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歷記錄之于文化線路的研究價值

黃珊蕙 吳必虎

游歷是人類活動的一種基本形式，反映了人類在空間和時間兩個方面所呈現的出行行為及其探索-體驗過程3;游歷的記錄是游歷發展演進的歷史證據，是一個人（或一群人）的探險歷程、地理認知、審美過程與精神體驗，以個人親歷與私人記錄方式建構的世界的呈現。其中，游記是最主要的一種形式。游記不僅記錄了游歷者的旅途見聞，同時也積累了大量的沿途及目的地的地理、社會、經濟、文化信息。游記主要包括文學與地理學兩種視角，從地理學視角來看，游記是一種獨特的歷史地理文獻，強調游記所記載的作者經歷的現實的自然地理環境，也稱為“輿地游記”，重視游蹤，強化地理知識而淡化模山范水;從文學視角看，游記以“記”為主要文體，“賦”“書”“序”并存，主要記載山水游歷活動。事實上，一切以游歷活動為記錄對象的書信、日記、題記、銘文、碑刻等，科學考察記、政治考察記、宗教考察記、風俗記、山水名勝記等都屬游記的范疇。

文化線路正是充斥著大量人類流動和文化傳播融合現象的交通孔道載體。從廣義的文化線路來看，中國同時擁有豐富的文化線路遺產遺存，例如各類古道—秦蜀古道、唐蕃古道、茶馬古道、絲綢之路，具備重要的文化精神象征和政策工具的意義。文化線路的建構是線性人地關系的總和，是想象、體驗、傳播的整合。在中國悠久歷史長河中游歷者的足跡累積沉淀，沿途形成了大量的游歷記錄，為文化線路的范圍判定、景觀重現和IP（intellectual property）構建提供了重要的依據和素材。

一、游歷記錄作為文化線路的構成要素和界定依據

游歷記錄應當作為文化線路評定的重要非物質文化遺產及其范圍、節點界定的依據之一。在評判文化線路真實性時，不僅需要關注其物質形態，還應將其所攜帶的歷史信息和精神特征都納入范疇之中。根據文化線路的五大構成要素之一——內容（content）的相應解釋，《關于文化線路的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憲章》（2008）提出了“見證了沿文化遺產線路各區域交流互鑒非物質文化元素是其重要部分”。游歷的記錄，以游歷者流動的具身實踐，記載了文化交流與傳播的重要過程。

絲綢之路的定名便是由德國地理學家、旅行家李希霍芬（Richthofen）完成的，指經由中國西域與希臘、羅馬的交通線路，它不僅是跨越歐亞大陸的商貿之路，也是多民族交流融合的走廊，各類宗教文化、歷史文明交相輝映。沿著絲綢之路誕生了浩瀚的游歷記錄，如個體游記《馬可·波羅游記》（1298—1299）、《伊本·白圖泰游記》（1346—1349）、陳誠《西使記》（1263）等，也包括各類匯編選集，如吳豐培輯錄的《絲綢之路資料匯鈔》、楊建新《古西行記選注》等。游歷記錄本身就是文化線路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同時，基于絲綢之路屬性的復雜性，對于這一文化線路的界定和復原也呈現出多維的視角。官方道路亭障、軍堡城鎮等遺址地名復原與定位是最基本的方法，但因為該區域歷史上政治文化變遷劇烈，各時期地名多有不同;加之沿革記載，較中原地區大都簡略或缺失，難以形成前后照應。雖然有歷史文獻、田野考察和歷史遺址的考證，但是很多地名和歷史的考證仍然存在較大分歧。因此，游歷記錄，特別是散見于地方材料中的游記整理，對于該地區的史料和地方志將是一個重要的補充。有學者根據15位蒙元時期的旅行家、使節游歷者的游記、文集、書信等游歷記錄，從最早的耶律楚才（1219年啟程）到最晚的馬黎諾里（1353年歸程），共計超過一個世紀的時間跨度，利用GIS軟件矢量化繪制了20組路線數據，進而揭示絲綢之路的時空變化和各類歷史事件對其的影響1，為文化線路節點元素的辨別與范圍界定提供了不同空間、時間和文化特征的依據。

二、游歷記錄作為文化線路研究和景觀重現的重要素材

游歷記錄對歷史上大量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數據都留下寶貴的資料，涉及的內容包括山形水勢、聚落建筑、人口統計、民族特征等，例如晚明至清末是中國歷史上旅游風氣非常興盛的時期， 游記的創作數量達到了一個頂峰。文人們偏愛自然景觀，同時對邊疆政治、社會習俗以及少數民族文化（如飲食服飾）皆有記載。清董湘琴的《松游小唱》對茶馬古道中藏羌文化多有描摹：“夷人婦，裝束怪，兩個大錫圈，當作耳環戴，青布纏頭，紅毪腰帶，白衣黑裙大花鞋，別有一番氣派。”

文化線路強調其整體意義（significance as a whole），體現了其整體價值大于局部的特點，游歷的記錄既能以定點游蹤為題材，如對某一名勝地點景觀的細致描述，抑或著力于描述動態游蹤，以體現跨區域性的總體特征，相比起區域研究，以第一視角“在場”重現了各種尺度范疇的地理景觀，為文化線路的景觀重現提供難得的素材。

