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航飛 魏梓婧
內容提要:付秀瑩是當下備受關注的實力派作家,其小說創作別具一格。她的“芳村小說”以華北平原的一個小村莊——芳村作為敘述背景,講述了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芳村人的生活。付秀瑩憑借其獨特的寫作手法展現出她別具一格的鄉土敘事風格。詩意化的敘事意象、個性化的敘事語言、多樣化的敘事視角、散文化的敘事結構是付秀瑩鄉土敘事特色的不同側面,這些敘事策略在相互交織、相互滲透中顯示出了鄉土小說的個性價值。付秀瑩“芳村小說”對抒情傳統美學的回歸與追求,為當下書寫抒情傳統提供了新的思路,其獨特的風格為鄉土文學注入了新鮮的活力和生命力。
關鍵詞:付秀瑩? 芳村小說? 敘事策略
付秀瑩是70后著名的女作家。付秀瑩獨特的芳村敘事使她在文壇上得到了廣泛的關注,她將芳村作為自己的文學根據地,其中短篇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的部分作品和長篇小說《陌上》都是以芳村為背景展開故事。付秀瑩筆下的芳村代表著中國千千萬萬個普普通通的鄉村,透過芳村可以全覽整個鄉土中國。本篇論文試圖對付秀瑩“芳村小說”的創作進行全面的梳理和闡述,從詩意化的敘事意象、個性化的敘事語言、多樣化的敘事視角、散文化的敘事結構四個方面入手,發掘其鄉土小說的個性價值,把握其小說創作的獨特意蘊。
一、詩意化的敘事意象
敘事意象在敘事作品中是一類特殊的藝術形象,它通過創作者的主觀情感展現出來并使人獲得審美體驗。敘事意象在敘事文學中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正如楊義先生所說,“中國敘事文學是一種高文化濃度的文學,這種文化濃度不僅存在于它的結構、時間意識和視角形態中,而且更具體而真切地容納在它的意象之中。”①因此,對敘事意象的研究尤為重要。付秀瑩“芳村小說”的敘事意象豐富又獨特,她的作品以清新脫俗的自然意象和淳郁古樸的風俗意象展現了詩意化的芳村世界。
(一)清新脫俗的自然意象
在當下的鄉土文學領域,作家的筆觸多深入到鄉村的現實生活中,寫人寫事,而往往忽略鄉村特有的風景。而在鄉村中長大的付秀瑩,對家鄉的土地有著深深地眷戀情結。她對于鄉村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她的小說創作回歸了自然,極力描摹鄉村清新脫俗的自然意象。自然意象在她的小說中被運用得淋漓盡致,風景的穿插恰到好處。正如曹文軒在評價《陌上》這部作品時說過:“在一個失去風景的時代,閱讀她的作品,我們隨時可以與風景相遇。”②的確,付秀瑩的“芳村小說”用細膩的文筆勾勒出一幅幅鄉村田園風光,完美地呈現出富有詩意化的芳村。恣意盛開中熱烈又寂寞的零星野花,亮晶晶如銀粒子一般的冬雪,堆堆如盛開蘑菇的麥秸垛,嘰嘰咕咕百無聊賴的母雞叫聲,高低起伏窸窸窣窣的蟲聲……這些風景都是鄉村特有的印記,付秀瑩用精致的筆墨呈現出了芳村風景的畫卷,這幅風景畫與人無關,是純粹詩意化的描摹。
付秀瑩筆下的鄉村風景是芳村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浸入芳村人的生活,與芳村人的內心緊密相關。鄉村的風景是有生命、有尊嚴的,它們承載了人物內心豐富的感情,見證了人物的悲歡離合。如“月亮”這一意象在付秀瑩的小說中尤為常見。短篇小說《翠缺》中的結尾以“月亮”作結:“月亮慢慢地爬上來,亮得很,只是不怎么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哩。翠缺想。”③翠缺對大戰的非禮作出了不同于年少無知時順從的反抗,將剪子刺入了大戰的胸膛。小說結尾并沒有直接點明大戰死去的事實,而是巧妙地運用“月亮”這一意象。圓月象征著團圓,明亮卻不圓的月亮從側面印證了大戰的死亡,即將到來的團圓之夜不再團圓。長篇小說《陌上》第十三章的標題《月亮走,喜針也走》中就直接出現了“月亮”意象。結尾處同樣以“月亮”作結,月亮跟隨著喜針停停走走。付秀瑩賦予了月亮擬人化的詩性特征,人物內心的情感與自然景物融為一體。月亮是芳村的一部分,目睹著芳村人的喜怒哀樂,與芳村人一同書寫整個芳村的命運。
