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厚辰



2021年6月11日,《天堂電影院》重映,這部略顯文藝的電影并沒有受到太多關注,上映第二天,排片就已經不到2%。不過,從去年到今年頗有一些重映電影很有口碑,例如去年的《星際穿越》(票房1.21億元),今年的《阿凡達》(票房3.75億元)、《指環王》(票房三部共2億元)、《情書》(票房6400萬元)都吸引了很多影迷重返影院觀看。海外市場也是如此,日本今年重映了《銀翼殺手》《E.T》《肖申克的救贖》等電影。
很多人在看了這些電影之后都不由得感嘆,這些十余年前的作品放到今天,讓人感覺毫不過時,甚至更甚當下。對此,不禁讓人發出疑問,電影是不是越來越差了?
電影真的越來越差了嗎?
電影越來越差不是個新鮮的觀點,馬丁·西科塞斯等,尤其是年歲較高的知名導演都表達過這樣的看法。不過這個觀點又會明顯地受到更年輕觀眾的反對,認為這不過是上年紀的人在厚古薄今罷了。
也有觀點認為,今天的電影不如以往,是因為我們提到“以往的電影”,都是那些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經典,而我們提到“今天的電影”,則是泥沙俱下、好壞兼有的。實際上過去的時代也有很多爛片,只是已經離開了我們的視野,所以回看過去總是一片繁榮。
在探索電影是否越來越差前,可以先思考,這個問題本身有什么要緊?它的價值也許不僅僅是我們茶余飯后閑聊的談資。
它至少和兩個問題相關,第一個問題關于“技術是否讓電影越來越好”,即電影技術進步一定會讓電影本身進步,例如很多人捍衛李安近年平庸的作品,就是用“電影技術探索”作為理由。
這不僅和電影相關,我們的生活同電影一樣,經歷著技術的介入和進步。很多人對生活進步,或是生活幸福持有一種信念,即技術革新是整體生活和社會進步的根本動力。客觀的技術進步會帶來一種“價值判斷”上的優化和進步,例如“科技向善”等觀念就與此有關。
因此對電影是否受到技術“庇佑”的討論和判斷,至少能夠為我們理解技術是否為我們的生活提供“善”這個問題提供一些參考。
其次,歷史上偉大時代也有很大機會催生偉大的作品,文藝復興這種盛世自不必說。二戰后,經歷兩次世界大戰的洗禮,人類的思想與文化也進入一個長足發展的時間,電影剛好搭上戰后文化復興,一時間大師輩出,風云際會。
所以,電影也可當作社會發展的晴雨表。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好時代,與好的文化作品,應該呈現某種正相關的關系。
那么,電影真的越來越糟了嗎?美國知名網站VOX進行過一項統計,在1970年到2020年這50年中,找到每個年代那十年全球票房最高的100部電影,觀察這些電影在評分網站Metacritic上的分數并統計。
結果是,分數從1970年代的85分,一路穩步下跌,直到2010年代的53分。
當然十年間最賣座的100部電影并非電影市場的全貌,他們大多是最打動市場的作品,而非最有思想性的作品。不過,具有某種思想性的作品是否可以打動市場,也會促進這種類型電影的制作。
我們可以將“最賣座電影”當作一種中位數電影看待,這些電影不會是最好的,但素質也不可能太差,且電影畢竟是商業產品,比起文學和音樂,電影更不是可以由個人獨立完成的,這種高投入也需要市場的反饋與支持。
因此這個統計,至少可以反映電影中位數作品質量的大幅下滑,與電影受眾市場素質的下滑。
自我重復是一種巨大的誘惑
到底是什么因素導致電影越來越糟,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不過,還是可以從上述代際電影的對比中,找到一些有趣的事實。
這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系列電影成為絕對主流。2010年至2019年十年間,全球票房最高的50部電影中,僅有6部電影是非系列電影,其中,僅有《小丑》和《波西米亞狂想曲》是非迪斯尼合家歡電影。
