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林
文化理論家, 2021年7月12日逝世,享年81歲。
就新時期中國的大眾娛樂節(jié)目而言,由天娛傳媒、湖南衛(wèi)視聯(lián)袂推出的女性歌唱類選秀娛樂節(jié)目《超級女聲》毫無疑問是一種不可忽視的存在:它不僅成功制造了李宇春、張靚穎、尚雯婕等一眾歌手,而且有效地讓音譯自英文單詞“fans”的“粉絲”一詞大張旗鼓地顯影在華夏大地,家喻戶曉。甚至一如《十月圍城》《孤島驚魂》等“粉絲電影”創(chuàng)造的奇跡所證明的那樣,“娛樂圈革命”進一步引起了文化工業(yè)、大眾文化研究學界的關注和興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加之異軍突起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文化研究此時正方興未艾,“世界知名的文化研究健將”約翰·菲斯克(John Fiske)“來到”了中國,受到諸多學者青睞和恩寵,成為他們的研究對象和學術增長點。
相較于雷蒙·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等伯明翰學派文化理論家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已然開始“西學東漸”而言,菲斯克確乎是姍姍來遲的“西方當代文化研究的主要代表”,以致不少學人至今依然對他的一些基本面向不甚了了。但眾所周知,雖然曾在劍橋大學接受過多年文學規(guī)訓,菲斯克畢業(yè)后不久便越界到了新興的文化研究和大眾傳播研究領域,作為一個流動的批評家、理論家和編輯穿行在英國、澳大利亞和美國,取得了一系列讓人難望其項背的成就。
比如,在謝菲爾德工學院擔任首席講師期間,菲斯克創(chuàng)設了英國第一個傳播學本科課程;在威爾士工學院擔任首席講師期間,他指導了英國第一個傳播學博士;他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擔任傳播學教授長達12年之久,培養(yǎng)了《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的作者亨利·詹金斯、《反思媒體報道:垂向調解與反恐戰(zhàn)》的作者麗莎·帕克斯等多位著名媒體理論家;他主(總)編過《文化研究》等多家知名刊物。與此同時,菲斯克先后發(fā)表了《解讀電視》(與約翰·哈特利合著)、《電視文化》《理解大眾文化》《解讀大眾文化》《權力游戲、權力運作》《澳洲神話》(與鮑勃·霍奇、格雷姆·特納合著)、《傳播研究導論》《媒體為何重要》等多部廣為流傳的著作,建構了自己獨樹一幟的“文化消費主義”,因此成為了人盡皆知的“一個根深蒂固的大眾文化迷”。或者一如英國著名傳播理論家丹尼斯·麥奎爾所言:“在努力為大眾文化辯護方面,約翰·菲斯克一直是最雄辯、最令人信服的人之一”。
任何人但凡對菲斯克的“文化消費主義”有所了解,想必都知道浸淫其間的是一種“進步的懷疑主義”。菲斯克在論述見諸激進藝術的宏觀政治和見諸大眾文化的微觀政治的時候指出,與激進主義的更為宏偉、更加難以實現(xiàn)的目標相比,進步主義更加溫和、更加直接的目標很可能更實際、更受歡迎;這兩種社會變革模式不應該相互抵牾,因為不謀求大眾參與的激進理論注定要遭遇政治失敗,而受歡迎的進步主義缺乏在歷史危機或者尖銳政治對立的時候與激進運動建立聯(lián)系的潛力,同樣是無效的。
“堅持對日常生活方方面面進行抵制的微觀政治為宏觀政治的種子養(yǎng)護了一片肥沃的土壤,沒有這片土壤,宏觀政治的種子必定不會生根發(fā)芽。”換言之,在菲斯克看來,社會巨變并不是僅僅依靠少數(shù)激進分子的領導就可以完成的,因為“這樣的激進分子的有效性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他享有相同社會立場的人的內在反抗:沒有這些形形色色的內在抵抗,激進分子便無法證明他們的主張代表了社會情感的迅速高漲,他們的立場就很容易被邊緣化和被忽視”。
此間必須指出的是,菲斯克所謂的“形形色色的內在抵抗”至多能夠借助一種“符號式抵抗”帶來一種“符號民主”,因此不時被人詬病為“在文化的脂肪上搔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建構和表征其文化消費主義的著述中,比如專著《理解大眾文化》和論文《粉絲圈的文化經濟》,菲斯克開創(chuàng)了粉絲文化研究的先河。菲斯克并不認同女性粉絲見到自己偶像就尖叫暈倒、男性粉絲很可能因癡迷某個明星而發(fā)生暴力行為這樣的定型化認識,相反卻基于粉絲文化是工業(yè)化社會中大眾文化的強化形式這一認知,主張大眾文化粉絲是一個具有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力的群體,是一種“過度的讀者”,“作為一個粉絲,就意味著對文本的投入是主動的、熱烈的、狂熱的、參與式的”。
