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十四歲

學校教學開放日在家長們的期待中如約而至。

開放日的當天，校園車水馬龍，人頭涌涌。送水、搬凳、路線引領等服務大隊，一堆堆一排排地安置在學校的各個角落。等短時間的騷亂過去，各班教室密密匝匝地坐滿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時尚的樸實的、開心的沉郁的不同表情的形形色色人物。

偶像級別的葉老師的主題班會課是《今年我十四歲》，這消息早就明里暗里被通知欄、學生會、家委群、宣傳組等有名的、無形的各類微信群傳得沸沸揚揚了。葉老師的課還沒正式開局，教室里已經有一批家長依次落座。根據安排，孩子們坐中間，大人坐外圍，大家都凝神翹首，等一臺傳說中的教育界精英的好戲。

上課鈴聲剛響，葉紅老師上身穿翠綠色的針織衫，下身穿淺白色牛仔褲，看似休閑隨意，但活力四射，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她翩然上了講臺，微笑著看了各位家長，熱情在臉上蕩漾開來。

簡短的問候語過后，葉老師快速步入正題：“今天我們班的主題班會是《今年我十四歲》。我統計過我們班同學的檔案，今年十四歲的同學占了四分之三。十四歲，正是人生中蓬勃向上，確定目標的黃金年華。”葉老師緊握拳頭，雙臂半舉，那姿態仿佛一株破土而出的幼苗，蘊含無窮的力量。

一種無形的鼓舞以葉老師為中心向四周彌散開來，全部眼睛專注地盯緊了老師：“人人都向往功成名就，但結果強求不來，過程才至關重要。只有不留遺憾的奮斗過程，才有后續的精彩輝煌。有人說，誰的青春不是夢一場、哭一場、痛一場。成長路上，錯過、悔過、愛過、恨過然后才大步流星往前走，這就是青春。現在請我們同學說出你成長的心路歷程。昨天已經布置了作業，大家都有所準備。你們有故事，我們有酒，今天我們一起為青春故事干杯！現在有沒有同學敢當眾說說自己難忘的成長故事？”

人群騷動，大家面面相覷，都饒有興致地等待別人或喜或悲的成長過往，可誰都不想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只想熱切地分享。這瞬間，一向以勇猛著稱的超人元按捺不住了。

“我先說！”超人元手持講稿，爽爽快快地走到大家圍坐的中間位置，略帶羞怯，但很快恢復了他沒心沒肺的放松狀態：“我叫郭小元，人稱超人元，今年十四歲。我有點皮有點怪，有點無聊加可愛！有點懶有點壞，有點機靈加無賴。我做過很多愚蠢的事情，但是我毫不在乎，我的朋友把它叫作自信。是的，我最大的特點是自信，畢竟我是當初眾多父體精子中最勇猛最成功的一個！”

人群中爆發出友善的笑，大家移動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人群中滿臉通紅的元同學的父親。

“可是，我的自信屢屢被現實挫得一敗涂地。每次期末考試揭曉的那天，我們家一定有一場精彩的文藝晚會。開始是單口相聲《別人家的孩子》，表演者我媽，講話時間長達半個鐘以上，演出效果聲色并茂，催人淚下。然后是我爸的武術表演，有輕功、跆拳道、耍太極等系列組合拳腳功夫，技術精湛，動作到位，可謂是中國傳統創新的武林外傳。最后是我哀怨的《難忘今宵》，比李谷一奶奶唱得更凄惻纏綿。我能活到今天是老天眷顧！”

哈哈哈！這脫口秀的畫面感把場面氣氛炒熱了，所有在場的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們，和常和孩子們處于“刀光劍影”中的家長們興高采烈地置身于別人的故事中。也有人暗自慶幸如此撕裂的成長，幸好主人公不是自己，于是小確幸的開心已經抑制不住地喜形于色了。

