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蘇華
那些植物、動物不斷繁衍的村莊,將是我無盡的生命來處與饕餮的盛宴……
一只小螞蟻背負著在它的世界里最重的生活負擔——也許是一粒人們無意掉落的米粒,也許是一小塊餅屑。我低頭,看著這和我一樣背負著生活重擔的黑色的小生物,我生出憐憫的心,想到我與它一樣,這樣平等卑微地努力生活著。
平原上的陽光照在它身上,它那么安詳地慢慢往前爬行,它努力的樣子,不止一次感動了我。因為,我們是一樣的在地球上與龐然的世界和一切阻力搏斗的生命。
在鄉村,你會覺得生命的莊嚴與令人敬畏。
當你長久地生活在大自然中,與那些植物與動物接觸多了之后,你的心靈就會變得無限地接近生命原生的本質,接近這個世界的本源。
這只小螞蟻,只要我輕輕動一下手指,或者,用我的上帝之腳,輕輕碾一下,它的生命頃刻就化為無。
我的心微微地疼痛了一下:是的,我們自以為強大的生命在上帝、在命運之手上,不也是這樣輕而易舉,就會被毀滅,頃刻成為烏有。
當我與它們在一起的時候,生命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廣闊、博大、深沉,而充滿了真誠的思考。
感謝大自然里的萬物。
當我走在春天的河邊,看河水從遠處流過來。啊!不過,我現在再也難得看到動蕩的春天的河流,在大地上,那么一往無前地流動,浩蕩地奔向遠方。
它們什么時候被水藻浮萍雜物,淤塞了呢?我的心因此也痛了,悵惘了,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想起往昔的日子,那些春風浩蕩,春水猛漲,到處是歡暢的流淌。
還有河畔的松軟的泥土,一粒一粒的。還有那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它們是否還會在春日遲遲的午后,爛漫地搖曳在河邊?就像我扎著長辮子的少女時代,春花爛漫,青春蓬勃。
那些蒲葦在水氣彌漫的河塘里,散發出沒完沒了的香氣,青蛙或者癩蛤蟆在蒲葦下不停地唱著春天的戀歌。
那時候,春風吹在臉上,那么令人遐想。在不遠處的大路上,黃昏就像畫布上的染料,慢慢地印染過來。
這個時候,一定會有一對男女孩子在大路上款款地走來,他們低低地說著話,這個鄉村的黃昏就有了一種氤氳的含蓄的溫柔了。遍布大地上的植物,是他們談話最好的背景。
白楊樹,在黃昏里,影子漸漸模糊。它的葉子從鵝黃變成紫色,從紫色變成嫩綠、淺綠、碧綠、墨綠。白楊樹的葉子在風里,滴溜溜地旋舞,就像一個在舞臺上展示優美舞姿的女子的裙裾。站在黃昏的小路上,仰頭看這些葉子,常常會感嘆大自然怎么可以如此的美好,葉子的舞蹈跟音樂的旋律有著驚人的相似。
然后,毛毛蟲一樣淡黃色的小花,掛了出來。然后,又落了一地。
你知道的,這是生命的伊始。是春天。你感動于生命如此新鮮,就像這春天的白楊樹,就像這初綻的葉子。你的春水一樣蕩漾的惆悵,你想起生命,時光、青春、宇宙、星辰。
你發現你的臉上有淚,熱的、無聲地滾落的淚。
只有青春的時候,你才那么容易感傷,大自然的每一絲戰栗與生長,都牽動你的神經,你敏感、脆弱、溫柔,充滿了新鮮飽滿的生命汁液……
要是天邊,有一鉤淺金的月牙升起來,它的光,不那么亮,它就那么掛在那里。
你看著它,你的心靈有一個地方慢慢地蘇醒了。
