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官

徐國平

閑著無事，侯高陽總喜歡一個人把弄猴官的那頂烏紗帽。

猴官是侯高陽馴養(yǎng)的一只獼猴。

侯高陽能有現(xiàn)今的地位，全靠猴官。泉城的人都這么說。

侯高陽自然把猴官當成吉祥物。

侯高陽一回家，侍女便端上一盤新鮮的蟠桃。他順手摸起一個，照例扔給一旁的猴官。猴官卻毫無平日的靈活，木呆呆地任由蟠桃滾落一旁。侯高陽有些掃興，對夫人說，這家伙八成是瞧著日本人的狼狗撕活人肉，嚇傻了。

夫人聽了一哆嗦，有些擔憂地說，你別跟日本人混了。

侯高陽擺了擺手，讓侍女把猴官牽走，嘆了口氣，唉，日本人好歹給了俺一頂烏紗帽，就當在刀尖上混吧。

侯高陽原籍不是泉城，八歲時跟著父親耍猴戲，游走四方。父親死后，他獨自挑起大梁，在泉城落下腳。

一次，侯高陽收攤，路過菜市口，見一中年獵人牽著四五只猴子在叫賣。他一眼相中一只獼猴。那獼猴雖幼小，卻極其聰靈，在他腳下，又是作揖又是翻跟頭。侯高陽自是喜歡，照價買下。

侯高陽調(diào)養(yǎng)幾日后，給獼猴做了一件紅袍穿在身上，又做了一頂烏紗帽戴在頭上。然后教它抬起前腳直立行走，又教它坐在椅子上抽旱煙，模仿人的舉止。獼猴如有懶惰，侯高陽手中的鞭子只要重重地在空中一甩，獼猴便如驚弓之鳥，很快就牢記了這些動作。

接著，侯高陽又做了一頂小官轎，綁在兩只哈巴狗身上，再讓獼猴坐進官轎，甩鞭吆喝兩只狗兒抬著飛跑，起初獼猴還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很快就適應了，變得得意起來。平時它對狗懼怕萬分，現(xiàn)今狗竟然為它抬轎子，漸漸地，獼猴開始對兩只狗齜牙咧嘴抖起官威。

泉城人愛看猴戲。當獼猴戴著烏紗帽、穿著紅袍登場的時候，一些看客便哄笑起來，官老爺來了，官老爺來了。

獼猴聽見，更是得意萬分，好像自己真是一個大官了，表演分外賣力。

最后收場，獼猴還坐在轎子里，沉浸在做官的美夢中，忘了舉著盤子替主子收賞錢，結(jié)果，挨了侯高陽重重的一鞭子，這才驚慌失措地從官轎跳下。

侯高陽一邊對看客抱拳，一邊訓斥獼猴，頭上給你插根雉雞翎，就把自個兒當成齊天大圣了。觀者一邊掏賞，一邊哄笑，并給獼猴封了一個猴官的名字。

也該侯高陽露臉。一次，省府的韓主席要給老娘祝壽。老太太愛看猴戲，辦事的就找到了侯高陽。他應允后，費了一番心思。祝壽那日，輪到猴官出場，大模大樣地坐在官轎里轉(zhuǎn)了幾圈后，就見它從官轎里蹦出，抱著一個大壽桃，靈巧地躥到老太太跟前，雙手舉起。眾人先是一驚，頃刻拍手稱奇。猴官轉(zhuǎn)身又躥回官轎，抖手甩開一方紅綢，上面寫著兩行金光燦燦的大字。

侯高陽在一旁，躬身施禮后，朗朗讀出，祝老壽星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又是一片喝彩。

老太太分外開心，連聲讓韓主席重賞。事后，韓主席見侯高陽有心計，能說會道，便勸他別再耍猴戲，跟隨自己左右吧。侯高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燒了八輩高香能有如此美差。

其后，侯高陽平步青云，一年光景就混成泉城警備隊隊長，前呼后擁，威風八面。城內(nèi)一些商賈地痞都紛紛巴結(jié)他，很快，腰包就鼓起來了。他在大明湖邊，置了一處大宅院，還娶了省城戲班的頭牌花旦做了夫人。

自然，侯高陽忘不了猴官，在宅院騰出一間偏房，專門安排一侍女飼養(yǎng)。得閑，陪夫人像以往那樣，跟猴官耍猴戲，逗夫人開心。

可是好景不長，一年后，盧溝橋事變發(fā)生。很快，日本人像瘋狗一樣逼近泉城。韓主席讓侯高陽帶著他的警備隊留守城內(nèi)，自個兒卻帶著隊伍一槍不放，夜間偷偷跑了。好好的一座泉城便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日本人一進城，燒殺奸掠，并在侯高陽的眼皮底下，用刺刀捅死了他幾個反抗的屬下。頓時，他嚇破了膽子，歸順日本人，做了偽軍司令。

侯高陽走在街上，路人不是點頭哈腰，就是遠遠躲著，他卻威風不起來，總覺背后有人在戳脊梁骨。猴官也因看了一次日本人放狼狗撕咬學生，嚇得撒了一泡尿，變蔫兒了。

一日，侯高陽過生日，憲兵司令山崎特意帶十幾個官兵到他家慶賀。侯高陽受寵若驚，酒宴上，先讓夫人唱了一段京戲。最后又牽出猴官，說變個戲法，助助酒興。

猴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雜耍一通后，從官袍里掏出一面寫著“武運長久”的膏藥旗，人模人樣地舉著。頓時，滿桌的日本人，樂得像狼嚎一樣咧嘴狂笑。

侯高陽連連舉杯敬酒。酒酣中，站立一旁的猴官失手扔掉膏藥旗，竟然翹起紅屁股將一泡騷尿撒在了旗上。山崎大怒，劈頭蓋臉抽了侯高陽幾個耳光，掏出佩槍，朝猴官開了一槍。猴官中彈，哀嚎一聲，躥到屋外，滴血逃走。

侯高陽忍氣吞聲，連連弓腰向山崎道歉。突然，內(nèi)室傳來夫人刺耳的呼救聲。侯高陽心知不妙，疾步?jīng)_進內(nèi)室。只見幾個日本軍官借著酒勁兒，獸性大發(fā)，將夫人摁在床上，撕扯衣服。

侯高陽惱羞成怒，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掏出佩槍，將子彈全部射向了那幾個日本軍官。

槍響后，山崎跟一隊日本兵闖進來。侯高陽摟緊啼哭的夫人，面無懼色，仰首大笑著說，來吧，小鬼子，士可殺不可辱，老子死了，也是這里的主人。

言罷，幾把刺刀惡狠狠捅來。

幾日后，西郊墳場一處新墳上，趴著一只受傷的獼猴，奄奄一息。有人認得，正是猴官。

選自《小說月刊》2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