不同時期的游記更是對文化線路動態性（dynamic）景觀特征的最佳記錄和承載，體現了文化線路景觀在空間與時間上的變化。以蜀道為例，《四庫全書·史部》評述陸游的《入蜀記》為“游本攻文， 故于山川、風土敘次頗為雅潔， 而于考訂古跡尤所留意……皆足備輿圖之考證也”。陸游在文中詳實地記載民俗風物、尋訪考辯古跡遺址、評引文學典故;《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中王士禎《蜀道驛程記》記錄了蜀道沿線的黃陵廟、名勝古跡等。時序上，陸游之《入蜀記》“引詩證景”記載蜀地的繁榮昌盛，王士禎之《蜀道驛程記》則描摹了康熙年間蜀地“頹墉廢塹，虎跡縱橫”衰落的人文自然景觀，不同時期的游記體現了蜀道景觀的時代變遷，“記其衰，記其勝，可以觀其聲，后有攬者參考互考之，可以觀世變”。古往今來的各類游歷記錄都將成為蜀道體系文化景觀辨識和考證的重要歷史素材與內容。

三、游歷記錄作為文化線路IP構建的地方想象與文化意象的來源

在歐洲文化線路研究所（European Institute of Cultural Routes，EICR）提出的構建文化線路的技術框架中，第一個步驟就是確定主題，即“告訴歐洲游客和公民的故事是什么？選擇的主題在不同區域有何體現？這個主題如何讓人們更好地了解過去的歐洲和當今的歐洲”？文化線路以文化為敘事主題，超越空間國界，跨越民族隔閡，使得文化主體聚合為一，進而形成想象共同體，轉化成一個富有文化感召、情感聯系的“地方合集”。自古以來，中國各類游歷的記錄中所蘊含的精神思辨與情感抒發都是屢見不鮮的。游歷記錄中所呈現出的地方想象和文化意蘊恰好能完美地詮釋“地方-區域-國家”，游歷記錄的創造性與藝術性也為文化線路的形象識別和IP建立提供了重要的標準和依據。當代語境下，IP不再僅僅局限于各類專利發明，文化IP成為指代具有可持續開發價值的文化產品，并能為當代人提供豐富的文化體驗和精神享受。

游歷記錄能為文化線路的IP構建提供具有辨識度的文化符號，呈現突出的屬地特質和魅力，并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浙東唐詩之路”就是依托游歷的記錄而形成的文化線路IP，自東晉孫綽寫下《游天臺山賦》這一游歷記錄以來，自錢塘江始沿浙東運河到紹興、上虞，然后經曹娥江、剡溪，折向新昌江，最終抵達天臺山，沿途一線，景色秀美，秦漢魏晉隋唐歷代文人騷客多在沿線游歷，以“海風信風帆”（《宿天臺桐柏觀》）“揚帆截海行”（《尋天臺山作》），循游蹤因游而記，水墨山水圖及詩歌辭賦汗牛充棟。今日所言“浙東唐詩之路”便是以詩人游歷足跡而形成的文化線路，其以詩人游歷的記錄，或為摩崖碑刻、詩詞對聯、游蹤墨跡為文化線路識別提供了獨特的景觀意境與文化符號，進而為“詩畫浙江”“詩畫剡溪”的IP打造提供了重要的載體和目的地意象。“浙東唐詩之路”作為文化紐帶，蘊含了儒釋道三教文化的融合、南北遷移的流動，背后折射出吳越大地的璀璨文化沉淀，以游歷的記錄為分析視角與識別條件，重新定義文化線路的主要廊道和重點節點城鎮景觀，游歷中所飽含的主觀性、個人色彩和情感都成為地方形象IP進一步豐實的文化基礎。以重走唐詩之路作為研學旅行體驗的創新產品深受歡迎，挖掘游歷記錄的價值，并為當代旅游營銷注入新的活力。

除了構建目的地IP外，游歷的記錄所提供的地方想象與文化意象也為文化線路所倡導的多樣性和融合性的意蘊價值提供了依據。Jas Elsner等認為，“旅行著作不僅是現代身份認同多元性的例證，而且還是文藝復興以來現代身份認同發展的主要文化機制之一，甚至是關鍵因素”。游歷記錄中的“發現”與“塑造”的文學實踐對人民進行國家認同的啟蒙，其想象與情感構建的要素，為表達政治意涵、文化表征提供了依據，進而超越地緣和血緣的傳統羈絆，構建出“想象的民族共同體”，其背后與文化線路試圖激發的文化自覺、文化自信密切相關。

未來，隨著社會科學的方法論支持和信息化數字化技術（超文本、資料可視化、統計學、文本探勘、數位制圖等）引入，為高效率、深度挖掘游歷記錄，進一步拓寬其對文化線路的研究空間，并有可能找到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式，創新性地發現傳統研究方法難以發現的問題。目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正在嘗試對南方絲綢之路多語種游記進行整理、研究與數據庫建設;哈佛大學的CBDB（China Biographical Database）人物傳記數據庫也納入了中國歷史人物的游蹤分析。同時，當代照片、影像記錄、社交媒體短視頻Vlog成為新的游歷記錄載體，在流動性轉向下，以公路、鐵路、綠道和古道等的線路旅行為主題的網絡游記，記錄下了當代游歷者對線路的體驗和感知與對景觀的刻畫，對這些數據可開展的可視化分析與大數據研究，將進一步豐富文化線路的當代內涵。

（第一作者系該中心博士研究生，第二作者系該中心主任、教授;收稿日期：2021-0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