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譚伊白編輯:一沙

她是個老外,卻寫了6本有關中餐文化的書和食譜,川菜、湘菜、粵菜、淮揚菜,無一不精。她寫最拿手的川菜,能讓“成都人都想給扶霞發成都戶口”。
扶霞·鄧洛普,劍橋大學文學系高材生,她最有名的頭銜卻是——“中國美食專家”。1994年,來中國學歷史的扶霞,被成都的美食“俘虜”,成為了四川烹飪學校的第一個外國學生,至今,她研究中餐已經超過25年。她寫了6本有關中餐文化的書和食譜,川菜、湘菜、粵菜、淮揚菜,無一不精。她寫最拿手的川菜,能讓“成都人都想給扶霞發成都戶口”。這個老外,一點點地扭轉了西方世界對中餐的偏見。
— 01 —
扶霞的愛吃與敢吃,在中外美食界都出了名。她剛到中國,就發誓無論人家請她吃什么、吃得多奇怪,她皆來者不拒。
扶霞是在90年代初來到中國的,在四川大學留學。那時候來中國的外國人“可都是勇士”。沒有網絡、話費昂貴、語言更是不通,用扶霞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只能全身心地浸泡在中國里。”于是她一有空了就騎著自行車去大大小小的市集和餐館,吃遍了成都每一個犄角旮旯。上到海參、鹿蹄筋,下到黃喉、兔頭,讓多數外國人退避三舍甚至百思不得其解的中國菜,都被她一道道突破防線。
吃之余,她開始記錄。從20多年前開始寫的飲食筆記,如今已經攢了130本,里面既有與食物相關的故事、從后廚討來的地道菜譜,還有信手涂鴉的泡菜壇子……她會在回到英國時,為很多英國朋友烹飪川菜,常常把他們吃得心醉神迷。她記得朋友們的評價——“香辣爽口、令人興奮,從沒吃過這樣的中國菜!”
但那時候的老家倫敦,沒有一家地道的川菜館,更找不到一本英文的川菜、甚至中餐食譜,這讓她覺得不可思議。于是她去四川烹飪學校學廚,也在掌握了川菜之后,繼續走南闖北,了解粵菜、淮揚菜等各地菜系,與此同時開始著手寫中國美食,并以幾乎兩年一本的節奏出書,四次獲得了有“飲食界奧斯卡”之稱的詹姆斯·彼爾德烹飪寫作大獎。
“我一開始完全是面對西方讀者,想努力讓更多西方人嘗試不同的中國料理,了解中國地域性飲食。”25年過去了,八個時區之外的倫敦,正宗地道的中餐館已一家家冒了出來;而這一頭,扶霞還在繼續漫游著中國美食的版圖。美食也幫助她撬開了面向中華文化的門。
過去一年她因為疫情困在倫敦老家,打開她的朋友圈,一張張讓人垂涎欲滴的圖片都是扶霞每日在家做的中餐,下雨吃麻婆豆腐、大寒時節煮臘八,英式廚房的壁爐上還供著一個灶王爺。
她的另一個社交賬號上,4000多張圖片中,有將近三分之二是中國美食,在這之外,讓人印象深的則是她每次到中國各地記錄的小人物的生活。
扶霞眼中的中國,生龍活虎,她遇到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有著噴涌而出的生命力。“好久沒回中國,我實在太想念那里的一切了。”電話那頭的扶霞陷入了回憶。


以下是扶霞的自述。
— 02—一個英國女人寫中餐食譜。
2001年,我在倫敦家里的廚房,小心翼翼地復刻在成都記下的菜譜,用西方讀者熟悉的計量方式,把每一個四川人灑脫的“少許”和“適量”,變成西方人精確的幾匙或幾克,寫出了英文版的《川菜》。
20年后,我重新測試這幾百道菜,優化菜譜、調整用量,一張張重拍照片,《川菜》的中文版面向中國讀者,是個很大的挑戰,我希望任何一個中國人,只要 “照本宣科”,也都能用它成功且美味地做出魚香茄子、辣子雞丁、樟茶鴨……
我從小就愛吃,11歲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做個大廚的理想。我母親做菜很厲害,而且因為她在牛津大學教外國學生英文的緣故,家里常常會有各國的朋友來做飯吃,因此我品嘗過很多有趣新鮮的菜式。我當然也吃過中餐外賣:酸酸甜甜的左宗棠雞、噴香的蛋炒飯……只是沒想到,我敗在了皮蛋上,一道真正的中國菜。
轉機出現在第二年,我途經成都,被朋友帶去了一間不起眼的餐廳,都是我聞所未聞的中國菜,涼拌雞絲、豆瓣魚、魚香茄子,大開眼界!我完全沉醉在川菜里了。于是1994年,我拿了獎學金決定來成都留學。
課業之外,我每天都去學校后面的菜市場逛,探進每一個小餐館大吃特吃,和茶館里做小吃的、采耳的、打麻將的人聊天。在成都的幾年簡直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時光。我最難忘記謝老板的擔擔面,他的面館就在我上學的四川大學附近。他臉上總有一種陰郁的表情,只會朝著我們問一句“要啥子面?”就再不說話了。
但那一小碗面卻有魔力,每一根面條都裹著醬油、紅油、芝麻醬和花椒混合成的調料,入口幾秒,你的嘴巴就會著火,雙唇會在花椒的猛攻下不停顫抖,全身開始散發熱氣。畢業之后多年,四川大學那群同學和我,無論是從巴黎、倫敦、還是慕尼黑回到成都,都會來到謝老板店里吃一碗懷舊的擔擔面。
2001年,我最后一次去,當時政府在大刀闊斧地拆掉成都老城,我也再沒見過謝老板了,他的面館只留下一片拆除后的殘骸。我想告訴他,我在倫敦家里成功復制了他的秘方,做出了相差無幾的擔擔面,也把他的面寫進了書里,全世界的川菜迷都在讀。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下落了。
20年來,我漫游中國上下,從西藏到上海,從中原到江南,也算是個走南闖北的行者了。2003年非典時期我曾被困在了湖南,當時為了寫我的第二本書《湘菜譜》,也發生了很多哭笑不得的事。
我想去一家烹飪學校看看,結果校長認定我是想“盜竊商業機密”,嚴令禁止所有人與我接觸。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被當做“間諜”了。曾經有便衣警察一路跟著我,穿過四川北部的整片田野,其實我只是在“偷”紅燒肉的秘方。