超人元見眾人歡欣鼓舞，越發來了勁，把手稿拿得端端正正，話說得更加清晰流利暢：“讀書其實很痛苦，考試更要命。考場如戰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們常常是走到考場全崩潰，見到卷子全流淚，背的東西全不考，考的東西全不會。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去搬磚，那天我為了一百塊錢的收入，我搬了一萬塊磚，十個手指頭都磨出了鮮血。為了省錢，我沒貼云南白藥創可貼，讓血液自然凝結。后來，我又找到了工地的食堂老板，允許我幫忙打雜蹭飯吃，工地的飯好香啊，我足足吃了三四碗。有了錢，我得好好地犒勞犒勞自己，于是晚上來到了網吧，一摸兜里，哎呀，上網費少了幾塊錢，少搬了300塊磚。我只好在大街上四處奔走，守望著那些喝礦泉水的人們，當他們將礦泉水瓶從手中拋出的那一剎那，我就像守門員撲球般撲去了，生怕礦泉水瓶被別人搶去了。”

超人元繪聲繪色的講述，早把觀眾笑翻了。眾人的前俯后仰并沒有中斷他的后續：“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這是我某一天的夢境。這個夢好玩嗎？我明確地告訴你們，一點也不好玩。這種人生不是我要的人生，從今天開始，我已經有了新的夢想，我的絢麗人生從這里起步！”

“這個熊孩子如果真是這么想，那實在是太好了。”緊張了半天的元爸，終于緩解了一下尷尬，舒了一口氣，身體也坐端正了。

人人皆知超人元有勇無謀，但大家的反應還是掌聲雷動，友愛有加。這大大鼓舞了學生們的士氣。其余的孩子坐不住了，有幾個鉚足了勁，想沖出來。

強哥一個箭步跨了出來：“不瞞大家說，雖然我只有14歲，但卻是個財迷。我最崇拜的人是馬云。說一句厚顏無恥的話，有時候我覺得我比少年馬云更有優勢。我比他高大帥氣，我目前的成績比他當年的成績要好。所以我想，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可能覺得這牛吹得有點過分，強哥緊張得吞了一下口水，想換口氣再繼續，突然聽到四周有人帶頭鼓掌起了哄，嚇得他瑟瑟發抖。愣了一會，他掃視了全場，確定觀眾是真心實意在贊他，這才咧嘴笑了。為了壓住場面，他提前恐嚇大家道：“你們不要急于夸我，等一下真正了解我了，我怕你們會打我。”

在座的毫不介意他的威脅，繼續化贊揚為鼓掌。

“告訴你們，我曾經為了斂財，在學校拓寬了各種謀取利潤的渠道，也做過一些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事，比如販賣答案、代人寫作業、寫情書，甚至代開家長會。隨著業務的不斷擴大，我手下還發展了一批在校職員為我打工。人人都叫我強哥，我也感覺做大哥真是舒服。可是不知為什么，我掙的錢越多，心里越害怕。我怕老師、怕校長、怕學霸，后來連學校搞衛生的阿姨我都怕，因為我要和她們爭地盤，搶廢紙。你們說我活得累不累？”

“你真是該打！”有人好像想沖上來揍人了。強哥怕對方過于沖動，說：“別急，浪子馬上會回頭的。”

他平息了一下情緒，繼續說：“為了晚上不做噩夢，我改變了策略。所謂君子求財，取之有道，我不再做陽奉陰違的事。我從網上購買了物美價廉的學習用品，同學急需時我用高于成本的價錢出售給他，獲取小小利潤。你別看這小本生意，利潤都很客觀。除此之外，我還負責幫丟書本丟試卷的同學復印資料，那也是有償的，而且葉老師也是審核同意過的。葉老師，我沒說假話吧？”

“現在的孩子膽子真大，想法也多，在下佩服。”看見葉老師微笑點頭，好些家長們議論紛紛。

“我現在有了一點小錢，但和我的預期有點差距。今天我媽在這里，借這個機會，我想爭取我媽成為我的股東，請多些投資，我虧不了你的。請相信我，總有一天，馬云，不，可能是馬云的兒子會成為我手下的員工的。”