除此之外,漫威的一系列電影、《星球大戰》一系列平庸的續集、《007》系列、《哈利·波特》以及迪斯尼旗下一眾系列動畫片構成了這個十年最賣座電影的主軸。
而在2000年到2009年的十年間,則是被《指環王》《蝙蝠俠》《哈利·波特》《暮光之城》等系列電影統治。
可見進入千禧年后,制作系列電影是電影企業最流行的選擇。
但是在1990年到1999年的十年間,全球票房最高的50部電影中,非系列電影數量,即便排除所有合家歡迪斯尼電影,都有25部,其中包含《七宗罪》《阿甘正傳》《美國麗人》《泰坦尼克》《拯救大兵瑞恩》等很多不錯的電影。
70年代與80年代就不贅述了,系列電影在那個時候剛剛萌芽。
當然,系列電影也不只一種,有些是典型的三部曲電影,例如《指環王》《黑客帝國》和《教父》,成為系列的原因是為了講述一個長篇幅的故事,這在一部電影中難以實現。像這樣的電影,尤其是后兩者,其實每部電影間的故事差異是巨大的。
但真正占據今天電影市場的是格式化的系列電影。像《奪寶奇兵》《007》《變形金剛》和漫威系列這樣的系列電影,并非通過一定篇幅完成一個長線故事,而是形成一個故事的模式,在每一部中不斷重復。
不僅系列電影越來越多,電影公司還在不斷重啟之前的系列,《侏羅紀公園》《哥斯拉》《異形》都是相隔很長時間、又再次重啟的系列,這明顯地昭示出某種黔驢技窮。
系列電影,尤其是格式化系列電影如此流行的原因非常簡單——一種市場收益的保守與安全,對電影制作公司和觀影者都是如此。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共謀,當我們找到一種固有模式,我們就會不思進取地繼續下去。
觀看系列電影不會有太大的收獲,但絕大多數時候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對電影的預期簡單而直接,就像是一種將就的快餐。
系列電影是自我重復,電影公司重復自己的制作,觀影者重復自己的享受。重復自己是一種巨大的誘惑,以至于在今天,探索某個系列電影宇宙的這種自我重復不僅不被當作一種貶義,甚至成為被追捧的模式。
電影企業渴望安全的市場,觀眾渴望安全的快感,因此互相鎖定。這是一種電影與生活的同構。
技術帶來的是細節處輝煌
又滿盤皆輸的電影
現在有一種夸贊電影的方式,叫做“每一幀截下來都可以當作壁紙”,類似的電影例如《布達佩斯大飯店》或《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動畫電影如《你的名字》或《大魚海棠》。
實現這樣的效果當然需要極強的技術,包括置景、打光、攝影、后期等等要素,這當然是極困難的。
現在愛夸耀電影的長鏡頭,“一鏡到底”被看作是一種值得追求的拍攝技術;航拍無人機流行后,利用無人機呈現截然不同的視角也幾乎是新電影的標配。
眼花繚亂的剪輯和調度亦是,一項針對美國電影的研究表示,從1935年到2015年的80年間,平均鏡頭長度,從10秒銳減至5秒,而每個鏡頭的動作數量卻上漲了三倍。電影比起以往節奏加快,內容更多。更不必說CGI技術(編者注:電腦三維動畫分成技術)帶給電影的劇變。
以上的一切都是技術進步的結果,正是因為這些技術,電影可以塑造巨大的奇觀,甚至以此對抗電視劇帶來的挑戰,可以美輪美奐,可以對每個場景精雕細琢,可以以過去完全不可及的方式調整鏡頭的速度,也可以用后期直接更換晝夜。
拜軟件發達所賜,后期制作,尤其是調色工藝,可以制作出非常神奇美妙的質感。唯一的缺點,就是與生活中的世界幾乎完全不同。
以上這一切有代價嗎?代價是什么呢?還是說技術是中立的,只是給我們更多選擇?
在這里我們接觸到技術對生活和電影的影響。技術是提供給我們更多的可能,還是鎖死了別的路徑?那種技術中的選擇空間,是否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
暫不找到具體的特例,而從一種普遍的趨勢來看,答案是明顯的。
因為技術在提供非常淺顯直白的好處,如果沒有十足的理由,人根本無法拒絕新技術。調色技術有什么不好,電影的顏色更有質感會有壞處嗎?CGI技術有什么不好,可以用后期手段彌補拍攝時的缺憾,以更低成本突破拍攝時的限制,這會有什么壞處嗎?
