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
黃執突然自嘲地一笑。
有些事,即使知道結局,也沒辦法不去做。這就是少年。
“死殘廢,起來!”
板橋之上,黃執血透重衣,與那權奸手下三大兇神拼死廝殺,生死一線間,突覺肋下劇痛,登時醒轉,這才恍然,原來方才那場慘烈無比的盤腸大戰,竟只是南柯一夢。
夢是虛的,但肋骨折斷的劇痛是實打實的,顯是在睡夢中毫無防備地被人在肋下猛踢了一腳。
勁敵來襲!
黃執七歲拜入武當,八歲被掌門玉虛真人收為關門弟子,十三歲已在同輩之中無敵手,今年雖才弱冠,卻已悟透太極至理,一呼一吸與天地相通,即使熟睡之中,方圓十里內風吹草動蟻動蟬鳴,都逃不過他的感知,如今竟被這神秘敵人欺近身旁而不自知,登時大驚,心知這定是自己今日的伏擊已走漏了風聲,那權奸派人先一步找上門來了。
只看對方能無聲無息欺近,一腳踢破自己的護身罡氣,便知這是平生僅見的大敵。
來不及睜眼,也顧不得什么高手風范,黃執使了一個難看的懶驢打滾,先行脫離對方威脅范圍,左手猛地運起純陽真氣,揮出一掌護住全身,同時右手反手向腰間拔劍。這一系列動作雖然狼狽難看,卻是攻守兼備,毫無破綻,瞬間擺脫不利地勢,反客為主。就是掌門看了怕也要贊嘆一聲,這少年實戰經驗雖少,卻當真是天生的戰士。
不料身子剛一動,黃執已覺不對。他的身子滯澀非常,竟仿佛不是自己的身軀一樣,似乎每一個器官都不再聽從大腦的指揮,丹田內更是空蕩蕩毫無真氣,黃執強行運氣,霎時只覺得全身經脈同時痛如刀割,如遭凌遲。最令他驚訝的是,他的右手反手拔劍,竟是毫無反應,仿佛右臂突然從他的身上消失了一般。
預想中的反擊成了個徹底的笑話,黃執只勉強翻了半個身,整個人便啪嗒一聲癱倒在了地上。
“起來,聽到沒有!”
肋下又傳來劇痛,黃執這才睜開眼睛,抬頭看去,卻覺整個世界都變得模模糊糊,昏暗之中只見一個高大的皂衣人站在身側,正抬腿朝自己踢來。
這一腿虛浮羸弱,既無速度又無勁力,黃執身子一側就要輕松避開,但身體一動,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滯澀,如同兩百多根骨頭根根都裂了紋、生了銹,說不出的別扭,這一腳又結結實實踢在了黃執背上。
黃執費了老大勁才從地上爬起來,他從來沒想到過,單單直起腰一個動作,竟然如此艱難。這時他也看清了周遭,只見觸目可及之處,都是濕冷陰暗、欄桿鐵鎖,耳邊不住傳來隱隱連成一片的悲苦哀聲,竟似身處哪處地牢之中。
來不及思索自己明明睡在板橋上,怎么一覺醒來突然落入了牢獄,黃執愕然發現自己的衣服右邊袖子空空蕩蕩飄在空中,自己慣用的右臂竟整個不見了!
那皂衣人見黃執站起,冷笑一聲道:“你這殘廢好運氣,新皇登基,天下大赦,滾吧!”
饒是黃執行走江湖這半年多也算見多識廣,多少詭異的事情都見過了,此刻卻是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狀況。
又有一個皂衣人皺著眉頭走過來,打量了黃執一眼:“黃執?”
黃執欲開口說話,卻覺得口舌嘶啞,只下意識點了點頭,這頭點得諂媚又順暢,讓黃執一陣惡心。
后來的皂衣人問道:“喂,你當初到底犯的什么事?”
黃執終于適應了自己的口舌,怒道:“你是誰!”雖是怒吼,但聲音嘶啞蒼老,倒先嚇了自己一跳。
先來的皂衣人大怒,抬手要打,后來的卻是脾氣甚好,伸手攔住同僚,搖頭嘆息道:“別跟他一般見識了,這瘋子也是可憐,在咱們這關了二十來年了,審也不審,放也不放,到現在咱也不知道他當年是怎么進來的。”
先來的皂衣人冷笑一聲,道:“誰能想到這殘廢還挺能活。依我看他在這牢里沒準還能多活幾年,出去沒三天就得餓死。不過這我們就管不著了,滾吧你!”