“低調！低調！同學，你要低調！”葉紅拿著話筒喊話。

一個著裝時髦，略顯年輕的中年婦女站了起來：“兒子，媽媽支持你！我的錢就是你的錢，只要你行得正，走得穩，媽媽不怕你折本。”

“真是不輕狂不青春啊！”葉紅有模有樣的長嘆一聲，算是對強哥做了一個小結：“還有沒有人有話要說？”

楊國棟喊：“我！”

葉紅看到楊國棟飆了出來，有些吃驚。他平時不是個高調的人，但高調起來就不是人，這回他會說些什么呢？

“我今天要說一下我身邊的女人！”他一開口，葉紅老師就害怕得心要跳出身外。她做了個“噓”的手勢，還不放心地補了一句：“這種場合不要亂說話。”葉紅很擔心他提到他和伍姿的愛恨情仇，緊張得想捂住臉。

楊國棟好像沒聽到，自顧自地說開了：“我先說我的媽媽。我們家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我父親因公受傷，司法鑒定為六級殘疾。這個階段我們的日子暗無天日，媽媽用她柔弱的肩膀撐起了這個家。媽媽，你太偉大了。你的行為是堅強的最好詮釋。媽媽，借這機會，請允許我說，我愛你！”

楊國棟從人群的中心走到一個略顯滄桑的女人身邊，來了一個熊抱。女人情緒激動，一直不停地抹眼淚。在場的人也有不少陪著擦眼睛。

楊國棟很快退了回去，看了看葉紅一眼說：“我們班葉紅老師，是世上最好的老師，這一點三年后所有人會得到驗證，在此我怕我有拍馬屁之嫌，不多說。今天我還要說我們班的一個女孩，她很優秀，是我們班的標桿，她就是我們班的白小歡同學。”

班長強推女生？有戲！家長們來了勁，都支起了耳朵。聽說某些少男少女們情竇初開，早戀這事已經不是新鮮的事，這兩人之間會不會有懵懂戀情？大家看著氣場滿滿的班長，很希望來點驚喜。

“有一句話說得好：歲月靜好，那是有人負重前行。今天，我們的教室像是藝術的天堂，那是白小歡花了幾天的時間精心設計的。我們的班風積極上進，一改曾經的頹廢頑劣，除了大家的努力外，白小歡也默默地付出了很多。其實她的身世也復雜，但她永遠是那么善解人意、多才多藝、真誠陽光，低調溫柔。每次我碰到過不去的坎，只要一想到她，我就有了對比，有了目標，有了力量。叔叔阿姨們，你們看見我們黑板邊上一朵不起眼的小玫瑰了嗎？我覺得她像花一樣美。現在，請白小歡同學站起來，給大家認識一下。”

正認真專注聽講的白小歡冷不丁地聽到楊國棟提到了自己，早已經局促不安，現在還讓她眾目睽睽之下站起來亮相，她哪里肯配合？直到葉紅老師走到她身邊，一把把她拎了起來，她才搖搖晃晃地站了出來，給大家鞠了一躬。

“哇，好漂亮耶！”眾人嘩然。

“做兒媳婦挺好的！”有家長眼饞了。

“她已經被班長私人定制了。近水樓臺先得月啊！”

大家也不忌諱了，搶著說實話。

這些話楊國棟當然聽進去了。他接著道：“你們別想歪了，我和白小歡加起來說的話沒超過十句。我不敢接近她，我怕自己緊張流汗、發抖抽搐，導致嚴重失態。”眾人大笑，他也笑：“在她面前，我就是一塵埃，但是并沒有開出花……”

陸程遠沒有聽到自己想聽的，起哄了：“別酸了，我們聽不懂！”

他這一鬧騰，楊國棟心里也發了毛：“簡單說就是，我喜歡她，但我不會早戀。因為我們沒有能力，也沒有條件……在此我公開申明，也請各位明證。不說了，讓我冷靜一會……”