中國太大,一個國家相當于一片大陸,我還有很多地方沒來得及去。2019年,我到云南的寧洱,和當地的婦女學點豆花、做豆渣、鹵豆腐。以后我還計劃著要去江西和東北一帶吃一吃。
被誤解的中國菜。在中國與西方之間來回輾轉,我發現許多雙方之間對食物理解的偏差。我寫中國美食,初衷就是想用英文寫給西方人看,扭轉他們的一些偏見。
西方人的刻板印象:中餐不健康。我的觀察告訴我,西方人對中餐最大的誤解是——中餐都很不健康,多油、多糖、多味精。這是一個嚴重的刻板印象,我認為中國人比任何人都更加掌握食療和健康之間的奧秘。
中國民間的膳食學和古希臘、古波斯和古印度的“體液論”有很多共通性。食物都是按照“熱性”和“涼性”來分類的,就像發燒皮疹這些癥狀,是說明體內火氣太旺,要吃萵苣、黃瓜等涼性食物來降火;而腹瀉則說明體寒,要吃肉、吃姜來暖胃、暖身。
有時候我的醫生叫我吃藥,但我覺得我的癥狀是上火導致的,我就改變一下食譜,常常不吃藥就自愈了。但我發現很有趣的是,很多中國人自己會認為這是沒有科學依據的、過時的。比如我在社交網站上發了銀耳羹的照片,說這個潤肺,就有幾個中國人留言說這都是迷信。
老外吃中餐的最大障礙:口感。西方飲食中對口感的把握和追求十分有限,喜歡酥脆感和油炸食物,但在中國,口感的分類就很多了,酥、彈、筋、嫩、爽、麻......專門負責照顧口感的食物,高規格一點的,海參、魚翅,平民一點的,有鵝腸、兔耳朵、黃喉,主要都是吃它們有趣的質感。比如海參,大廚會花好幾天備料、清理、除去腥味,最后出鍋的是一個本身完全沒有味道的食物,再澆上湯汁,這在外國人看來是完全無法理解的。
中國人還喜歡吃“操作復雜”的食物,比如兔頭、雞爪,在外國人看來,這些東西根本沒有肉呀,吃起來還麻煩死了,而中國人就是喜歡用手、用牙齒和舌頭一步步地撕、剔、吮,就像在和食物玩游戲一樣。
我也是花了好幾年時間吃中國菜,才真正享受口感帶來的樂趣。就是吃到一道好的炒菜,所有的食材都被切成非常和諧均勻的細絲;或者吃肉丸子時,感受到每一絲有纖維感的筋膜都已被細細挑去的那種心滿意足。吃這些東西的時候,請你努力去感受,允許自己的舌頭、牙齒與嘴共享其中的愉悅,慢慢地,你會發現一扇大門應聲而開。
— 03 —“女廚子”的自我修養
我曾經按部就班地接受教育,去劍橋大學學文學,離美食越來越遠,一直以來都像牽線木偶一樣,被各種學術和職業上的標準控制著,用別人的眼光來定義自己。只有到了中國,幾乎完全和過去了斷,我才終于能夠對自己承認,我當不了銀行家、科學家、藝術家,我就是一個廚子。只有在廚房里切菜、揉面或者給湯調味的時候,我才能感受到完整的自我。
在我看來,美食就是文化,它是如此迷人,它包括歷史、文學、工藝和烹飪,是我了解中國文化最直接的窗口。
我大概永遠不會對中國菜感到厭倦,也永遠無法真正精通。它是一片龐大、多樣、富饒的土地,是要用一輩子來開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