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季,濃霧像一只安靜的籠子
扣在我頭上,太陽脆弱如樹上的霜
每一樁悲劇都自動帶來它的哀悼裝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閃爍在黏稠的空氣里,像密倫娜的信
輕快的鳥兒如黑衣的郵遞員在電線上騎行
在確認了輕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區逐漸黯淡下來,地下像埋藏著一個巨大的
礦區在隆隆作響,我合上書,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說服自己,獨自營造著一個困境
而現在,一只甲蟲要求我對困境作出解釋
就像一首詩在向我懇求著一個結尾
現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個確切的困境。
詩人簡介:
朵漁,詩人、隨筆作者。1973年出生于山東,現居天津。
吳投文:依然是困境
霧中讀卡夫卡,特定的情境與一個特定的對象相遇,自然就會產生某種特別的感受。卡夫卡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先驅者,在世界范圍內有廣泛的讀者。據相關資料,“卡夫卡”在捷克語中是“寒鴉”的意思,在希伯來語中是“穴鳥”的意思,這似乎與卡夫卡小說的主題頗有契合之處。讀卡夫卡實際上并不容易,理解卡夫卡更不容易。對詩人朵漁來說,他的讀法似乎有些特殊,他讀卡夫卡時所體驗到的是卡夫卡本人的生存困境,也是對自我困境的某種闡釋,是詩人與卡夫卡之間隔著時空的交流。詩中的情景是晦暗而壓抑的,像卡夫卡的小說一樣缺少光亮,然而詩中卻有一種潛在的力度,詩人試圖緩解無可求援的擠壓,最終卻是徒勞,無法找到“一個確切的困境”。
卡夫卡的小說慣用極度變形的形象和象征直覺的手法表現現代人的孤立與絕望,乃是其自身生存境遇的投射,實質上也是對現代人普遍生存境遇的聚焦式呈現。詩人霧中讀卡夫卡,似乎有一種特別克制的冷靜,卻又似乎在暗暗用力,要凝神穿透困境狀態。“濃霧像一只安靜的籠子/扣在我頭上,太陽脆弱如樹上的霜”。這也是卡夫卡的真實處境。“一只甲蟲要求我對困境作出解釋”,這卻是詩人無法回答的,“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困境。”詩人霧中讀卡夫卡,到底得到的還是一團“濃霧”,他并未走出卡夫卡的困境。而這可能恰恰是對卡夫卡的某種深層理解。
向衛國:生命困境
大體上,詩歌的場域可分為兩類,敘述性和描述性。敘述性偏于敘述過程,描述性偏于描摹狀態。本詩看起來是敘述性的,其實是描述性的。詩歌的核心構架為:“交出嘴巴”—“交出耳朵”—“交上眼睛”—營造“困境”—被要求“解釋”困境—“找不到……困境”。這看起來是一個過程,其實是一種狀態,這個“過程”中的一切本來都是同時性發生的,然后永續下去;只不過在寫作的時候必須要有先后次序,這也是語言的又一種無奈。
一個人在困境中待久了,或者生來就在此困境之中,困境也就“消失”了;或者,甚至,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所以,如果有困境,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困境了;如果有無法擺脫的困境,唯一無法擺脫的困境,就是“沒有”困境的困境。
周瑟瑟:困境的不確定性,因為詩是濃霧的籠子
持續的思索會讓人頭腦腫脹,坐在屋子里思索并且寫下來,我想象朵漁的生活。
回想起來我沒有見過朵漁。他一直在屋子里思索并寫下來。
由他來寫卡夫卡,太合適不過了,并且是在霧中。在陰郁的天氣里,詩是壓抑的產物,詩是生命的現狀,“濃霧像一只安靜的籠子/扣在我頭上”,詩是濃霧的籠子,將人扣住。
卡夫卡揭示出了人類確切的困境,但到了朵漁這里,“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困境”。“困境”是個體的困境,也是人類整體的困境,當然也是詩的困境。
