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室如
鴉片戰(zhàn)爭后,由于國際情勢的改變,清廷不得不調整對外政策,很多中國人開始走向海外,為數(shù)可觀的域外游記亦隨之出現(xiàn),記錄異國見聞,同時也向國內讀者輸入了大量的西方新知。
晚清域外游記的發(fā)展可分為3個時期:第一時期為1840—1874年,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至清廷派遣郭嵩燾為第一任駐外使節(jié),這時期,多數(shù)人為初次出國,游記主要呈現(xiàn)器物層面的獵奇;第二時期為1875—1894年,由1875年清廷派任郭嵩燾為駐英公使至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此階段的外交派駐人員停留時間較長,開始反思“師夷長技以制夷”的必要性;第三時期為1895—1911年,甲午戰(zhàn)敗后至辛亥革命民國成立,游記的關注焦點也由器物層面提升至根本的思想、制度層面。
晚清域外游記的作者群以具官方身份者居多,可分為下列數(shù)種:(1)專使、特使,如1866年與1868年率團出訪的外交使節(jié)斌椿、志剛,1905年、1906年為君主立憲出國考察西方政治的戴鴻慈、載澤;(2)1875年后由清廷派駐各國的駐外公使,如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3)隨公使駐外的副使與常備人員,如參贊、翻譯、隨使人員等,翻譯多半以同文館畢業(yè)生為主,如著有多部海外述奇的張德彝1。以私人身份出游者數(shù)量明顯少于官方旅人,他們的出洋因素常與政治、經(jīng)濟相關,如1867年因太平天國事件流亡海外的王韜與1898年因戊戌政變逃亡海外的康有為、梁啟超;經(jīng)濟因素如1847年受聘前往美國擔任翻譯的林針、1876年代表中國工商界前往美國費城參加建國百年博覽會的李圭。
旅人的身份背景與觀看視角差異,建構出晚清域外游記的多元面貌,從早期的獵奇想象到后期的文化省思,域外游記所傳遞的西學新知,同時投射出晚清中國認識世界的變遷方向。
一、地理空間的具象化
晚清域外地理知識與現(xiàn)代地理學的導入,已逐漸拓展眾人對外在世界的認識,鴉片戰(zhàn)爭后,魏源《海國圖志》與徐繼畬《瀛寰志略》相繼出版,摒棄“天朝中心”史地觀念,介紹了世界各國的歷史地理。在跨越疆界的過程中,對晚清域外旅人而言,空間經(jīng)驗的沖擊更是對傳統(tǒng)地理知識的直接挑戰(zhàn)。1859年,天主教徒郭連城的意大利游記《西游筆略》即繪有地球圖,詳細解說“地球如橙”之說。1866年率團出訪的斌椿在輪船行經(jīng)波羅的海時,觀察遠方船只的形體變化,進而確認“地球之圓,非臆說也”,同行的張德彝在《航海述奇》亦放上地球圖,并作《地球說》一文詳述地球的周長、直徑、運轉方式,以及海洋與大陸分布的地理位置,解構中國為世界中心的錯誤傳說。
域外旅行的移動經(jīng)驗改變了旅人的空間認知,晚清初期的海外游記大量引述地理新知,旅人的親身實證更強化了此類學說的可信度。地圓說與移動細節(jié)的具體呈現(xiàn),為讀者開啟了客觀的空間地圖,以斌椿的記錄為例:“自亞丁以南,舟兼東向行,日約九百里,在三四度之數(shù)。每日天時,皆短一刻許。蓋自東而西追日自西而東逆日行故”2,確切數(shù)字與方位清楚揭示了空間距離,時差換算方式與國際換日等地理概念,亦在旅人的現(xiàn)身說法中更顯清晰。
盡管晚清初期的域外游記已呈現(xiàn)了大量地理知識,但對于空間概念的詮釋,卻仍可見傳統(tǒng)認知的比附,例如張德彝以古人的天圓地方之說加以解釋地球論、1868年出訪的志剛亦以鄒衍的天下為大九洲之說對比西方的地球說。此種現(xiàn)象到晚晴中期以后已有改變,1886年以隨員身份隨劉瑞芬出使英俄的鄒代鈞,出身地理學世家,航行途中,他仔細解釋航海辨位之法,聯(lián)系中國史書的記錄進行檢討,最后得出“吾華古書于測度之事能詳言之,但西人之術為加密耳”3之結論,藉由詳細的考證推理,清楚揭示了建構在科學基礎上的世界圖像。
二、物質文明的科學化
西方科技文明所帶來的新奇體驗,為晚清旅人帶來另一大震撼。從火車、鐵路、電報到輪船、大炮、自行車、建筑、電力設施等,令旅人應接不暇的新鮮器物,成為游記書寫重點,但知識體系的隔閡與差異,卻使得初期域外游記中充滿了失語窘境,例如斌椿僅能以“精妙異常”“神速”等模糊語言描述英國的造幣局與紡織工業(yè);張德彝在初期的述奇作品中也常以“奇妙至極”描述西方事物。即便是出洋前曾在上海擔任編輯翻譯、與西方人士多所接觸的文人王韜,在游記中也頻頻以“光怪陸離”“不可思議”等形容概括種種物質文明。
與失語相對應的是另一種向既有認知尋求比附的詮釋,旅人將中國特有的意象和典故附會于域外事物,對西方事物“中國化”的描寫方式,大量出現(xiàn)在初期作品中,例如王韜以“霄漢”“縹緲”“雕檣”“雕檻”“晶窗”“云窗”等詞匯形容各式西方建筑物的雄偉,志剛搭乘火車的比較基準為“列子御風而行,或不如也”1。旅人紛紛將不同的西方現(xiàn)代性體驗收編于中國化的想象中,卻同時消解了異域事物的鮮明特色。