在當下小說創作中,付秀瑩的“芳村小說”詩意化地描繪了芳村清新自然的田園風光。這種風景的回歸突破了當下小說詩性自然淪陷的困境,對自然意象的重視又重新回到了敘事中,使對庸常生活的書寫變得有意境、有深度,脫離了庸俗感,展現了其小說創作的深厚功底。
(二)淳郁古樸的風俗意象
在中國文學中,“風俗畫”是一個歷久彌新的傳統。不同的地域文化塑造出了不同的鄉土風俗畫卷,豐富了鄉土作家的記憶畫廊。在中國鄉土文學作品中,許多作家都創造了自己特有的風俗畫。魯迅的魯鎮風俗、沈從文的湘西風俗、莫言的高密風俗……對風俗意象的描繪已經成了書寫鄉村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文學史上這些經典的風俗意象并不是對實際生活中現有風俗的照搬模擬,更多的是來自于作家自身獨特的審美想象,風俗意象在作家的筆下更加藝術化。付秀瑩的小說創作延續了風俗畫描摹這一文化傳統,她的鄉土小說以“芳村”為背景描繪出了一幅獨具特色的風俗畫卷。長篇小說《陌上》的楔子中提到:“芳村這地方,最講究節氣。”④付秀瑩也不吝筆墨地描寫了芳村一年中的重要節氣:正月初五,點炮趕窮;正月初十,老鼠嫁女;正月十五,不看花燈,搭臺唱戲;正月十六,游百病;二月二,送新鞋,吃“閑食”;寒食節,上墳燒紙;端午節,家家戶戶包粽子;七月十五,男人上墳,女人捏錫箔;八月十五,吃月餅……這些節氣顯然是芳村這個地域孕育出的獨特文化因素。付秀瑩筆下的鄉土風俗是芳村人獨特的生活理念和情感原則,在時間的沉淀中已經成為了芳村古樸而神圣的民間儀式。
一個地方的鄉土風俗蘊含著當地人虔誠的生活信仰。如小別扭、傻貨、瓶子媳婦、望日蓮、難看、雞屁股嘴等人名,體現著芳村的命名文化和民間智慧。再如短篇《六月半》和長篇小說《陌上》的《小別扭媳婦是個識破》章節中都提到的“識破”這一職業,芳村人把專門燒香請神的人叫識破,這一職業又和芳村的風俗密切相關。識破作為一種職業,它并不是班門弄斧、裝神弄鬼的封建迷信,而是芳村人對神靈發自內心的敬畏。
飲食文化也與鄉村的風俗密不可分,芳村人的飲食習慣體現著當地的文化特色,孕育出了芳村淳郁古樸的民風。在飲食上芳村人是精致認真的,豬肉餃餡兒要加馬生菜,這樣才能將野菜的清香“逼”出來,花生油、雞精、蔥姜蒜末、花椒大料這些調味品一點兒不能少。做面要滴上醋、醬油、香油,再添上芫荽末子和一個溏心的荷包蛋。這些簡單而又有獨特地域文化特色的飲食習慣讓芳村人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人生的酸甜苦辣也在食物中變得更加濃郁。
就付秀瑩而言,她將風俗意象融入作品中,使小說更加貼近生活,更具真實感,鄉村的靈性躍然紙上。
二、個性化的敘事語言
汪曾祺說過:“寫小說就是寫語言。”⑤付秀瑩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她鐘情語言,她對語言有著天生的敏感與自信,語言之于她更像是一個熟悉的情人,她曾形容這個“情人”是“體貼,溫暖,隨意,卻又激情暗涌”⑥的。付秀瑩有著很強的語言駕馭能力,她將一個芳村世界寫得活靈活現,“芳村小說”在她的筆下散發著鄉土小說獨特的韻味。
(一)方言的融入