楊國棟好像做賊心虛，話沒講完就像個醉鬼似的溜下去了，完全不顧周圍各種不允許的尖叫。

大家都笑得意猶未盡，馬上又一姑娘站出來了。她是誰？她乃白小歡的死對頭伍姿是也。

班級娃兒們仿佛聽到天雷滾滾，神情立刻驚悚不安。會不會像平時一樣，惡斗又要開始了？

“各位叔叔阿姨、老師同學們，我接楊國棟的話題說一說。剛剛楊班長說我們的葉紅老師是個負責任的好老師，白小歡是個善良溫柔的好女孩，我現在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們。”

伍姿最近不是正常了嗎？她什么情況？幾個意思？她真的是瘋了？

“額，額，那個伍姿同學，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

學委陸程遠從人群中站了起來，一聲斷喝，極力想阻止這個可怕的女孩，可伍姿壓根就不看他一眼。

“對于葉老師，白小歡，事情的真相是……真相是……”她惡作劇似的開心地感受著全場的緊張，她看了看驚愕的葉老師，再看了看無助的白小歡，干咳了兩聲：“她倆比楊國棟剛剛說的好上一百倍。”

我的媽呀，家長們開始罵人了：“這個班的學生怎么都這樣啊，他們知不知道我們好多人都有心臟病的呀？”

“我先說葉老師。她的大氣包容、智慧能干讓小女子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曾經做過一些傷害她的事，在此，我深表歉意！葉老師，對不起！”伍姿走到葉紅面前，深彎了一下腰。

“這孩子，說啥呢？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呀！”葉紅慌慌張張地扶起了她。

伍姿回了頭，繼續道：“我最忌妒的人是白小歡。我嫉妒她比我漂亮、比我溫和，還比我成績好。那么多人喜歡她，我嫉妒得簡直要發瘋。曾經有一段時間，我背后做了一些很對不起她的事，可大家知道她是怎么對我的嗎？可能有些同學知道我最近的成績進步了吧，那都是白小歡的功勞。我前段時間外公去世耽誤了一些功課，她每天至少抽一個小時的時間幫我補習。她的聲音那么好聽，舉止那么優雅，思維那么清晰，心態那么平和……在葉老師和白小歡女神面前，我就是一人渣……嗚嗚嗚……我就是渣……”

伍姿哭了，開始是捂著臉，任淚水順著手指縫流下來哭，后來干脆蹲下身來嚎啕大哭。眾人圍上去，怎么拉也拉不起來。

就在大家慌做一團的時候，伍姿媽媽上了講臺，搶過葉紅老師的話筒說了幾句：“我很感謝二（7）班的同學，更感謝葉老師。我剛剛也哭了，不是因為難過，是確實太高興了。我的孩子走了一些彎道，老師和同學最終把她拉回來了。我要說的是，成長路上有你們相伴，再多的風雨也不怕！”伍姿媽媽聲音帶著顫。

像是要應景似的，陽光明媚的窗外，不知從哪個方向刮來一陣風，吹響了剛抽出新芽的樹葉，“刷刷刷，刷刷刷”，聲音美妙動聽，隱蔽在樹葉中間的小花苞，朵朵搖曳，彼此起伏，清香四溢……

作 者 簡 介

筐筐，原名匡香華，廣東省中學語文高級教師，中山市作家協會會員。發表過若干散文、小說、詩歌等。在豆瓣閱讀發表豆瓣征文入圍小說《麻辣老師麻辣情》，在亞馬遜、掌閱等十幾家媒體平臺出版四本電子書《年少的心事請別猜》《不要為難班主任》《花兒請慢慢開》《逗比老師的快意人生》、長篇小說《守望花開》獲2018年廣東中山市第三屆香山文學院重點題材征集入選簽約作品，并在“大灣區首屆網絡文學大賽中”獲入圍獎。出版校園小說《小心蹚過成長這條河》，受到少男少女熱捧。目前正常的教學之余兼語文學科組長，并組織學生成立了廣東省小作家協會文學創作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