隨著旅行經(jīng)驗的積累,此種方式也有了不同轉變。以王韜為例,旅居英國日久,對西方文明認識漸深,游記的后半段他已能了解火車運行原理,具體陳述火車之行進與外圍設施、調度聯(lián)絡等細節(jié),且進一步延伸到抽象層面的思考,體認到發(fā)展鐵路“實為裕國富民之道”2,注意炫奇物質背后所隱涉的豐富意涵。
晚清中后期的旅人已逐漸擺脫失語困境與中國化的敘述模式,首任駐英公使郭嵩燾在《使西紀程》中記錄參觀過的工廠、銀行、郵局、醫(yī)院等文明設施,多半以客觀數(shù)據(jù)呈現(xiàn),關注表象背后的制度與思維,例如他描述英國郵務之發(fā)展,注意到政策本身是以便民為出發(fā)點,利國利民方是西洋富強之因。部分游記作品亦以科學化的敘述與解釋取代文學意象的聯(lián)想,以隨同郭嵩燾出使的參贊黎庶昌為例,他于1878年前往巴黎參加世界博覽會,幸運搭乘熱氣球升空,在游記中已能清楚解釋熱氣球的構造,并正確使用科學單位如買特爾(meter,米)、馬力、噸、吉羅(kilogram,千克)加以說明,強化了游記的知識性。
科學理性的敘述方式成為中后期旅人所采取的書寫策略,1879年以駐德國二等參贊名義前往歐洲進行技術考察的徐建寅,出國前任職于江南制造局,在《歐游雜錄》中記錄所參觀的89個工廠及科技單位,涉及200多項制造工藝、設備及管理方法,所再現(xiàn)的西方文明亦更為清晰。1890年任出使英法意比4國大臣的薛福成,參觀德國演炮廠,以近2000字篇幅巨細靡遺地介紹槍炮規(guī)格、制造原理、使用方法,進而從軍事角度出發(fā),比較歐洲列強制造的火炮質量與中國采購武器之考慮,在傳遞新知之余亦兼顧了國際情勢與國家經(jīng)濟。
三、思想制度的矛盾化
晚清中后期的旅人已開始調整觀看角度,不再耽溺于大量的器物書寫,1905年、1906年以載澤和戴鴻慈為首的兩次考察,即為了“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擇善而從”,旅行札記的書寫重點亦以政治制度為主。
在此之前,觀察敏銳、思想開明的旅人如王韜、郭嵩燾、薛福成等已關注到西方文明的進步不只展現(xiàn)在器物層面,更重要的是內在本質。郭嵩燾統(tǒng)整對歐洲文明的觀察,發(fā)現(xiàn)只有全民族的素質和思想得以開化,國家才能有強大的生命力;薛福成亦由教育普及、學校興盛的現(xiàn)象說明西洋各國勃興之因。
然而,即便是已能在游記中具體再現(xiàn)各式新器物的旅人,在思想與制度的詮釋上卻仍有一定局限,例如薛福成經(jīng)過一年多的考察,最后斷定“凡茲西學,實本東來”,直接將西方的文明現(xiàn)況比附中國三代之治;同時期任駐英參贊的宋育仁,則將代表西方民主制度的議會即等同于中國古代的鄉(xiāng)校,此種將西方文明統(tǒng)攝于中國文化底下的西學中源說,仍屬傳統(tǒng)的延續(xù),也容易有牽強附會的盲點。
救亡圖存的危機感到了晚清末期更為強烈,列強的政治制度成為旅人取經(jīng)重點,晚清旅人對西方民主體制顯然是采取有條件的接受,對于如美國、法國的民主共和制度,他們多半無法認同,例如戴鴻慈考察美國議院后即強調美國以工商立國,民權的發(fā)展與中國政體不同,不能驟相仿效。逃亡海外的梁啟超原先對美國共和體制充滿諸多向往,但于1899年展開訪美之行,實際見到美國共和政治的諸多缺失后,開始持保留態(tài)度,在旅美華人身上見到更多沖突后,更轉而修正看法,認為“吾今若采多數(shù)政體,是無異于自殺其國也”“一言以蔽之,則今日中國國民,只可以受專制,不可以享自由”3。
晚清末期旅人的考察日記中對君民共主之國如英國、德國、日本則大為贊賞,如載澤考察英國議院,形容該國政治興革先經(jīng)由上下議院討論,眾人集思廣益后再上呈君主簽押施行,如此即可達垂拱之治。戊戌政變后流亡海外的康有為,在16年的逃亡生涯中周游列國,尋求救國之方,他多次在游記中盛贊德國,對于德國憲制高度美譽,亦肯定其核心關鍵為強勢君權,德國議院以民權立法,具基本實權,但君主掌握全部的行政權與軍權,仍擁有最高權力,二者配合得當,相得益彰,此番經(jīng)驗正值得中國借鑒。末期旅人對西方民主憲政雖有具體認識,亦提出多項改革建議,但整體論述卻仍收編于鞏固君權的傳統(tǒng)窠臼中。
四、小結
晚清旅人在時勢壓力下走出國門,接觸陌生異域文化,透過游記的再現(xiàn),向讀者傳遞了大量西方新知。旅行路線的記錄使模糊的想象空間具象化,實際映證地理知識;旅人對西方物質文明的詮釋,逐漸由無法言說的失語窘境、傳統(tǒng)知識的比附,轉向科學化的具體表述與比較分析;旅人雖已意識到實學與民主為西方富強本源,但對思想與政治制度的考察,卻仍回歸至西學中源于君權至上的傳統(tǒng)模式。晚清域外游記所傳達的知識性隨旅人視野的開拓而逐步成長,但依然存在著無法突破的局限。
(作者系該系副教授;收稿日期:2021-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