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勇
2020年共產黨早期組織的百年紀念,客觀上成為中國共產黨百年大慶最為切近的暖場活動。然而,一些學者主張成立于1920年的共產黨早期組織(特別是指黨的上海發起組)即標志著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此說不僅拼湊出所謂建黨標準(諸如定名、制定黨綱、擬出宣言,以及各地黨的活動)以作衡定,而且還努力從歷史文獻尋找創黨群體有關1920年建黨的言說以為證據。有關紅色起點的紛爭,既緣起于歷史學界對黨史界公認的史實的否定,那么,也就有必要以歷史的方法進行否定之再否定。
一、召開成立大會是共產國際對諸國共產黨的要求
持論中國共產黨成立于1920年的學者,無視這一基本史實:中國共產黨是俄國十月革命后磅礡于世界的共產主義運動與中國革命實踐相激蕩的產物,而1920年7~8月召開的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對各國左翼工人團體成立共產黨作出了規范。
共產國際二大籌備時就設定了“共產國際開始進入組織建設時期”的大會任務。為此,對相應政黨“正式加入共產國際”作出規定,總共21條,其中第17條明確要求“凡是愿意加入共產國際的黨都應稱為:某國共產黨(第三國際即共產國際支部)”,以示與“正式的‘社會民主’黨或‘社會’黨之間的區別”。以下一條要求更為重要:
19.凡是已經加入或正在加入共產國際的黨,必須在最短期間,無論如何不遲于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閉幕后四個月,召開一次緊急代表大會,討論所有這些條件。同時,中央委員會應當設法使各級地方組織都了解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的各項決定。
此“緊急代表大會”實即諸國共產黨的成立大會。俄國社民工黨布爾什維克派已于1918年3月在莫斯科開大會,改名為俄國共產黨。改名與加入共產國際,成為檢驗諸國無產階級政黨是否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政黨的試金石,歐美社會民主工黨有因此而導致左、右分裂的,左派為多數的照舊在此大會宣告成立,左派為少數的則另開成立大會。
列寧所以堅行如此建黨模式,實基于其推動創建俄國社會民主黨的革命經驗。早在1894年春夏,列寧寫作《什么是“人民之友”以及他們如何攻擊社會民主主義者?》一書與俄國民粹派論戰之時,就為俄國馬克思主義者提出了建黨任務:把分散的馬克思主義小組統一起來,組成為一個統一的社會民主黨。1895年秋,列寧把彼得堡所有的20來個馬克思主義小組,統一成為“工人階級解放斗爭協會”。在其影響下,莫斯科、伊萬諾沃-沃茲涅先斯克、西伯利亞、基輔等俄國各主要城市和工業區相繼建立此類馬克思主義組織。在此基礎上,1898年3月1日至3日在明斯克召開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代表9人來自彼得堡、莫斯科、基輔、葉加特林諾斯拉夫4個城市的斗爭協會,以及立陶宛、波蘭、俄國猶太社會民主主義總聯盟(“崩得”)。大會雖然沒有提出黨綱和黨章,沒有做出最重要的策略問題的決議,但宣告了俄國社會民主工黨的成立。
俄共(布)和共產國際代表即以此建黨模式指導中共創建活動。在此過程中,俄共(布)和共產國際積極籌開中共成立大會。1920年9月1日產生于莫斯科的文獻顯示:“中國支部的工作進展比較順利。各支部依靠工人和學生組織,為北京、上海、天津、廣州、漢口、南京和其他地區共產主義組織的建立奠定了基礎。近期內就應該舉行一次代表大會,以完成中國共產黨的正式建黨工作。”同年11月13日俄共(布)西伯利亞州局東方民族部會議聽取“關于中國共產主義者的代表大會”事項,議決:“認為最好召開代表大會。就此事電告中央委員會。”10天后,俄共(布)西伯利亞州局東方民族部主席助理加蓬即致電外交人民委員部、俄共(布)中央委員會、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等,提出:“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如何召開中國共產主義者的代表大會”,后文又提到為加強對遠東各國共產黨的指導,“本部要操辦多個全國性代表大會”。同期,該部指令其派赴中國的代表:“召集負責人員的代表大會并籌備中國全境的革命代表大會。”