方言,是一個地方獨有的印記。比起城市,鄉村保留了更為純正的方言。方言的使用讓鄉村顯得更為真實,讓鄉村生活變得更有味道。因此許多鄉土作家都堅持方言的運用。如莫言《豐乳肥臀》中的山東高密方言、賈平凹《秦腔》中的陜北方言、曹乃謙《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中的山西呂梁山方言……付秀瑩從小生活在農村,骨子里與鄉土生活有著天然的聯系。方言是鄉土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她對方言有著敏感的熟悉。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中隨處可見的方言是芳村人彼此之間相互交流的語言,也是付秀瑩展現芳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付秀瑩從華北平原的一個小村中走出來,她筆下的“芳村”是以她生活過的村莊為原型塑造的,芳村人的方言也帶有了北方方言區的余味。如《陌上》中的一章提到:“到了后晌,雨倒漸漸小了。”⑦其中,“后晌”就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方言。相比于“下午”,“后晌”更加具有了鄉村的時間概念和生活情景,這樣的時間詞既帶有濃重的地方色彩,又豐富了小說的敘述語言。再比如小說中多次提到的“待且”一詞就是北方地區特有的方言,即“待客”之意。方言的使用使小說更加貼近生活,更有真實感和生活氣息。飲食上的方言更是地地道道地體現出了方言的獨特韻味,像“餾卷子”、“炸餜子”、“槽子糕”、“面葉兒”、“扒糕”、“糖瓜”、“果木”等這些有地方特色的美食用方言介紹出來更有濃烈的鄉土氣息。
(二)短句的運用
付秀瑩有她自己獨特的寫作模式。她喜歡采用短句,往往幾個簡單精確的二字詞語就能表達句子的內容。句子簡潔明快,如行云流水般流暢自如。短句的使用放慢了小說的敘事節奏,將芳村的樣貌緩慢地展現在讀者的面前,使之逐漸得清晰,并將芳村的故事徐徐道來。如她的短篇小說《愛情到處流傳》中隨處可見的短句運用。在描寫飯桌上的情景時:“燈光在屋子里流淌,溫暖,明亮,油炸花生米的香味在空氣里彌漫,有一種肥沃繁華的氣息。歡騰,跳躍,然而也安寧,也妥帖。”⑧敘述的語言是緩慢流淌的,語速很緩,語調很輕,簡簡單單的幾個二字詞語就展現出了飯桌上幸福溫馨的畫面。在“我”碰巧撞見父親和四嬸子的私情時:“我支起耳朵,卻再也聽不見什么。沉默,沉默之外,還是沉默。然而,在這粘稠的沉默里,卻分明有一種異樣的東西,它潮濕,危險,也嫵媚,也瘋狂,像林間有毒的蘑菇,在雨夜里潛滋暗長。”⑨句子很短,但整體的氛圍很濃。“我”無意間撞見父親和四嬸子之間的私情,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空氣中的潮濕、危險、嫵媚和瘋狂。盡管句子很短,卻極為貼切地形容出了周圍異樣的氛圍,也隱隱透露出“我”的不安。
短句的運用在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中尤為常見,這種貼近詩歌韻調的小說無疑增添了作品的詩意性。
(三)色彩與聲音的結合
著名詩人聞一多在《詩的格律》中提出了 “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的“三美”主張。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中大量的色彩與擬聲詞的運用使小說具有了繪畫音樂之美,增添了小說的靈動趣味。
付秀瑩的小說是有色彩的。色彩可以突出動靜之態,也可以展現冷暖之感。暖而亮的色彩,畫面是熱烈奔放,富有動感的;冷而暗的色彩,畫面是沉悶陰郁,更為靜態的。付秀瑩的“芳村小說”總體上的色調是明亮的,這種溫暖而明亮的色彩增加了小說的溫度。如《小米開花》中一段描寫:“淺紫色的云彩在樹梢上鋪展開來……田邊的壟溝里,零星開著幾處野花,多是很干凈的淡粉色,也有深紫色,吐著嫩黃的蕊子。”⑩淺紫色、淡粉色、嫩黃色這些明亮的色彩將簡單平常的鄉村畫面點亮了,一幅夕陽之下的繪畫呈現在眼前。
付秀瑩的小說是有聲音的。聲音的感染力往往要強烈一些,小說中各色的擬聲詞繪聲繪色地展現了芳村靈動而有詩意的生活。小雞我我我的打鳴聲、蜻蜓嚶嚶嗡嗡的振翅聲、賣豆腐梆梆梆的敲梆子聲等等,這些聲音都是鄉村的一部分,它們在付秀瑩的筆下活了起來。