朵漁一直關注人類的命運,他把精神的困境當作了一個詩的命題。“每一樁悲劇都自動帶來它的哀悼裝置/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這是一種反思的寫作。
精神性寫作從來沒有停止,不管是“第三代”詩歌,還是“90年代詩歌”,“詩到語言為止”“拒絕隱喻”,在語言形態上的變革,既是一種詩歌觀念,又包含了一種當代詩歌精神。朵漁把當代詩變成了一種“思”。
有思考的寫作,讓頭腦變成詩堅固的部分。這就是朵漁。《霧中讀卡夫卡》的朵漁。
宮白云:自我困境與卡夫卡互換彼此的渾然天成
這是一首充滿了各種心理困境感覺的詩,它的構建有兩個關鍵詞“霧”與“卡夫卡”,而搭建它們之間的橋梁是通過一個“讀”字完成的。詩一開始“霧”的氣場十分濃烈,它籠罩了“整個冬季”,讓人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那扣在頭頂像“一只安靜的籠子”的濃霧瞬間把人帶進了徒勞掙扎的境地。讀過卡夫卡的人都知道卡夫卡“個人式的、憂郁的、孤獨的情緒”對人的影響,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而身陷“濃霧”中的詩人恰恰也處在“困境”之中,即使太陽出來,也沒有用,“濃霧”猶在,他心中的“牢籠”猶在,“太陽脆弱如樹上的霜”,可見,詩人的困境之大前所未有,而他恰好在讀卡夫卡時,也遇到了卡夫卡揮之不去的困境,產生強烈的共鳴,因此他把自己也代入了其中,卡夫卡的“惶恐,不安,孤獨,迷惘”的情緒契合了他的情緒。雖然他們內心深處各有各的焦灼與憂慮,而深深的孤獨感、恐懼感卻是相通的,所以詩人在這首詩中與卡夫卡走到了一起,互為了彼此。他們的命運讓詩人發出了感慨“每一樁悲劇都自動帶來它的哀悼裝置”。即使詩人“交出嘴巴”為自己辯解也無濟于事,“仍有一些冰閃爍在黏稠的空氣里,像密倫娜的信”,這里以“密倫娜的信”隱晦地喻示了詩人的困境和卡夫卡與密倫娜的困境的相似,他從他們身上認出了自己。不同的是,卡夫卡與密倫娜的私信往來是在卡夫卡死后由密倫娜公示于眾,而詩人的困境卻在當下,那些“屈辱”,詩人只能“交出耳朵”聽之任之,這些傷害之于詩人是巨大的,“像埋藏著一個巨大的礦區在隆隆作響”。詩人在“交出嘴巴”“交出耳朵”之后又“交上眼睛”,自我安慰自己不過是一個困境而已。而卡夫卡《變形記》中的甲蟲充當了詩人“困境”的隱喻,卡夫卡小說中讓人變成甲蟲是人類精神世界遭致扭曲、異化的象征,是人與人之間的隔膜狀態及其由隔膜所造成的孤獨、絕望情感的折射,詩人把它用在此處不言自明。還有卡夫卡的小說往往沒有起始,沒有結尾,沒有具體的時間和地點,沒有明確的方向。他無法通過他的創作描寫生活的結局,也無法給自己的小說一個滿意的結尾。所以,詩人在這首詩的結尾又與卡夫卡產生了交匯,無論是“結尾”還是“困境”詩人都不能“確切”,這才是他“困境”的所在。此詩的高明之處就在于讓自己的“困境”在一個“讀”字中與卡夫卡的“困境”渾然天成,不露痕跡地彼此“成全”。他進入“困境”深處的方式,不再依賴“困境”自身的呈現,他找到了一條有別于他人的途徑,他掌握了與他人“困境”相融合的技巧,用來與自己的“困境”和解,寫得老練、細膩而微妙。
趙思運:陷入無物之陣
朵漁的詩是堅硬的,雖然他是“下半身”詩歌運動的命名者之一。我一直在說,“下半身”只是一個切口,有人僅僅止于下半身,孰不知,下半身詩歌僅僅把“下半身”視為靈魂的入口,目標則是探向更為幽邃的生命境遇。朵漁與其他“下半身”的倡導者一樣,早已跨出“下半身”最初的命名。他更像一個人文知識分子,拿起靈魂的解剖刀,從身體到靈魂,從各個層面施展精準的手術。朵漁的手術刀的材質主要源于歐美自由主義經典文本,但質地精良的刀子卻是在本土性語境下鍛煉出來的。
《霧中讀卡夫卡》具有濃重的陰郁氣質,經由層層隱喻意象,成功地完成了象征性生存困境的塑形。自然意象(“濃霧”“霜”“黏稠的空氣”“黯淡”)與情緒性的語詞(“脆弱”“悲劇”“哀悼”“屈辱”),組織成渾然一致的悲劇性意象空間。核心意象“濃霧”貌似“一只安靜的籠子”,實則是“哀悼裝置”,將我們囚禁在里面,就像宗璞的《泥沼中的頭顱》所描寫的一樣,被徹底異化乃至于消失。這是“身體”的淪陷,更是生存的淪陷。“地下像埋藏著一個巨大的/礦區在隆隆作響”,這不正是整個人類危機性生存的象征和隱喻么?