不過,真正催開了中共一大的,還是1921年6月抵滬的馬林、尼克爾斯基。7月9日,馬林在書信中提及“希望本月底將要召開的代表大會大大有利于我們的工作”,說的正是即將召開的中共一大。
二、創黨群體關鍵人物深知必須召開黨的成立大會
共產國際的相關規定,理應及時為中共創黨群體所知。
作為黨的創始人之一,陳獨秀對于召開大會宣布政黨的成立應當并不陌生。這原本是民國初建政黨蠭起新生而成的政黨文化,共和黨、民主黨、國民黨、進步黨、統一黨,等等,莫不如此。至20年代社團組織風云再起,又有大大小小的政黨召開成立大會。共產黨因被當時的中外統治者貼上“過激黨”的標簽,實即被褫奪了公開召開成立大會的權利。
中共發起組召開黨的成立大會的努力,還應受到諸國共產黨紛起成立形勢的感召。該組織創刊于1920年11月7日的《共產黨》月刊,及時報道19國共產黨及其他左翼政黨情況,以及英國共產黨、美國共產黨、奧地利共產黨、丹麥共產黨等成立活動訊息。相關內容對于創建中的中國共產黨確有激勵作用,創刊號介紹葡萄牙共產黨有以下一段文字:
葡萄牙是個農業國,小地主最多,工業不甚發達,和中國的情形差不多是一樣,而葡萄牙的共產黨那樣發達,我們中國的共產黨卻還在萌芽時代,這真是可恥的事情啊!
與擁有眾多支部與黨員的葡萄牙共產黨相比,黨的上海發起組自稱中國共產黨僅為“萌芽”是恰當的,其時尚未正式成立。
至于標志共產黨成立的全國代表大會,《共產黨》月刊在介紹諸國共產黨時也有涉及。李達(“胡炎”)《第三國際(即共產國際)大會的緣起》寫到共產國際第一次代表大會,A.T.的《俄國共產黨的歷史》溯源俄共(布)前身的俄國社會民主工黨,也提及1898年“曾召集第一次全體大會于明斯克城”。另有袁振英(震寰)譯介的《英國共產黨成立》明示:“英國國民于八月初旬在倫敦大會發起共產黨……代表全體贊成加入第三國際共產黨,共產黨于是完全成立。”
中國共產黨另一創始人李大釗及其主導的北京共產黨早期組織,對于召開成立大會以完成創黨的程序亦應明了。俄共(布)、共產國際代表如果由陸路來華,北京具有明顯的地理優勢。從李大釗、張申府建議陳獨秀將黨的發起組由“社會共產黨”定名為共產黨,就可見出北京共產黨早期組織在接受共產國際二大精神方面居于領先地位。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對于青年團正式成立必須經過成立大會的認識,亦可為佐證。1921年3月中,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受邀選派何孟雄出席少共國際二大。何孟雄起草的《北京社會主義青年團致國際少年共產黨大會書》,清楚明白地寫道:“但是在中國還沒有一個中國青年社會主義者總會,所以,我們的代表只有發言權無表決權。”何孟雄的建團意識極為正確。同月就在上海,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臨時中央委員會成立,“臨時”二字應是當代研究者基于團史發展的正確定位。需要補充指出的,就是這“臨時中央”的“中央”二字,亦存有疑義,中國代表團為青年國際二大提交的報告,今譯作“成立了一個省級中心委員會(在上海)”。當時上海青年團成立時未必自稱是團中央,原因很簡單——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尚未召開全國代表大會。
中共一大的北京代表張國燾,對于即將召開的大會標志著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有著清醒的認識。張國燾在20世紀70年代如此追述:“一九二一年七月一日下午三時,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開幕了。我被推為主席,首先宣布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李達事后也回憶:“開會時,馬林首先用英文演說,大意是說,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在世界上有很重大的意義,第三國際添了一個東方的支部,蘇聯布黨添了東方的朋友,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了。他在演說中強調著要致電第三國際,報告中共的成立。”馬林儀式性的講話,不啻宣告了中國共產黨的成立。