這些都是非常直白的好處,因此對于技術給予的每種便利和優勢,“為什么不呢?”都會成為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然后,我們就獲得當下這種強迫癥式的電影,精致的畫面、一絲不茍的燈光、恰如其分的配樂、炫技般的剪輯,技術優勢充實著電影。
當我們想到一部電影,往往都對其中的某個奇觀式的一幕戲如數家珍;說起電影的臺詞,都對里面的某些金句贊不絕口;說起演員的演技,往往都對某個特殊場景的某個細微表情投入關注,這些都是技術性的,是我們今天對電影的技術性理解方式。
可惜一切技術性細節都到位不能構成好電影。用文學的比喻來說,現在電影大多“有佳句而無佳篇”,例如被影迷捧上神壇的諾蘭導演的《黑暗騎士》,電影中希斯·萊杰的演技出神入化,但除了小丑戲之外的部分,其他人的演技和整體的故事,不得不說非常平庸。
而那些真正偉大的電影,如之前的文章提到過的《一次別離》或《一一》,或是伯格曼、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你反而很難回憶起某個奇觀、某個突出的角色、某一句金句或是某個段落的“炸裂演技”。
這正如我們的生活,高光時刻的收集不能構成一個好生活。你回憶起某個原艷的餐廳、某次奢華的旅行、某段高光的時刻、某場極致的體驗,但看看生活整體,卻了無新意、乏善可陳。
技術的引入對生活的整體性具有強烈的瓦解性,人能夠為生活投入的注意力和成本,恰如一個劇組能夠為電影投入的注意力和成本,都不是無限的,強迫癥式的技術注意力只會顧此失彼。
但技術帶來的那些“顯而易見”的好處,若無十足理由,確實無法拒絕。然后我們便種豆得豆,得到一個安全、無風險、細節處輝煌,又滿盤皆輸的電影和生活。
在好故事和平庸娛樂故事間,
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選擇后者
對電影缺乏“好故事”的抱怨已經不少見,黑澤明認為電影的根基是劇本的采訪片段也早已經傳遍網絡。看上去今天的電影工業,只缺“好故事”這一味藥方,就可以一飛沖天。
這么多技術都可以為電影保駕護航,為何編劇和故事沒有技術可以保證呢?
當然是有的,不管是編劇的理論、故事要素的大數據研究,還是編劇公司的管理流程,現代編劇當然也在技術之中。但為何電影故事仍然無法令人滿意?
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出人意料,因為今天的觀眾并不欣賞好故事,只要每個人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生活,在好故事和平庸娛樂故事間,絕大多數時候我們都選擇后者。
其實不管是小說還是電影,所謂“好故事”已經卷帙浩繁,而拜網絡技術所賜,這些作品其實絕大多數都可以方便地免費獲取,我們一生的時間,都未必能窮盡這些故事。但我們依然選擇了短視頻、電視劇和綜藝。
對于故事,其實今日觀眾可以接受的范圍非常狹窄。今天的“好故事”恐怕都是共鳴式的,這個故事需要迎合受眾心目中已經有的那些沖動和判斷,受眾愛的、恨的、懷疑的、想報復的、深感無力和虛無的,還有深植于心中的各式各樣的浪漫主義,希望依靠主人公的“意志”或是突如其來的轉變、神力,以突然脫胎換骨而取得最終勝利。
除此之外的故事,恐怕都會被認為晦澀、說教、拖沓、表意不明。
我們想看的“好故事”,首先得從中看出自己,要么是作為個人的自己,要么是作為集體的一種身份。這讓電影故事主題大多與某種獻媚有關,或者就是完全的黑暗和無望,也是迎合我們的某種自身感受。
我們很喜歡電影靠“口碑逆襲”的故事,這本來應該是對真正好電影的一種嘉獎。但“口碑逆襲”這四個字,卻飽含對流量明星挾持注意力、電影資本控制拍片、娛樂文化膚淺的怨恨,這也是一種我們自己怨恨的代入,導致“口碑逆襲”不過淪為又一種營銷手段。
不再有細心聆聽好故事的人,也就不再有好的故事。或者說,即便有好的故事,你心中關于獻媚的障礙,也根本不能對故事進行任何欣賞,在2020年度游戲《最后生還者2》帶來的全球爭議中,便能看出這種傾向。
不擺脫自戀和自我執迷,就不再有好的故事。
經典電影的重映風潮會過去的,疫情平復,工業機器開動起來,我們還會慢慢回到那個共謀中去。續集、系列,雖然令人失望,但仍然樂此不疲。
電影的自我重復是人的自我重復,電影的整體性被技術瓦解,也就是我們生活被技術瓦解,好故事的缺乏,也是我們對好故事的拒絕本身。而電影的復興,也就是一個個生活的復興。
摘自微信公眾號“看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