在大自然里,你的精神如此明亮,好像被什么擦亮了一樣。你的心眼被大自然打開了。它那么敏銳,四處伸展著花瓣一樣的觸角。
大自然是最豐富的教科書。
那些樸素的永恒的真理,就在一個一個鄉村的日子里,書卷一樣,徐徐展開。
一只青蛙在池塘里叫了。
那聲音里,有著什么樣的啟示呢。
你感到自己的生命是充實豐盈的,無可代替。那些植物就像書本一樣,有著深邃的內涵,與無限的啟迪。
麥子一天一天長起來。暗暗的綠,是墨綠。
廣大的麥田,是詩人海子的麥田嗎?波浪一樣暗涌的激情,在黑夜里,你能感到它那么蓬勃的生長的力量,多么巨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春天的、生命的力量。
一只鳥從天空飛過,空氣里,落下它的一聲急促的鳴叫。就像落了一滴雨水,在村莊,或者田野里。
我的眼睛就有了濕潤的可能。每當我說到村莊,那曾經牲畜繁衍旺盛,到處里牛屎與牛蹄印的村莊。牛虻在黃昏的時候,在水塘里,圍攻一只渾身淤泥的黑色耕牛。一絲不掛的小孩子,在水塘邊用土坷垃扔向牛身上,然后就像害怕牛會起來報復追趕它一樣,迅速逃離了作案現場。
當晚出的蝙蝠在黑色的屋檐邊繞來繞去地飛的時候,門前的籬笆上,絲瓜悄悄結了一個紐。那么青澀的一根小絲瓜,在梢頭上,萎謝的小小花朵,蜷縮成一個小小的結,還沒有落。
風那么溫柔啊,蝙蝠飛來飛去的。
門前的大場上,落下掃帚剛剛掃過的一絲一絲印子。在大場當間,放了一張方桌子。方桌子特別的舊了,在桌面的木頭縫之間,有很大的縫隙,有的縫隙里,鑲嵌了許多的黑色的陳年的污垢。
桌子被細細擦過了。晚飯即將開始了。
暗淡的廚房里,祖母坐在鍋灶后面,揮汗如雨??墒?,卻一聲不吭。生活讓她習慣了這些。
鍋里燒著滾開的黃色玉米粥,在鍋上,還架著一個黑色的半圓形鏤空的籠,籠上蒸著難得的白面餅,或者黑乎乎的山芋餅。
在玉米粥里,還埋著一只或者兩只咸鴨蛋——多么難得的令人驚喜的晚餐。
露水悄悄地降了,瓜葉上,潮濕的,亮閃閃的一片,上面還印著一個小小的月亮。
村莊那么安靜,小孩子都被喊回去吃飯了。
他們一晚上,都在月亮地里,在村子上瘋。
那些曾經這么瘋過的孩子,都哪里去了呢?
都哪里去了呢。
風,空蕩蕩的,從南吹到北,從東吹到西。
一只小小的蟋蟀藏在草叢里,叫喚。
小小的油油的黑色的身子,細細的觸須,就像調皮的小胡子,一翹一翹。
它們的叫聲很清越。在墻角,或者在床肚下面。
它是季節的使者啊。它來了,秋天就來了。
于是,我又想起生命。生命的短暫,莊嚴、神圣、嚴肅。
想起時間,那小小的生命也有屬于它的時間。
很多時候,我懷念一條河流,比懷念一個人更長久。在春天的河岸,我長久地坐著,松軟的泥土托舉著我的身體,岸邊的小花開得笑意盈盈,它們樸素如鄰家姐妹,不事雕琢,卻天然美好。
河水湯湯流過,動蕩、洶涌,無窮的力量,無限的遠方。
空氣里,滿含著濕潤的令人動情的水氣,水藻的氣息。蘆芽才鉆出水面,半截浸泡在水中,水微微蕩漾,它們的身子就變形,在水中也蕩漾。
夕陽落到對面的河堆下面的時候,風變得有點微涼了。
村莊上升起了炊煙,大人在一聲遞一聲地喊小孩子回家。
那些緩慢的溫暖的生活的深意,在晚風里,被送到每一個人的心上。
花朵輕輕把自己包裹起來,這豐盈的被大自然溫暖地包容著的地方,你要是沒有在這里生活過,怎么能感受到它最深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