更具說服力的是,中共一大的第二次會議聽取各地匯報,北京共產黨早期組織提交的報告結末有這么兩句:
這次成立大會應當具體地解決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切任務,并制定實際工作計劃。大會的責任看來是不輕的。
明文稱正在召開的中共一大是“成立大會”。當時的歷史文獻理應具有強大的事實澄清作用。
三、中共一大是成立大會又不僅限于黨的創立活動
強調中共一大是黨的成立大會,并不說大會的所有議程都為黨的創立而設。我們可以籠統地認為中共一大宣告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但是,黨的誕生地之爭迫使我們必須直面黨的成立標志日問題。如果要明確哪一天的會議具有成立標志性,那么,只有中共一大的開幕會議最為適合。
中國共產黨的成立,不應自外于國際共運,完全可以那階段諸國共產黨成立史作為參照。根據對共產國際成立后4年間成立的30多個諸國共產黨成立日的考察,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以閉幕日為黨的成立日的,只有以開幕日或加入共產國際的表決日(通常在會中)這兩種成立日的確定方式;如果重要表決時左、右派大分裂且左派成員不占優勢,則左派另開大會,仍以新的大會的開幕日為成立日。而以重要表決日為成立日,僅適用于深受第二國際影響的社會民主工黨改組成共產黨的創黨模式,顯然不適用于中國共產黨的創建實踐。
事實上,中共一大并沒有就加入共產國際作出專門表決,直到中共二大方始通過決議,確認中國共產黨正式加入共產國際。但是,一大代表對于中國共產黨接受共產國際的領導絕無異議。馬林在大會開幕的講話,確已提示中國同志“接受第三國際的指導”。1921年下半年產生的俄文檔案《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顯示,“尼克爾斯基同志把成立遠東局的消息告訴了我們,并向我們講述了他對俄國的印象。在這個報告以后,根據尼克爾斯基同志的建議,我們決定打電報給伊爾庫茨克,向他們報告代表大會的進程。”此檔案原稿出自中共一大代表之手,明示當年與會者接受共產國際的領導。馬林 1922年寫給共產國際的報告宣稱,“一九二一年七月,各地小組的代表在上海舉行會議,決定成立中國共產黨,并加入共產國際”,并非虛辭。
中共一大開幕會議后,召開第二次會議,聽取各地共產黨早期組織的匯報,休會兩天用于擬寫會議文件,后續的三次會議主要是圍繞章程與宣言展開激烈的討論,直到7月30日第6次會議會場遭法租界密探沖闖不得不暫時休會。隨后,一大代表轉移至浙江嘉興南湖的一艘游船上結束最后的會議。閉幕會通過了黨的第一個綱領與第一個決議,選舉產生了中央局,還討論青年團的重建工作等。
顯然,中共一大有關建章立制(綱領兼有黨章之用)、有關工作計劃(含建團)、有關領導班子的選舉,與黨的創立均不能畫上等號。制度建設是一個長期完善的過程,況且中共發起組起草的《中國共產黨宣言》已初具綱領與黨章之用;工作計劃面向的是黨創立后的工作部署;至于中央局的選舉,由于當時黨員人數少,沒有選舉產生中央執委會,實際上中共一大南湖會議履行了類似一屆一中全會的職能。
質言之,中共一大開創了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制度,但又具備后來的全代會所不具備的功能,那就是宣告黨的成立,而這只有大會首日的開幕會最為恰契。事實上,中共一大代表也實現了這方面的意識自覺。至于黨的制度建設、策略探討、工作布置、領導集體選舉,乃至宣言發布,在此后的全代會繼續跟進,中共一大的欠缺皆可在后來得以補充,這并不影響黨在1921年7月23日的成立。
四、必要的辨析與簡短的結論
中國共產黨成立于1920年的主張者還有兩大持論依據,均有歷史文獻為支撐,必須鄭重應對。
