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好

大一的時候,王子薇是我的對床,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子薇精致耀眼,雖然她從沒主動提起過家里的情況,但從她的穿著打扮也能看出,她家境十分殷實,衣服鞋子塞滿了衣柜,每天的穿搭幾乎不重樣。
我唯一一次差點和她翻臉,是因為一次學生會活動。那天我負責在門口迎賓簽到,需要穿正裝,我去學校地下街花了五十塊租了一套正裝,但不能租鞋。
我想起王子薇:她有那么多高跟鞋,借我一雙應該沒問題吧?
回到寢室后,我告訴她自己要參加活動,想問她借一雙高跟鞋。王子薇的表情突然變得僵硬,說自己的鞋子跟都很高,我從來沒穿過高跟鞋,走路會站不穩。“我就站在門口,不走動。”她又說女孩子總得有一雙自己的高跟鞋,要陪我去買一雙。
來來回回打了好幾輪太極,我終于明白,王子薇并不想把鞋子借給我。我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那一刻,深藏于心的自卑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不知過了多久,王子薇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言不發地拉著我走到她的衣柜前,打開鎖住的柜門,里面是琳瑯滿目的衣服鞋子。她咬了咬嘴唇,似乎是鼓起極大的勇氣說:“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千萬別和別人講。這里面所有的衣服,都不是我的。”
聽到這句話,我第一反應王子薇是個小偷。
她慢慢解釋后我才明白,迄今為止她穿的幾乎所有大牌服裝,都是從淘寶“借”來的。她用了“借”這個字眼,可我覺得帶有一定的欺騙意味。
王子薇向淘寶“借”衣服是從高考后的暑假開始的,高中畢業后,同學們相約去廈門畢業旅行。王子薇的家庭并不富裕,為了美美地出門,她背著爸媽在淘寶上買了幾件衣服,但她試衣服的時候還是被媽媽發現了,媽媽下了死命令,讓她全部退回去。
王子薇哀求母親,能不能等到畢業旅行回來再退。她媽挑出一件碎花裙,說除了這件,其他必須得退回去。她以為母親是心軟了,后來她才明白,因為那件衣服的吊牌別針可以取下來再裝上去,不會影響退貨。
王子薇如愿穿著碎花仙女裙和同學們去了海邊,她翻出當天的同學合影,指著照片上笑得無憂無慮的少女:“看,這是我。”然后又指著一個男生:“那天,他向我告白了,我有時候會想,如果那天我依舊穿著白T恤和運動短褲,他還會不會這么做呢?”
王子薇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件裙子包裝好,向淘寶商家申請退貨。等待退款的過程中,她一直擔心會出什么差錯,直到確認退款成功的那一刻,她才放下一直懸著的心。
母親不經意的做法“啟發”了王子薇,她如法炮制,背著父母又偷偷地買了幾件衣服,穿幾天就退回去。
第二天,王子薇讓我陪她去取快遞,路上她繼續和我分享她大學里“借”衣服的心路歷程。“吃到甜頭之后,我就有點上癮了,開始了不停地買衣服、退衣服的循環。”
“你要不也去網上買雙高跟鞋?”她建議道。
我拒絕了,朝她笑笑:“我還是自己去買一雙吧。”
那天晚上我去商場逛了一圈,將近四位數的吊牌價令人望而卻步。回寢室后我把王子薇拉到廁所,再次詢問“借”衣服的事情,王子薇迅速幫我選定了一雙。鞋子到貨后,從拆快遞到填退貨卡,都是王子薇一手幫我操辦的。
“借”過一次鞋子后,我沒有嘗試過第二次。王子薇有意無意地給我推薦高奢品店家,我每次都委婉地拒絕。
我以為王子薇會一直靠著“借”來的衣服精致而驕傲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回寢室時,她滿臉恐懼地撲向我說:“借我點錢吧!”她臉上都是淚水,我忙問她怎么了,王子薇望著我,眼神絕望而無助:“我翻車了,我買了件Vetements的飄帶衛衣,但是吊牌不見了,我要花八千買下它。”她說著說著眼淚又落下來,“我記得把吊牌放在桌上的,可等我想退貨的時候,就不見了。”
她只能買下這件衛衣,這幾乎會花光她一學期的生活費。我安慰她,如果真的沒辦法協商,就和父母講,頂多被罵一頓。“不可能!”王子薇尖聲叫道,“我媽如果知道了,她真的會跑來學校打斷我的腿……”
我每個月的生活費只有一千五,借不了她,只能勸她冷靜,王子薇聲音顫抖,水藍色美瞳下眼神空洞,“我沒法找別人借錢……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借衣服的事……”她斷斷續續地重復著這句話,好似瘋了一樣。
她趴在我肩上抽泣著,幾分鐘后,突然用手抹了抹臉,把妝徹底抹糊了,整張臉看起來滑稽可笑,眼神卻很堅定。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你不會要去貸款吧?那些貸款都是騙人的!”
她朝我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意味深長,讓我無法不為她擔心。
之后幾天,王子薇經常翹課出校,有天她一夜未歸,凌晨一點我還在不停地給她打電話,手機里傳來的只有冷冰冰的“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第二天早上八九點,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說她在外灘,“你能不能現在過來?”我擔心她出事,趕緊乘地鐵趕到外灘。
王子薇站在正對路口的欄桿邊,朝我揮了揮手。在我走近的時候,她終于繃不住了,毫無形象地號啕大哭。她抱著我哭了好久,直到似乎把眼淚哭干了,才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沒事了,我把虧空補上了。”如此短的時間內,怎么填上八千元的漏洞,她不說,我也不敢問。
只有我知道,王子薇的吊牌不是憑空消失的。那天中午,寢室只有兩個人。我躺在床上玩手機,斜對床的許晴突然站起來,她以為我睡著了,走到王子薇桌前把什么東西扔到了垃圾桶。等她出門后,我忍著惡心在垃圾桶翻了好久,看到了那張吊牌。
王子薇在學校人緣并不好。雖然她本性善良,但是驕傲虛榮的性格很容易引起他人的不滿。開學一個多月,就有人拉了一個寢室三人小群,我看到立刻就退群了。倒不是為了維護王子薇,而是怕有一天也會有人以這樣的方式對我,面帶笑容,背后插刀。
王子薇以為瞞天過海,實際上,她幾乎日拋的新衣,頻繁打給快遞公司的退貨電話,并沒有逃過周圍人的眼睛。許晴曾問過我,王子薇是不是經常網購退貨。
她問得含糊,我回答得也模棱兩可。我的內心也很矛盾,既想守護王子薇的秘密,又希望有人能發現她見不得人的一面。
我悄悄地拿走吊牌,沒讓它順著垃圾車滾入如山的廢墟中。她忙于奔波的那幾天,我好幾次想還回吊牌,可話到嘴邊就咽了下去。這個時候我該怎么解釋,說我在垃圾桶里撿到的嗎?
她不會信的。她一定覺得我是個小丑,嫉妒著她的新衣,又沒有勇氣與她為伍。
可當我看到眼前嘶吼著吶喊著的王子薇,我后悔了。我覺得自己可笑極了,一直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自以為是王子薇的制裁者,卻也在犯著同樣令人不齒的罪行。
我只能麻痹自己,不是我扔掉的吊牌,如果我沒有剛巧看到那一幕,這件事不會和我有任何關系。我抱住她,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真正想說的話卻如鯁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