付秀瑩的“芳村小說”更加注重色彩與聲音的結合,兩者的重疊交錯,將芳村世界展現得活靈活現。在《陌上》的一章中有一段描寫:
風吹過來,麥田里綠浪翻滾,一忽是深綠,一忽是淺綠,一忽呢,竟是有深也有淺,復雜了。有黃的白的蝶子,隨著麥浪起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殷勤地飛。偶爾有一兩只,落在淡粉的花姑娘上,流連半晌不去。不知什么地方,傳來鷓鴣的叫聲,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
一段描寫,將色彩與聲音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忽淺忽深的麥浪具有了一種動態美,上下左右不停紛飛的蝶子將整個畫面的動感進一步加強。黃白的蝴蝶與淡粉的花姑娘之間似乎是多情的,兩者之間顏色的碰撞使畫面的色彩更為濃烈鮮明。結尾處鷓鴣的叫聲綿長婉轉,使整個畫面的境界更為悠遠。
三、多樣化的敘事視角
視角作為一種敘事策略,它是“小說家為了展開敘述或為了讀者更好地審視小說的形象體系所選擇的角度及由此形成的視域”。付秀瑩的敘事視角從來不局限于一種,她嘗試多樣化的敘事視角來完成故事的敘述。其“芳村小說”運用了全知視角、兒童視角和回憶視角,多樣化的敘事視角豐富了付秀瑩“芳村小說”的故事內容,同時也使小說人物更加貼近文本本身。
(一)全知視角:掌控故事,牽制情感
全知視角是文學創作中最為常見的敘事視角,也稱零度焦點敘事。全知視角的小說中敘述者大于人物,敘述者無所不知,無所不在,使故事的展現更為全面和徹底。
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中最常運用的就是全知視角,其長篇小說《陌上》就是最為典型的零度聚焦敘事。在全知視角下,作者可以毫無限制地去安排小說時間和空間的轉換,使故事的展開和人物的塑造更為自由和充分。如第九章《大全有個胖媳婦》中,先是寫大全媳婦和大全商量著給自己兒子娶媳婦的事情,嬉笑中筆鋒一轉寫到院子中大全養的魚和種的杏樹,指出這些都是生意人圖的吉利。緊接著講到了“識破”這個職業,介紹了村里有名的“識破”銀花。這樣一來,作者凌駕于整個故事之上,洞悉一切,芳村中的人物、故事、場景無不處于她的主宰之下,付秀瑩站在全知的角度講述了芳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僅梳理了人際關系,而且也展示了鄉村的風俗和信仰。通過這種穿插的敘述,使得小說的語言容量隨之擴大,小說呈現更為立體。她對芳村的人與事的描述看似是平常普通而不帶情感,實際上字里行間都透露出她對芳村濃厚的情感。
全知視角的選擇也決定了小說的敘述節奏和情感態度,作者以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故事,使小說人物完全融入到故事情節中,而作者與故事之間保持疏遠的距離,使整個敘事節奏更為舒緩。如《陌上》的第十八章《老蓮嬸子怎么了》中,作者是將老蓮嫂子的過去與現在穿插著敘述。老蓮嫂子孤身一人呆在老房子里無人照料,聽到屋外別人家媳婦的咄咄不休,她轉而想到自己娶兒媳婦時的舒心痛快的頭幾年。轉而時間又拉到現在,老蓮嫂子看到院子里菜畦地種著的白菜,忽而又想到自家小子最好這一口。屋內咕嚕咕嚕燒開的水壺再一次將她的思緒拉回到現實,慌忙關火卻不小心摔倒在地。由此作者順勢又接連著敘述老蓮嫂子頭暈目眩下如夢的幻境。在作者講述的老蓮嫂子現在的境遇和她回憶的過去中,老蓮嫂子生活的近況更加鮮明地展現了出來。
付秀瑩將全知視角運用得爐火純青,跟隨著她的視角,可以觀覽芳村世界最深處的景象。
(二)兒童視角:捕捉細節,凈化丑惡
兒童視角是以兒童的眼光和口吻來講述故事。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中有多篇運用了兒童視角,如《愛情到處流傳》、《小米開花》、《舊院》等。用孩子的眼光看世間萬種,保有童真,蘊含溫情。
