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村口,沿著偶有綠皮火車呼嘯而來的蜿蜒鐵路,小齊子跟隨小和尚釋心轉了個彎,便在不留神間躥進了另一個小村子。又不知轉了幾個略顯頹廢的小巷,再蹚過一個芳草萋萋的小路,一片郁郁蔥蔥的青竹林,便呈現眼前了。竹林深處的西面,掩映著因方圓十里開外都聞名而香火旺盛的一座寺廟——西竹寺。
來這之前,小齊子正蹲坐在灶爐邊,鉚足了勁兒地鼓著腮幫子,要吹旺爐子里的火星子。就在這當口兒,小和尚釋心滿頭大汗地躥了進來,喊著:“小齊子,快來快來!”小齊子還沒來得及撂下手中的竹管,小和尚已經雙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半弓著身子猛喘氣。小齊子隨手從灶邊的大水缸里舀了一碗清水,小和尚不客氣地接過,一口氣喝了個碗底朝天。
“啥事呀?這么急?!毙↓R子瞅瞅爐子里剛起了點旺象的火星又回到了溫溫吞吞的模樣,心里想著要趕緊回去吹旺,卻又放不下來找他的小和尚。
“急事!廟里的小黃??祓I死了!住持打發我來叫你?!?/p>
“那么多大人呢!怎么就找的我?”心里還惦記著火爐的小齊子,似乎對小黃牛并不上心。
“你忘啦!小黃牛和這么多人,只愿與你親近?!?/p>
小齊子這會兒才算反應過來,小黃??祓I死了!
“什么情況?”
“先跟我回廟里看。路上邊走邊說。”
原來,老黃牛前些天因為意外死了。小黃牛大概是喪母心痛,不愿意吃草喝水了,滴水不沾。小和尚擺在小黃牛眼前的鮮嫩的草,它瞥了第一眼就再也不看了,只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眼神越發呆滯。連續半個多月了,小和尚每天都給小黃牛打來新鮮的草,原本以為小黃牛餓得不行了自然會自己吃的,可看這情景,小黃牛大概是一蹶不振,想著干脆放棄自己呢!如今,小黃牛已是奄奄一息的情形了。
二
兜兜轉轉,小齊子終于隨著小和尚來到了竹林里的這座西竹寺。小齊子見到小黃牛這模樣,心里一抽一抽的疼——這感覺似曾相識。他依稀記得,自己那年得知父母雙亡時,也是這番情形吧!
小黃牛側身趴在地上,整個兒看起來頹唐得不成樣子,哪里還有小齊子初見它時的活潑勁兒?那時的小黃牛,在鋪青疊翠的草地上,可是會圍著蝴蝶團團轉的小家伙!它還會用腦袋往小齊子身上蹭呢!如今,它這渾身只剩下心口一上一下的起伏,可以看出這還是只活牛。這行將就木的情形,旁的人遠遠看來,可不就是只死牛?
小齊子蹲在小黃牛身旁,伸出手來,順著它的毛發捋了捋,輕聲道:“小伙伴,我來了?!毙↑S牛應是感覺到了他的到來,身子突然抽動了一下,可很快又恢復了剛才那番模樣。
小齊子轉頭對身后的小和尚說:“釋心,快去打些新鮮的草來。不要太多,要快,再去弄點山泉水?!毙『蜕袘椭?,很快便去照辦了。四下安靜,只有竹林風時時拂過。小齊子抽出腰間隨身帶著的竹笛,緩緩地吹了起來。
方才還安靜至極的竹林,有了鳥聲。鳥兒在樹上歡悅的叫聲。這笛聲似乎有一種魔力,在四處曼妙地飛揚,在蒼白的陽光下,閃動著跳躍的翅膀。小花小草在笛聲中擠擠挨挨地搖晃起來。如果這會子還有人在,他那顆心怕是也要跟著這竹笛的旋律在風中飄揚。小黃牛的耳朵動了動,似乎想站起來,可連日的絕食讓它早沒了氣力。它勉強轉過頭,眼睛也動了起來,朝小齊子看過去,眼里有了淚光。如果小黃牛能說話,它會對小齊子說些什么呢?“謝謝你,我的小伙伴?!贝蟮诌@般吧。然而,小齊子似乎并不需要小黃牛說什么,他都懂。興許,也正因此,小齊子小小年紀,便成為村里數二便沒人敢數一的牧牛少年。
所幸,小和尚很快回來了,懷里抱著一摞新鮮得像剛被雨露洗過一樣的草,脖子上又掛了一缽子水。小齊子接過草,放在牛欄邊的槽櫪里,又抓了一把在手心,細細揉搓,直到能看到草汁了,便往小黃牛的嘴邊送。小黃牛最初舔了舔,許是嘗到了美味,開始大口嚼了起來。小齊子又接過小和尚脖子上的缽子,說不夠,要小和尚再去裝些水來,最好能拿臉盆裝來。
小黃牛終于能吃能喝了。
三
恢復后的小黃牛越發與小齊子親近了。
小齊子隔三差五地也常來看看小黃牛。有時,還會帶著小黃牛去山林深處轉。奶奶罵他越來越野,不顧家里的事了。小齊子也不解釋,只覺得和小黃牛在一起,會覺得心里有一處不知名的地方被輕輕撫摸,這像極了他小時候在媽媽懷里被輕撫入睡的感覺。
這天,小齊子像往常一樣,吃了早飯便撒開腿向西竹寺跑去。奶奶在后面踮著腳喊他:“叫你去山上砍柴的,又跑出去野了!”小齊子可不管,小黃牛剛好起來,他要多陪陪它!他甚至想,央求住持把這頭小黃牛給了自己,帶它回家來養呢!