即是說,作為大眾文化的一個基本元素,大眾文化粉絲首先從大眾文化中選擇適合自己的內容,比如明星、故事或者娛樂形式,然后將它們融入自己自主選擇的文化之中,復制到具有強烈快感的代表性大眾文化之中。所以,粉絲文化關乎主流或者支配性價值體系所詆毀的流行文化、言情小說、漫畫、好萊塢明星等,是從屬階級的一種自下而上的文化,“著迷是布迪厄所說的無產階級文化實踐的一部分,與中產階級那種與文本保持距離的、欣賞性和批評性的態(tài)度正好相對”。具體就“麥當娜現(xiàn)象”而言,菲斯克并不像之前的批評家那樣,認為麥當娜是在利用其女性特征賺錢,認為她是在向粉絲尤其是女性粉絲傳遞一種以男性視點來審視自己的觀念,因此認為麥當娜是“父系霸權主義的代言人”。
在菲斯克眼中,麥當娜的粉絲并非是“文化蠢貨”,她們不會屈從于他人的意見,而是會主動、有選擇地去看、去聽和模仿。這樣一來,媒介傳播中的麥當娜形象難免會背離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在觀眾中制造出一些關乎她們的社會經驗的意義。“麥當娜的形象對父權制中的少女來說,并非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角色模型,而是這些力量的競技場:父權控制的女性抵抗、資本主義和下層民眾、成人和青年。”
毋庸置疑,菲斯克的粉絲文化觀直接聯(lián)系著他對文本多義性、快感是大眾文化內在驅動力的強調,“我也愿意承認快感是多義性的,并能采用相互抵觸的形式;但我更愿意集中探討那些抵抗著霸權式快感的大眾式的快感,并就此來凸顯在這些二分法中通常被視為聲名狼藉的那一項”,以及他對大眾文化受眾能動性、參與性的堅持,“文化的過程是意義與快樂的產生及循環(huán):這些意義與快樂只可能在一個節(jié)點上產生,這個節(jié)點就是個人融入社會中去;只有當這二者都瓦解到我所謂的文化中的時候才產生”。
很顯然,此間的菲斯克挪用了米歇爾·德塞都的文本盜獵理論和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因此并不像法蘭克福學派那樣鄙視大眾文化,認為大眾是“笨蛋”,而是始終堅持“大眾傳播是一個復雜微妙的過程,就像兩個人對話一樣,是一種協(xié)商、互動、交換的活動”,于其間讀者抑或受眾同時具有能動性和“游牧式的主體性”,因而實現(xiàn)了“從媒體對受眾做了什么”到“受眾對媒體做了什么”的轉變,建構了一種從大眾解讀文本的方式來研究大眾文化的視角:大眾文化是大眾可以創(chuàng)造性地利用的文本。
大眾文化“直白、表面,拒絕生產有深度的、精心制作的文本,這種文本會減少其觀眾及其社會意義;它無趣、庸俗,因為趣味就是社會控制,趣味是作為一種天生更優(yōu)雅的鑒賞力而掩飾起來的階級利益;它充滿了矛盾,因為矛盾需要讀者從中作出他們自己的理解。它經常集中于身體和感覺,而不是頭腦和意識,因為身體的快樂提供了狂歡式的、規(guī)避性的、解放性的實踐——它們形成了一片大眾地帶,在這里,霸權的影響最弱,這也許是一片霸權觸及不到的區(qū)域”。
不難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學術粉絲”,菲斯克一方面明顯表露出對所愛之物的熱烈喜愛之情,并顯示自己身處社群之中,為社群代言的身份,另一方面使用學術界的理論和分析話語,呈現(xiàn)出跨界的身份和研究視野,即混雜著學者和粉絲的身份和立場。菲斯克的思想固然帶有深厚的文化民粹主義色彩,其基礎是他本人是“大眾文化粉絲”這一身份認同,因而難以超越自己的偏愛與關注,難免缺乏智識研究所必需的客觀中立,被貼上“不加批判的民粹主義者”“快樂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等標簽也就在所難免,但我們同時也必須看到,他并沒有因為“有強烈的世俗趣味,并喜歡參與大眾文化”而拒絕發(fā)揮有機知識分子的作用,一如他退休后經營的古董店所暗示的那樣:對他而言,古董的意義和價值在于它們作為一種“實物”,告訴我們過去人們思維和生活方式是如此與眾不同,而且這種改變一直都在繼續(xù)。
關于這一點,他在榮休前出版的最后一本專著《媒體為何重要》結尾處也進行過強調:“他們(右翼)已經建立了全面監(jiān)控所需的技術……將我們中盡可能多的人限制在他們的文化和地理飛地中符合他們的利益。不過,這是我們想要的嗎?”在菲斯克看來,我們可能會遭遇“技術掙扎”,因此在生活中面臨“黑暗”,但他依然相信我們是有選擇的,相信我們有改變社會的能力;“這是我們想要的嗎?”這一詰問所暗示的是“如果不是這樣,我們該這么辦”?因而暗示了他對學者們的一種呼吁,即運用他們的專業(yè)知識和機構權力,為社會變革服務。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必須認識到在流量明星當?shù)馈埲ξ幕餍械漠斚轮袊劢z文化研究在中國是一個雖然前沿但邊緣化的領域,因此必須繼續(xù)對菲斯克及其后繼者的相關理論實行拿來主義,尤其是他們對菲斯克等第一代粉絲文化理論家的修正、補充和發(fā)展,但同時也必須思考,隨著以微博、微信為代表的自媒體的快速發(fā)展、媒介融合趨勢的加劇,大眾文化粉絲正在以一種參與、互動、創(chuàng)造的形象出現(xiàn),不斷呈現(xiàn)出鮮明的本土特征,不斷生產當下中國的流行文化,“我們該怎么辦?”
(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