兒童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是大相徑庭的,兒童的視野也不同于大人的視野。兒童眼中所看到的往往會是大人所忽略的,跟隨兒童的視角可以捕捉到一些微小的細節。《愛情到處流傳》中,在家中發生變化時,“我”發現母親對父親“比從前更好,溫存,體貼,甚至卑屈,甚至諂媚” ,發現一向不喜歡打扮的母親竟也開始打扮了起來,發現平時在田地里疲憊、邋遢、委頓的母親在周末父親回家時卻換了另一副面孔,干凈、得體,甚至還用著當時極為奢侈的雪花膏。“我”對于這些細節的捕捉不僅可以直接地反映出這個家所發生的和以往不同的微妙的變化,而且也從側面將母親當時的情感與心境展現了出來,母親深愛著父親,她的隱忍和沉默是想用包容換回父親的心。母親情感的真摯和對愛情的執著通過“我”的觀察更為深情地流露了出來。
盡管大人的世界復雜又殘酷,但兒童視角下的世界總是天真單純不含任何雜質的。通過兒童的視角來看待現實生活的諸多事情,會增添許多趣味,也讓原本嚴肅的問題變得輕松了許多。《小米開花》中年幼無知的小米看見嫂子懷孕時一家人熱切地關注便對坐月子充滿了無限的憧憬。二霞對小米的性啟蒙,建設舅對小米的性勾引,胖濤與小米的初次性事,這些事情都是危險又隱蔽的,但通過小米的兒童視角敘述出來,反而自然了許多。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對于男女之事的羞澀、好奇與緊張是真實的,盡管文中有隱晦的性描寫,但是卻并不給人一種邪惡之感,兒童的視角下顯得更為干凈純潔。
(三)回憶視角:拉開距離,淡化悲痛
回憶是一種遠距離的凝望,它將現實與之拉開一定的距離。時間可以淡化一切,距離可以濾掉曾經的悲痛、殘酷。作者以現在的目光重新審視曾經的故事,更多的是飽含悲憫和包容的情感,增添了小說詩意化的色彩,這也符合付秀瑩一貫的創作風格——含蓄蘊藉。付秀瑩小說的回憶視角與兒童視角有所交叉,像《愛情到處流傳》和《舊院》,既是寫童年,也是寫回憶。
《愛情到處流傳》是通過“我”去回憶父母親之間的故事。父親和四嬸子是有私情的,他們的關系嚴重破壞了“我”的家庭生活,對母親造成了巨大的傷害。“我”作為回憶的敘述者,將父親、母親和四嬸子之間的故事碎片拼湊在一起,試圖去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文章中多處出現了“那時候”、“那一天”這種拉開時空距離的詞語,也正是要將現在與過去劃出一道界限。“我”在敘述這個故事經過的同時也是自我治愈的一個過程,“我”最終也理解了他們每一個人,并且原諒了父親和四嬸子犯下的過錯,與過去達成了和解。回憶視角的選擇使小說整體的敘事氛圍更加平靜,也減少了故事本身所包含的殘酷現實。
中篇小說《舊院》也是一篇典型的回憶文章。相比于短篇小說《愛情到處流傳》,《舊院》所回憶的故事在廣度和深度上更勝一籌。小說通過“我”這個后輩,講述了生活在舊院中的兩代人的生活與命運。不像《愛情到處流傳》一般僅僅圍繞愛情糾葛展開,《舊院》將一個家庭的興盛與衰敗,家庭中彼此之間的矛盾與糾葛都囊括其中。通過“我”的回憶,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世事滄桑的變化。在“我”的記憶中,舊院“寬闊,軒敞,青磚瓦房,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派” ,而如今的舊院“在周圍樓房的映襯下,卻顯得那么矮小,狹仄”,這種今時不同往日的鮮明對比加重了小說所要表達的滄桑感。
回憶視角帶著一種審視的眼光和理性的態度去描述過去,它是一種懷念,更是一種釋懷。
四、散文化的敘事結構
文學創作體裁中小說與散文是兩類較為常見也是較為重要的文學形式,雖然二者都包含敘事性內容,但是二者的敘事手法卻截然不同。但不難發現,不少的小說創作會有散文的特征,如孫犁、沈從文、汪曾祺等作家的小說作品。楊義先生將這一現象定義為“散文化小說”,即“小說的自由化,隨意化,它把小說的環境化淡,人物化虛,情節化少,而唯獨把情緒化濃”。對照此觀點可以發現,付秀瑩的“芳村小說”創作的確有散文化的傾向。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故事情節淡化,氛圍濃化;另一方面是人物性格淡化,情感濃化。