就在小齊子和小黃牛撒了歡地在草坡上玩耍追逐時,小和尚又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小齊子,快點!快回家去!”
小齊子不滿地睥睨了小和尚一眼,“又有啥事?這么急?!?/p>
“你奶奶,你奶奶,她……”
不等小和尚說完,小齊子扔下他就向家里狂奔而去。
小齊子趕到家里時,奶奶正吊著最后一口氣盼著他回來,周圍正圍著一圈四鄰。奶奶終于看到小齊子來了,伸出顫抖的手,抓住小齊子,想說些什么,可是,哪里還說得出話來。她望望四周的鄰舍,像是在交代什么,又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身邊還沒成年的孫子。大家似乎都明白了,點點頭。很快,奶奶便咽了氣,眼角還掛著淚珠子。
小齊子一句話都沒和奶奶說上,嚎啕大哭起來。奶奶因為小齊子沒去砍柴,便自己一個人上了山,誰知,不小心一骨碌從山上直往下滾,被上山的同村人看見時,已經不省人事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老奶奶扛回了村里,可哪里還救得活?
沒了奶奶,小齊子這下可徹底成了孤兒。他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更瘋了似的成天往西竹寺跑,仿佛這寺廟里的晨鐘暮鼓是他來去的標志。早晨天邊還沒有抹上魚肚白,他已經在晨鐘聲中出現在了寺廟里。傍晚鼓聲喧動,只剩下一抹殘紅時,小齊子便回去。住持念他少年失家,只管他來去自由。陸游寫這句“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鐘暮鼓無時休”時,可曾想過,這不因時間推移而停止的鐘鼓聲,陪伴著一個少年,度過了怎樣一個漫長的少年歲月?
一日,天空剛翻了魚肚白。寺廟里的早課結束,住持叫了在外面和小黃牛相對而立的小齊子來到身邊,讓小齊子把這頭牛牽回家去,好生養著,又對小齊子說了些他半懂不懂的話。小齊子愣愣地點頭,牽著小黃?;亓思?。
小黃牛許是從小在寺廟呆慣了,便有了些別的牛兒不曾有的靈性。它只靜靜地隨在小齊子的身后,悄悄兒地走著,偶爾停下腳步。這時,小齊子便會自然地停下來,順著小黃牛的眼睛向遠方望去。那遠方,就是西竹寺所在的方向。發現小齊子也停了下來,小黃牛就又向前走去。
西竹寺,那是小黃牛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此時的小齊子,又可懂得小黃牛的心思?或許,多年后,長大了的小齊子會懂得。
四
不知道什么時候,山里長起了大片大片的紫菀花,細長細長的莖葉,卻有著碩大的花瓣。那紫色成片地蔓延著,一直伸向遠方。
小和尚告訴小齊子,這種花極耐寒,可以長到海拔5000多米的高原上,忍受零下50℃的低溫,他說曾在書上見過這種花,藏傳佛教還把它稱作“圣花”,藏語叫它“格桑花”,是幸福的意思。
小齊子便常常帶著小黃牛來到這里了,一待就是大半日。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喜歡這花兒,只覺得這紫色像極了天空的藍,卻比那天空的顏色更純粹。他猜想,天空的更高處是不是就是這種顏色呢?有時,他會想起住持說的話,奶奶去了西方極樂世界,那里沒有苦痛,是很純粹的地方。他之前不懂什么是純粹,這花兒讓他隱隱地懂了什么是純粹。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安靜地做自己。這就是純粹了吧!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堅強的孩子,只知道,所有人都在勸他要堅強,而他似乎也做到了。村子里的人都很關心他,住持和小和尚也很關心他,包括身邊的小黃牛。
小黃牛在這里也不玩耍了,只是和小齊子靜靜地待在一起,偶爾餓了就自己去尋草吃。小齊子有時覺得自己很可憐,可他看到小黃牛的時候,又會想,又不是他一個人沒了家人,小黃牛也沒了老黃牛。
就這么相依為命吧!小齊子這么想著,便躺在格?;ū橐暗纳狡律习卜€地睡著了……
偶爾,人們會聽到竹林深處傳來的笛聲,繾綣、綿長。
作者簡介
金子,本名堯鑫,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蔣風書院非學歷兒童文學研究生2020級學員。從事小說、散文、評論寫作,獲省級以上征文大賽獎二十余次。作品見《名作欣賞》《戲劇文學》《創作評譚》《文學界》等,有長篇青春小說《那年代,那歲月》出版,兒童類小說《三葉草》獲第二屆安徽省作協小說對抗賽“古井杯淮河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