詩人在一個封閉性的意象群落里完成了對“困境”的指涉,這是一個清醒于自己的困境、但又不知這種困境之所由的知識者形象。他是一個乏力的認知者,而不是一個清醒的行動者。一切的“困境”都是由我們這些“個人”“獨自營造”出來的。因為我們身居其中,所以我們不自知。
我們在讀卡夫卡《變形記》的時候,往往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去審視“甲蟲”的異化。殊不知,我們自身的異化已經遠遠超過了甲蟲,甚至是甲蟲在審視我們“人類”:“要求我對困境作出解釋”。我們成了被甲蟲審視的“對象”,“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困境。”
高亞斌:確認了輕微的屈辱
在《變形記》中,卡夫卡以人異化而為甲蟲的荒誕故事,傳達的是現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朵漁的這首《霧中讀卡夫卡》,通過對卡夫卡的閱讀,把文本的情境移植到了現實生活中。《變形記》是一個灰色的故事,同樣,詩人把詩歌語境設置在濃霧籠罩的冬季,寒冰閃爍在空氣里的日子,這樣,就與卡夫卡作品中的語境形成一種文本上的復調。霧中的閱讀注定是冰冷模糊的,甚至是曖昧不明和夾纏不清的,由此,現實世界的陰郁和文本中所呈現的黯淡和無望形成了對稱。
在閱讀中,每個讀者都會思考《變形記》中的主人公如何擺脫變形甲蟲的不堪遭際,為現代人的生命處境或者精神困境找到出路,但是,卡夫卡不是思想家,更不是社會學家,對他來說,重要的只是揭示,而不承擔提供困境出口的義務。而詩人的困境在于,“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困境”,由此陷入了身處困境而不自知的狀態。他已經感到了明顯的某種力量,如“地下像埋藏著一個巨大的/礦區在隆隆作響”,但面對搞不清對手的無物之陣,他只能在“確認了輕微的屈辱”后,卻束手無策。
對卡夫卡及其《變形記》的闡釋,本身已經成為一個傳統。《霧中讀卡夫卡》所展現的,只是詩人個人的一個視角,可以視為對卡夫卡的文學世界的豐富和延伸。
徐敬亞:朵漁的智慧空間
朵漁的詩沉郁、孤悶、干燥!
他幾乎不在句子中摻雜水分,沒有濕淋淋的抒情,也恥于油膩的修辭。詩中常有小規模斷裂,他似乎有意不讓邏輯關系過于順暢,他是想制造一個干枯、燥熱、無望的撒哈拉沙漠嗎—于是我想,他的詩風本身就含有“困境”的詩意元素。
對于詩來說,具體的困境幾乎無法描述。朵漁妙手偶得,他突然找到了嘴巴、耳朵和眼睛。正是這三個活生生的、被關閉了的感官,使這首詩活了!