(一)故事情節淡化,氛圍濃化
傳統小說情節一般包括“開端、發展、高潮、結局、尾聲”這五個部分,小說通常會借助復雜的人物關系和激烈的矛盾沖突達到戲劇化的效果。而付秀瑩的“芳村小說”則有意地打破這一傳統的敘事規律,模糊故事情節,淡化矛盾沖突,著重渲染故事氛圍,體現出一種更加接近散文的閑散舒適的風格。
《愛情到處流傳》中有兩段很鮮明的氛圍的對比。父親和母親恩愛時:
母親又側頭看了一眼父親,心里就忽然跳了一下。她說,這天,真熱。父親把頭略抬一抬,眼睛依然看著手里的書本,說可不是,這天。母親看了父親一眼,也不知為什么,心頭就起了一層薄薄的氣惱。她閉了嘴,專心撿米。半晌,聽不見動靜,父親才把眼睛從書本里抬起來,看了一眼母親的背影,知道是冷落了她,就湊過來,伏下身子,逗母親說話。母親只管耷著眼皮,低頭撿米。父親無法,就叫我。
在午后的院落里,母親與父親之間心照不宣地逗趣。這樣一段描寫沒有大起大落的情節轉折,是再平常不過的生活。父親母親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看似很乏味的互動,其實是極為默契的體現。簡單的白描中透露出了父親與母親之間濃濃的甜蜜,午后院落被甜甜的愛意包圍。而當父親與母親之間產生隔閡時,他們相處的氛圍有了明顯的改變。“父親呵斥著,罵我們不懂事……母親卻忽然扭過頭去,我驚訝地發現,她的眼里,分明有淚光。父親不說話。他的半邊臉隱在燈影里,燈光跳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說并沒有將敘述重點放在父親與母親的互動上,作者在幾乎沒有情節的敘述里極力捕捉了父親和母親的情態,并將之放大,著力營造他們之間帶有悲傷,也有一絲尷尬的氛圍,作品的感染力也隨之增強。
付秀瑩小說的結尾常常會有留白,故事情節往往戛然而止,這就賦予了小說一定的彈性和想象空間,并將故事情境定格,加重渲染了故事的氛圍,使故事所要表達的情緒更為濃厚。《空閨》中雙月憂心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與其他女人有染,不顧自己身懷有孕,和歸家的男人行房,因此付出了血的代價。小說以“有性急的孩子已經在放鞭炮了,零零落落的。今天三十,過年了” 結尾,雙月到底如何作者并沒有交代,小說情節到這里就戛然而止了。而過年的喜悅與雙月的痛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付秀瑩將悲痛又凄涼的氛圍定格在歡天喜地的大年三十,使得凄冷的氛圍更為凝重,同時也進一步放大了這種悲痛情緒。
(二)人物性格淡化,情感濃化
人物是小說敘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也是小說創作的核心。傳統小說重在刻畫人物,突出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而在散文化小說中,作家簡筆勾勒的人物是為小說的故事情節和氛圍服務的。作家放大人物的情感,使人物情感的流動變化與小說故事的環境氛圍融為一體。小說的人物塑造一氣呵成,使得小說的結構如行云流水般順暢自如。付秀瑩的“芳村小說”塑造了眾多人物,每一個人物都有各自的特點,其中女性形象尤為突出。她們的形象都是鮮活飽滿,散發著迷人的魅力,構成了一條活躍在芳村的女性人物畫廊。但是,付秀瑩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不同于傳統小說著重刻畫人物鮮明的性格,而是突出人物在此時所處環境和所經歷的故事中內心的變化,放大人物細微的情感,以此完成人物的塑造。
