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波
一門學科成熟的標志是思想史的構建,旅游學作為新興學科,在“思想史”上還無法與傳統(tǒng)經(jīng)典學科相比,也是學科地位不高的一種表現(xiàn)。吳必虎教授提出游歷的概念及其研究體系,具有重要的學科發(fā)展意義。“游歷是人類最基礎、最普遍和最重要的一類基于個體行為但卻具有重大社會意義的活動,即人類在旅途與目的地的外部世界探索(exploration)與深刻身心體驗(experience)的一系列活動”,在游歷的五生型式(生拓、生易、生思、生業(yè)、生悅)的基礎上,圍繞著人類游歷活動的發(fā)展,開展以旅游學為核心的一系列多學科、跨學科游歷研究,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其他應用科學的一個共同任務1。
游歷不僅是旅游學研究的核心,也是構建旅游思想史的主要內容。游歷是“旅游者”“旅游吸引物”“旅游介體”三者之間的最佳連接紐帶,體現(xiàn)了旅游的時空演變規(guī)律,隨著旅游者游歷的思想流變,在空間上呈現(xiàn)出“相繼占有”的有機進化景觀和關聯(lián)性景觀。旅游思想史的研究,是龐大而復雜的體系。著名思想史學者葛兆光教授認為:“追溯古代人類思想的歷程,需要3個起碼條件:第一,當古人真正有了‘思想,即古人的意識超越了實際生活與生產(chǎn)的具體意味;第二,這種思想形成的某些共識,即被共同認可的概念;第三,‘思想必須有圖像記載和符號顯示”2。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首先要界定什么是“旅游思想”,然后,梳理、分析、總結這些思想的“客觀共性”,同時,如何用圖文來表達。同時,旅游思想的研究也許比一般思想史更為復雜,第一,“思”和“想”都從“心”,是古人之心還是研究者的今人之心?第二,旅游思想的形成是游歷中以“心”觀“物”,同一個人在不同年齡不同境遇的景物描述,不同的人對同一個景物的看法,不同目的的游歷者的記載,不同類型作品的風格,都會造成“旅游思想”的差異性和復雜性。在普雷斯頓·詹姆斯(Preston E James)的《地理學思想史》中,原名的正標題是All Possible Worlds,也表達了思想史包含的無限“可能性”。
一、游歷的時空體系與旅游思想史
思想史綱一般以時間為軸,兼顧類別和空間差異。嚴格按照時間的排列,看似最簡單,但是每一個歷史階段都要分門別類寫出旅游思想的特點,難免有重復和累贅之感。王成祖先生的《中國地理學史》,將時間和類型結合,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新,分為先秦時代(地理學著作的創(chuàng)立)、西漢至明末(歷代地圖的演變)、戰(zhàn)國至明末(舉世聞名的游記)、北魏至明末(地理專著的典型),雖然時間上有重疊,但在地理史料和各個分類上,形成了連續(xù)的思想體系。筆者通過對文獻的分析,將中國旅游思想史大致分為:神話之游(先秦的《穆天子傳》《山海經(jīng)》等神話傳說),百家之道(春秋戰(zhàn)國的經(jīng)典文獻與旅游),政治之途(帝王巡游與國家道路體系、都城體系、禮制體系中的旅游思想),斯文之徑(以文人作品為中心,先秦詩騷合璧、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游記等),宗教之旅(道教、佛教等傳播路線,名山、寺廟、道觀等體系),方志之典(以正史地理志、地理總志、地理專志為核心,結合輿圖,融入旅游的圖像思想史),科學之路(以明代徐霞客為核心),域外之風(近現(xiàn)代西方文化傳入的旅游視野)。兼顧時間變遷、空間特征和旅游類別,盡量呈現(xiàn)思想史的連續(xù)性。
二、游歷的文獻運用與旅游思想史
思想史的構建采用什么樣的史料十分關鍵。在西方的思想史研究上,一直面臨這樣的困惑和演進,以法國年鑒學派為代表,從關注上層政治到下層社會、從社會環(huán)境到自然環(huán)境、從經(jīng)濟史到文化史等,實現(xiàn)了“從樓閣到地窖”和“從地窖到樓閣”的轉變。而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則是希望用“考古譜系”的方法,厘清曾經(jīng)“建構”的歷史和因“權力”形成的知識秩序。中國旅游思想史的研究,需要關注史料的運用和構建方法。