這首詩的內在邏輯不必細說。朵漁首先為卡夫卡找到了一個巨大背景“濃霧”—這是平原冬天的特定困境,更是詩人的心境。以“冰閃爍在黏稠的空氣里”,對應了卡夫卡致密倫娜的情書。而最后出現的“甲蟲”,簡直就是朵漁自己對自己的詰問。
這首詩的核心秘密,無疑是三交:“交出嘴巴”“交出耳朵”“交上眼睛”。有意味的是,朵漁并沒有在三個交出之間加入過多的閃亮過渡,他只是在陳述平靜中藏匿了一只困獸的心境:太陽如霜、悲劇的哀悼裝置、閃爍的冰、鳥兒在電線上騎行,以及最后的“隆隆作響的巨大的地下礦區”……他沒有刻意地對應“視覺、聽覺、言說”,而一直在強化著“困境”的大范圍語境,其中意象足夠密集,并因語感的純凈統一而精彩。他寫出的不是一篇讀后感,而是制造了一個與卡夫卡的精神息息相通的濃霧的世界!“輕微的屈辱”或許才是本詩真正的秘密。
上大學的時候讀卡夫卡,從理性上知道他是現代現代派的先知,但總覺得其中有寫作者做作、夸張的因素。直到近20年,我才感到卡夫卡離我們越來越近。他是第一只感受到現代人內心困境的悲鳥,不是以弗洛姆的社會心理學角度,而是發自內心地肉體地感受到了舒適悖論中的困境。在這些年的讀詩中,我常常感到我的身邊已經布滿了卡夫卡。
就朵漁的詩我想多說幾句。
當下,口語詩在數量上已成當代詩歌主潮。口語詩單純、明快、奪目,它的詩意構成方式常常簡化到一個詩意單元的程度。我想,在科技全球化的今天,口語詩的興起與繁殖不可阻擋,因為它的身材與表情與當代急速化、碎片化的生活頻率形成了完美的共振。生活是不可反對的。但是當我們讀完了朵漁的詩,仿佛被帶入了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個有路徑、有起伏、有溫度、有情仇的獨立智慧空間,是一團古老而深不可測的迷霧。它不是由一個或幾個意象簡單堆積或組合構成的,而是把情感、直覺、日常經驗揉合成了一劑丸藥。它顯然比口語詩更復雜了一個層次。
韓慶成:“恐懼”的現實感受力
因為在“詩江湖”做過主要版主的經歷,朵漁一般被歸為“下半身寫作”“民間寫作”詩人。但讀過他的一些作品,又會發現,他作品的風格其實更接近“知識分子寫作”,比如這首《霧中讀卡夫卡》。
理解這首詩前,先要了解“密倫娜”這個出現在詩歌第五行中的人物。卡夫卡去世前三年,病中的他與密倫娜發生了一段從熱戀到別離的愛情。卡夫卡幾乎每天都要給密倫娜寫信,這些信后來結集為《致密倫娜情書》。或許是因為病痛加情感的雙重折磨,這些情書中出現最多的詞是“恐懼”。
“恐懼”的情緒也籠罩在《霧中讀卡夫卡》這首詩中。從“濃霧像一只安靜的籠子/扣在我頭上,太陽脆弱如樹上的霜”,到遞進式的相繼交出“嘴巴”“耳朵”和“眼睛”,以致墮入“困境”之中,再到詩的最后“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一個確切的困境”,這一“悲劇”的、“屈辱”的恐懼感,其實就是作者所謂找而不得的答案。
朵漁是一位具有現實感受力的詩人。很多時候,這種感受力都能在其作品中得到藝術性的、深刻的再現,從而讓他在當代詩人中持有了一張自己的獨特標簽。
霍俊明:詩歌的“不確定”
“卡夫卡”又一次來到了我們面前,又一次來到中國詩人的文本中,當然,“卡夫卡”還可以置換為其他的詩人和作家的名字。我想提及的倒是卡夫卡最崇拜的詩人卻是我們的杜甫。
朵漁的這首詩的重心當然不在“卡夫卡”以及“密倫娜”,所以他也躲避了很多“對話”“致敬”“借托”和“引文”的“第二文本”的危險和慣性視角。顯然,這首詩的重點是“霧”和“困境”形成的不確定性,這就使得該詩的精神空間不是封閉的,而是開放和擴散的。對于精神能見度和思想氣質顯豁的詩而言,這首詩的語氣和語調顯得至為關鍵。安靜、悲劇、哀悼、屈辱、黯淡、困境,這些詞語的范圍都是確定的,它們和空間以及詩人交織在一起之后,整首詩的基調也就很明顯了。對于這首詩的結尾,我想到的是當年菲利普·拉金的提醒,在此也無須我贅言,詩與人以及現實的關系就像是朵漁一次次給我們提供的精神困境—不確定的困境。這無疑印證了優秀的詩人往往是提出了問題,但是并沒有給我們確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