人物情感的外在抒發是由人物內在的心理變化而產生的,付秀瑩擅長人物的心理描寫,幾乎所有“芳村小說”都會涉及人物的心理活動。小說人物在面對人、事、情時,總會自然而然地生發內心的想法,這些心理流動牽動著人物的一言一行。如《陌上》第三章中翠臺包餃子撞見了兒媳婦愛梨回家時的一系列心理流動:
翠臺見了,趕忙立起來,摩挲著兩只沾滿面粉的手,問愛梨怎么回來了?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好像是不愿意人家回來似的,趕忙說,還想著你會不會在田莊住一宿呢。這話又不對。仿佛是多嫌人家的意思……愛梨說今晚包餃子?翠臺說是啊,包餃子。臉上就有些熱,好像是,趁兒媳婦回娘家,自己這個當婆婆的偷偷包餃子吃,就趕忙解釋說,正要給你電話呢,讓你回來吃餃子。話一出口,臉上就更熱了,一顆心突突突突地跳得厲害,倒真像是做了賊一般。
通過這樣一段描寫,將翠臺內心的不安和外表的難堪展現得淋漓盡致。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中到處是人物的心理流動,即使寫這個人物以外的事物,也是寫這些事與物在這個人物心靈上的投影。人物的心理最能反映人物的真實情感,從這些心理描寫中可以真切地看到芳村人質樸的情感。
在當今時代,社會轉型下的鄉土呈現出了新的姿態,鄉土小說創作也隨之有了相應的改變。付秀瑩的“芳村小說”以芳村為敘述背景,展現了時代裹挾下華北平原一個小村莊中的人和事。她憑借其獨特的寫作手法展現出她別具一格的鄉土敘事風格。敘事意象、敘事語言、敘事角度和敘事結構是付秀瑩“芳村小說”敘事特色的不同側面,它們并不是獨立存在,而是相互交織、相互滲透,共同構成了一個鮮活立體的芳村世界。付秀瑩“芳村小說”敘事區別于傳統小說敘事的特點,追求詩意化、散文化的創作風格,顯示出了她敘事的自覺。她的“芳村小說”敘事是對抒情傳統美學的回歸與追求,這為當下書寫抒情傳統提供了新的思路。作為“70后”鄉土小說創作的代表人物之一,付秀瑩“芳村小說”敘事有其獨特的價值和意義,她獨特的風格為鄉土文學注入了新鮮的活力和生命力。
注釋:
①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67頁。
②曹文軒:《付秀瑩長篇小說〈陌上〉——富有靈性的個人創造》,《文藝報》2016年11月16日。
付秀瑩:《愛情到處流傳》,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頁,第5頁,第12頁,第14-15頁,第25頁,第9頁,第13頁,第145頁,第145頁,第7頁,第10頁,第103頁。
付秀瑩:《陌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8頁,第396頁,第36頁,第59-60頁。
⑤汪曾棋:《汪曾棋全集·卷四》,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22頁。
⑥付秀瑩:《拯救與被拯救——我與語言的私密關系》,付秀瑩新浪博客,2014年8月25日。
李建軍:《小說修辭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5頁。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上》,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56頁。
(作者單位:馬航飛,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魏梓婧,南京信息工程大學文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資助項目“社會啟蒙與文學思潮的雙向互動”(項目批準號:16JJD75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