飄搖著幾根灰頭發,正扶著門框向外邊望。

一群男人舉著前呼后擁,喊號著奔來了。剛一停下,就有人沖過來,劈頭蓋臉地打了藍德書幾拳,兩眼金星閃閃,人晃悠兩下差點倒下。

拖個死人去訛錢。

把事鬧大了。

沒你們,工廠咋能黃?

李萬勇不是死了嗎?

你咋不跟著去死?

我們掙錢,害著你們啥了。

熊榔頭踮著腳尖兒去薅藍德書的頭發。

劉狗蛋上來扒藍德書的褲子,喊,揍這壞種。

全都氣吼吼的,推來搡去。

他只能往屋里退。他喊媳婦讓她也趕快進屋,摸著腫成饅頭的臉又去捂鼻子,鼻子嘀嗒嘀嗒淌血,眼睛一抹黑,腳像沒根兒,天旋地轉趔趔趄趄地爬上炕,倚在墻角上。媳婦剛把門閂死,鍬鎬就砸上來。房檐下的兩串紅辣椒撕扯掉了,捅破的燕子窩細草和毛毛紛紛揚揚,兩只燕子嘰嘰嘰地旋飛。有人去拆雞窩,有人在刨菜池子,所有院里的東西全都被砸被毀,像一個戰場。熊榔頭和劉狗蛋揮動鐵鍬拍打玻璃窗,啪啪,三下兩下打碎了玻璃,窗框也掉了,大敞四開的。幾只綠豆蠅飛進來,東一頭西一頭亂撞。藍德書沒有一點兒力氣去攔擋,氣得前胸鼓脹,看那些人吼罵著起哄大笑。

看你還敢不敢壞了。

不得好死。

有人撮起一鍬糞土扔向他的臉。有人喊,拆他的房子。

他爬到窗臺上跪下去求饒,喊,別拆我的房子啊,拆了,我住露天地呀。他滾著爬著出去,抱住兩個人的大腿,臉面不要了,要房子。臉沒有疼痛感,他只想讓他們停手,只要能保住房子,管他們叫爹叫爺都行。

一陣陣狂笑。看他跪在地上挪來挪去,所有的人瞪圓了紅眼,可沒人扶他起來。

家變成破爛攤子,好在保住了屋里的東西。他坐在墻根上,眼睛濕漉漉的。

天氣慢慢變熱,他站起來向藍水湖望去,湖面上碎光粼粼,一個頭發蓬亂的女人邋遢腳步晃悠著瘦影無聲地走在湖邊,奔向紀老驢小房那一片空地。硬起來的陽光下,那女人眼里的淚珠,閃著晶瑩的光。浪撲過來,水花混濁沉吟,又一撥浪頭翻滾而來,帶起一湖上下鼓蕩的黃水。工地那邊,不再長高的建筑被日頭一口一口地啄,灰突突的,有點兒模糊了。

作者簡介:劉波,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2016年開始文學創作,有小說、散文見于《北方文學》《四川文學》《石油文學》《短篇小說》《歲月》《遼河》《娘子關》《映山紅》等文學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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