其一,若干歷史文獻、歷史親歷者與早期中共領導人不乏述及中國共產黨成立于1920年的內容。此以中共一大后產生的文件《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最具“殺傷力”,文件起始即稱:“中國的共產主義組織是從去年年中成立的。”需要提請注意的是,該文件采用“中國的共產主義組織”一詞而不是“中國共產黨”,而“組織”二字似可作早期組織解釋,否則便形成黨的上海發起組為中國共產黨,而其他各地僅為“小組”的不對等格局。如果創黨群體有人持此觀念,那就與列寧建黨原則與共產國際的要求不符,這是需要中國共產黨人此后不斷去修正的。同理,蔡和森《中國共產黨的發展(提綱)》 (1926年)稱中國共產黨“于一九二〇年就正式成立了”,李大釗1927年避難蘇聯駐北京使館存放在的《中國共產黨簡明歷史》所載“1920年初在上海成立中國共產黨”,以及鄧中夏《中國職工運動簡史》涉筆“一九二〇年夏,中國共產黨成立”,不過同樣是反映了早期共產黨人的黨史觀念偏差。
事實上,瞿秋白為中共六大召開而寫的《中國革命與共產黨——關于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中國革命的報告》,文稱“中國共產黨的發端,還在一九二〇年”,定位至為恰當。陳獨秀因托派問題遭中共中央開除出黨之際發表的《告全黨同志書》,宣稱:“我自從一九二〇年(民國九年)隨諸同志之后創立本黨以來”云云,如果所說也只是黨的發端的話,那么,就與中共一大正式成立中國共產黨并不沖突。事實上,在中共一大后出版的《新青年》月刊第9卷第3號(標明出版時間為7月1日,實應出版于1921年8月)刊有陳獨秀《政治改造與政黨改造》一文,文章提出:“只有以共產黨代替政黨,才有政治改造的希望”,并稱,“新的共產黨究竟如何,全靠自己做出證據來才能夠使人相信啊”,不啻宣告新生的中國共產黨之出世。不過,陳獨秀在特殊情境下宣稱中共創立于1920年,確實存有另一種解讀的可能。中共中央對此并未默認,李立三1930年初作黨史報告,宣稱“我們的黨已經從一九二一年到現在,可以說是九年的歷史”,“黨的組織發生于一九二一年,即民國十年”,“我們看一九二一年為何產生共產黨”等等,明確是以中共一大為黨的正式起始時間。或許有學者就此會作政治路線斗爭的解讀,本文僅再度強調,李立三的黨史觀點符合共產國際的規則。
其二,是一些中共早期組織成員將自己入黨時間系于中共一大之前的1920年。比如,俞秀松、董必武、陳潭秋、毛澤東等在歷史上所填寫的履歷、言說,都不乏這方面的文字。這其實還是個理解問題,早期黨組織成員就是“種子干部”,猶如公司創辦者與公司的結緣早于公司正式成立,資歷超前,這完全是可以接受的。至于早期組織成員在中共一大前介紹發展其他成員如張太雷赴俄介紹瞿秋白入黨,也屬組織發展的正常行為,這同樣不能作為中國共產黨已經正式成立的依據。在中共一大前,已有中國代表參加共產國際一大、二大乃至三大,前有來自旅俄華工組建的中共組織,后有成立在即的中國共產黨派去的參會代表。但《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公布被邀請出席共產國際第三次世界代表大會的組織名單(初步的名單)》明白顯示,當時共產國際給中共早期組織的待遇明顯不同于已經成立的諸國共產黨:“中國:社會主義黨左派(只有發言權),共產主義小組(只有發言權)。”沒有召開成立大會的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被稱為共產主義小組)不能算是正式建黨,沒有表決權。但在共產國際三大召開之際,相關會議文獻顯示中共名稱作了修正。比如第二十三次會議(1921年7月12日)討論東方問題,目錄對發言者張太雷赫然標明的是“中國共產黨”。這可能與張太雷、俞秀松等同江亢虎中國社會黨、大同黨的斗爭有關,為表明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唯一真正的無產階級政黨,張太雷等大力強調中國共產黨的存在。然而,張太雷原本準備的長篇發言材料,還是坦承:“中國共產黨至今只是做了籌備性工作。”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堅信:當年中共創黨群體遵行的是列寧建黨模式,深知必須在發起組建各地早期組織的基礎上,召開成立大會,這樣才算是正式成立全國統一的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黨的正式成立只能以中共一大為標志。
(編輯 李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