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的拍攝過程打碎了宋坤儒對《奇襲白虎團》的浪漫想象。在包月祿的回憶里,沒有驚險的死里逃生,只有實實在在的犧牲和視死如歸的平靜。用他的話說:“打仗,命都不是自己的?!倍蔀橛⑿?,只因為他恰好是幸運的那一個。
近日,電影《1950他們正年輕》上映。影片中,26位平均年齡88歲的抗美援朝志愿軍老戰士回憶了屬于他們的青春歲月。這部影片的拍攝團隊最初只有兩人,他們歷時4年,走遍大半個中國,尋訪約50位抗美援朝老兵,用鏡頭錄下近100個小時的珍貴影像資料。在導演宋坤儒看來,這部電影的拍攝過程是對一代人精神力量的追尋之旅。他們追尋著一個時代獨有的朝氣和硬氣,追尋著中國人骨子里打不倒的韌性。
困惑
老兵薛英杰是宋坤儒第一批拍攝的老兵之一,他講起了一生中最大的遺憾。那是朝鮮戰場上,關系極好的兩個年輕戰友兼同鄉,一個是41軍軍醫薛英杰,另一個是41軍的警衛排排長賀殿舉。前一天,他們還在聊“如果對方死了,遺體怎么辦”。沒想到,這次聊天變成了永別。他們坐的車遭到敵機轟炸,正好那天賀殿舉跟薛英杰換了一個位置,結果賀殿舉犧牲了?!叭绻麤]有跟我換位置,死的是我?!毖τ⒔苷f。當時,戰友的遺體只能就地掩埋。薛英杰用布袋把賀殿舉的遺體裝好,埋在一個河道旁。還好那里不是戰場,如果埋在戰場,尸體可能是今天埋了,明天又被炮彈炸出來,最后只留下被炸碎的肉塊,不知歸屬。
70年后,94歲的薛英杰依然能清晰地畫出他給戰友埋骨的地圖。這是他一生的心愿,他希望能找到他戰友的遺骸,帶回祖國。不幸的是,他于今年4月去世,沒能等到戰友遺骸回國的那一天。
在宋坤儒的鏡頭下,英雄們褪去光環后,樸實的情感愈發動人。1953年7月的金城反擊戰中,志愿軍607團偵察連13名戰士奇襲白虎團指揮部,當場擊斃團長,活捉美軍顧問。戰斗英雄包月祿繳獲了白虎團團旗,他也是影片《奇襲白虎團》里鮑玉祿的原型。宋坤儒問他:“在影片《奇襲白虎團》中,有一個踩到地雷的橋段是怎么回事?”
“那是編的?!崩先擞朴频卣f。那天的拍攝過程打碎了宋坤儒對那場戰斗的浪漫想象。在包月祿的回憶里,沒有驚險的死里逃生,只有實實在在的犧牲和視死如歸的平靜。用老人的話說:“打仗,命都不是自己的?!倍蔀橛⑿?,只因為他恰好是幸運的那一個。
當年,包月祿剛剛跟隨部隊跨過鴨綠江,還沒打仗,部隊就被飛機炸散了。他們十幾個不同部隊的新兵湊在一起尋找大部隊,晚上天冷,就擠著躲在一個彈坑里過夜。清晨時,包月祿忽然肚子疼,出去大便的工夫,坑里的新兵被美軍飛機發現,全都被炸死了。
對于奇襲白虎團,包月祿的描述也很簡略:“只許聯絡員說話,咱們戰士一律不吭聲。走到指揮部,他們在開會,團長好像還在指揮。我們沖鋒槍、手榴彈往山上打。也不知道老虎旗是什么旗,我們就把它拔了,往腰上一纏,繼續打。當時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繳獲了白虎團團旗)。”這場戰斗被改編成文藝作品后,包月祿在人們心中是一個英雄。但他對自己的經歷一向不愿多談,甚至不和子女講自己的故事。他不覺得自己在那場戰斗中有多了不起,只是服從命令,打完就走。
巧合
拍攝中總有各種巧合。湯重稀是宋坤儒最早認識的抗美援朝老兵之一。1951年,17歲的文藝兵湯重稀跟隨志愿軍12軍文工團踏上了抗美援朝的戰場。他是部隊里最有天賦的小提琴手,在上甘嶺戰役轉移陣地途中,他的右手被一枚炸彈永遠留在了朝鮮。
復員回四川后,失去手臂的湯重稀本可以成為優撫對象,但他放棄了,做了一名音樂教師。湯重稀之子湯頌記得,父親經常倒著背起手風琴參加演出。因為失去了右手,父親只能用左手五指按琴鍵,用右手的殘臂拉風箱。可這樣一來,手風琴的鍵盤完全反了,他不知道父親為了繼續拉手風琴練習了多久。
湯頌表示,父親還會拉二胡。他小時候經??匆姼赣H獨自一人時,把弓弦綁在右臂上,弓著身子拉二胡。音樂是父親的夢想,但湯重稀從不因失去右手而失落,因為從戰場上活下來已是幸運。
完成在四川的拍攝后,攝制組來到了上海。拍完老兵任紅舉后,宋坤儒跟他閑聊:“您是文藝兵,我們在四川也采訪了文藝兵,也是12軍的,湯重稀您認不認識?”任紅舉說:“哦,小湯啊,我認識??!我們當時在一個隊,我30多年沒見過小湯了。”宋坤儒靈機一動,趕緊給湯重稀撥了一個視頻電話。電話接通,他們拍下了兩位老戰友多年后重逢的一幕。
另一次巧合是志愿軍工兵政治部秘書劉素謙和熊朝瑞兩位“戰友姐妹”的重逢。在沈陽,需要拍攝的老人有七八位,攝制組把這些老人隨機地分成3天拍攝。那天,劉素謙來晚了。她記性不好,導演問她問題,她的記憶仿佛一直卡在文工團一次照相的事上。此時,下一位老兵熊朝瑞已經到了。宋坤儒說:“您回頭看看這個人是誰?”他沒想到的是,已經有點兒糊涂的劉素謙回頭后,一眼就認出了熊朝瑞,說:“這是我老戰友。”在后來的拍攝中,劉素謙一直牽著熊朝瑞的手。
遺憾
在電影片尾,一位志愿軍老兵說:“你們要是再晚來幾天,我可能就沒了?!?/p>
尋訪中,有很多類似的遺憾。雍衛太是志愿軍15軍44師130團的偵察兵,也是邱少云的戰友。執行任務時,他和邱少云一起趴在草地上。燃燒彈落在邱少云身邊,他眼睜睜地看著戰友犧牲。
這些是第一次拍攝時,雍衛太講述的。但因為當時聲音特別雜亂,老人有的方言聽不清楚,一些鏡頭需要補拍。可攝制組再去補拍時,老人已經糊涂了,無法再采訪更多的內容。
“如果能快一點兒,或許能記錄更多的志愿軍老兵們的故事?!彼卫と逭f,“在制作和等檔期的過程中,我們片中有幾位老人已經過世了,沒有讓他們在大銀幕上看到這部電影,是我最大的遺憾。”
(《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