一是以歷史王朝主線為代表的史料,包括正史(二十四史)、編年史(《春秋》《左傳》《資治通鑒》等)、紀事本末(《通鑒紀事本末》《宋史紀事本末》《明史紀事本末》等)、別史(《尚書》《逸周書》《明史稿》等)、雜史(《國語》《戰(zhàn)國策》《大唐西域記》等)、史鈔(《漢唐地理書鈔》等)、斷代史(《唐六典》《西漢會要》《宋會要輯稿》等)、史考與史評(《史通》《日知錄》《文史通義》等)。二是以傳記為核心,代表著不同游歷者的旅游思想觀念,包括總傳(《高僧傳》《宋元學案》《清史列傳》等)、專傳(《顧亭林先生年譜》《出使英法日記》等)。三是地理志,包括總志(《禹貢》《元和郡縣志》《輿地紀勝》等)、專志(《華陽國志》《水經(jīng)注》等)。四是游記(《徐霞客游記》《廣志繹》等)。五是文學作品(山水詩詞歌賦等)。
旅游思想史的構建一是體現(xiàn)“上與下”的結合,既要“江山如畫”,也要“江湖從容”,在古代以“正史”為主導的話語權中,展現(xiàn)“禮求諸野”的多元表達。二是兼顧“內與外”的空間。既要“天下之中”,也要“四海之內”,地理總志中的“王朝地理”與各具特色的“邊疆地理”相互印證。三是注重“沿與革”的轉型,既要“文明主線”,也要“朝代更迭”,比如唐宋之際地方志的轉折,由大唐盛世記載國家地理格局轉變?yōu)槟纤纹右挥缰畷r,寄情于風景名勝,以《輿地紀勝》《方輿勝覽》為代表的方志手法。四是對比“情與理”的表達,既要“以理服人”,也要“以情動人”,正史的“春秋筆法”,地方志的嚴謹體系,游記的現(xiàn)場描述,文學的浪漫情懷,唯有相互參照印證,力求客觀。五是“自我與無我”,游歷以人為核心,我們不可能回到古人的世界,做到完全客觀。孔子提倡“述而不作”,陸九淵提出“我注六經(jīng),六經(jīng)注我”,便是思想史的難點,尤其是國內外游歷的差別更加明顯。馬可·波羅的東游與長春真人的西游,對同一景物表達的思想差異較大。日本學者伊東忠太描述其后被列入世界自然文化雙遺產(chǎn)的峨眉山的結論居然是“從建筑學角度看,峨眉山寺院的建筑造型和裝飾,并無欣賞價值。論歷史價值,無一物可稱有歷史價值。論美學價值,價值為零可也”1。近現(xiàn)代尚且如此,古人游歷的思想更難把握,需要多角度分析和客觀表達。
三、游歷的思想史與旅游學科發(fā)展
任何一門學科的發(fā)展,需要概念、理論方法和應用價值。托馬斯·庫恩(Thomas Kuhn)在科學思想史上提出“范式革命”,但是,這些基本定律、理論、應用以及相關的儀器設備等構成的一個整體,形成的基礎是“受控實驗”。游歷活動是以人為核心,研究體系更具有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每一種影響因子幾乎都是變量,難以用一種固定范式來表達,同時,這也是旅游思想史的魅力所在。柯瓦雷(Alexandre Koyré)是“科學史”學科的奠基者,他深受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影響,認為歐洲科學危機實際上是西方人性的危機,在自然科學輝煌的光環(huán)下,人們遺忘了“生活世界”的意義。他從伽利略、牛頓的成就中總結出“思想實驗”觀念,一是通過“形而上學”的方法達到科學思想的構建,第二才是將實驗語言數(shù)學化2。這一認識對旅游思想史和旅游學科發(fā)展有啟發(fā)性,通過對游歷的研究,從“形而上”的“思想實驗”提出概念,從核心概念的萌芽、誕生、發(fā)展、成熟、傳播、衰落的歷程,來揭示旅游發(fā)展的規(guī)律,而不是盲目地套用所謂“科學”的模式來進行研究。值得注意的是,旅游思想史與地理學的關系十分密切,曾經(jīng)隨著專業(yè)的分化,出現(xiàn)“地理學危機”,然而,游歷貫穿了地理學發(fā)展的始終,可以給地理學“空寂的舞臺”注入生機。唐曉峰教授提出“地理知識、地理觀念、地理思想”的發(fā)展層次,實現(xiàn)從混沌到秩序的思想空間構建3。旅游思想史的研究亦然,將從古至今的旅游知識歸納總結“格式化”,還是停留在經(jīng)驗階段,而對旅游概念和概念群的提出并解釋,才可能稱之為“學”的層面。游歷是時間之“世”和空間之“界”的完美結合點,是旅游思想史的精彩歷程,也是旅游學科的洞察之眼。
(作者系該院教授;收稿日期:202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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