黃執還在思索他們話中的意思,不知不覺間已被兩個皂衣人帶到了牢門口,被一腳踢在屁股上,整個人骨碌碌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下,重重摔在塵埃之中。
城里寸土寸金,舍不得浪費一寸土地,店鋪房屋建得鱗次櫛比,方方正正的城墻內擠得滿滿當當,把冬日的陽光都擠出了城外,只有南城墻根下,每當正午,能有那么一點點陽光,帶來暫時的些許暖意。
在這方寸之地里,擠了足足十七八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大都背靠著城墻,半瞇著眼睛,貪婪地享受著這冬日里難得一見的一絲暖陽,似乎要將每一縷陽光都盡量地納入體內,好用來熬過一會兒饑寒交迫的夜晚。
黃執就狼狽地擠在這一群乞丐中間。
從牢里被扔出來后,黃執完全摸不清狀況,想找路人搭訕,可路人一見他那斷手瘸腿、臉上還帶著一道巨大傷疤的模樣,紛紛避之不及,不一刻來了兩名捕快,一陣棍棒交加,昔日的武當天驕竟是絲毫沒有還手之力,被連打帶轟地趕到了南城下的這處乞丐窩里。
黃執這一身的傷殘,在這群各有傷殘的可憐人中間,倒是不那么顯眼了。
黃執只覺得腦袋里的記憶似乎有一個巨大的空洞,上一刻還是枕戈待旦的二十歲少年,下一刻自己已經是牢獄中的囚犯,這之前和之后的記憶都無比清晰,但中間卻怎么都連不起來。
他向周圍的乞丐們打聽了半天,但這群人多是無知無識,混沌度日,所知實在有限,問了半天卻只得到兩條可以確定的信息:一,這里是京城;二,現在是復始元年,離他在記憶中最后的那一夜,已經隔了二十年。
至于他急于知道的其他信息:武當派現況怎樣、師父是否尚安、當今朝局如何等等,都是一問三不知,甚至他問到那權傾朝野的權奸秦權現況如何時,一眾乞丐竟然都是茫然不知這個名字,更無一個人知道二十年前一個叫黃執的年輕人孤身向這奸雄的那場挑戰。
雖然完全沒有記憶,但黃執很確定,自己肯定執行了那場刺殺。而那場刺殺,比他之前所預想的,更艱難、更驚險、更殘酷。
——證據就是他這一身的傷。
黃執用僅剩的左手摸索著臉上的傷疤。這條巨大的疤痕自左上至右下,將黃執本來稱得上英俊的臉整個一分為二,而若細看,可以發現在巨大傷疤的周圍還圍繞著無數細小的裂痕,讓整張臉布滿傷痕,變得詭異而猙獰。
在黃執的記憶里,天下只有一個人、一種刀法,能斬出如此兇狠霸道的一刀。
——奸相秦權手下三大殺神之首,不容刀,陳曾!
二十年前,奸相秦權權傾天下,在朝背靠皇權,迫害忠臣,橫征暴斂;在野則招攬兇徒,壓制各方宗門,肆意屠戮敢對其稍有不滿的江湖人士。
其時秦權麾下高手如云,有三幫九派二十三天機殺手,而武功最高、兇名最盛者,名曰三大兇神:
不容天地不容刀,陳曾。
前塵一抹玄因指,了禪。
千里孤燈燃夢劍,樂擊。
秦權自知作惡多端,江湖上不知有多少熱血男兒想取他的性命,故一向深居簡出,若外出,一定會帶上這三大兇神貼身保護。
武當派乃敕封玄門正宗,地位超然,即使是秦權也不愿隨意招惹。黃執作為武當派掌門最寵愛的弟子,本毫無理由與秦權作對。
但黃執下山游歷一年,親眼見天下動蕩,民不聊生,無數百姓平白被奸相一黨壓榨得家破人亡,多少門派被秦權手下兇徒毫無理由地血洗,黃執難忍心中一口憤懣之氣,毅然決定仗劍刺殺奸相。
要想刺殺秦權,必須要過他手下三大兇神這一關。
這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黃執之下。
三人聯手,天下無一人敢言必勝。
但他不懼!
二十歲的年輕人,只知道前進。
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的。
雖千萬人吾往矣。
相國秦權的十六抬大轎壓在單薄的木板橋上,板橋搖晃不已,似乎下一刻就可能破碎墜入激流。
并沒有兵士相隨,除了轎夫之外,只有前、左、后各一人,跟在轎旁。似乎這仇家滿天下的奸相很篤定,有這三人在,沒人敢來捋虎須。
但今天,一人,一劍,擋在了這浩浩蕩蕩的隊伍面前。
黃執怒喝:“奸賊秦權,我代天下義士來取你人頭!”
話音未落,一抹刀光沖天而起。
刀光一現,風云變色,似乎要將這天地一刀劈開。
既然天地不容我,我就劈開這天地。
——不容刀,陳曾。
相傳陳曾本是鄉間屠夫,因被瑣事人譏笑,一夜間殺盡對頭七家共五十多口,被追捕時,負隅頑抗,再殺數名捕快后逃入十萬大山,藏匿山中十年,茹毛飲血,這屠夫竟悟出武道至理,以殺入道,出山之后,一口屠刀殺得天下英雄膽寒,后被秦權招攬,成為奸相門下第一殺神。
這一刀之中,擋不能擋,避無可避,充盈著這世上最純粹的殺意。在見到這一刀之前,黃執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當人間的極惡到達極致后,竟然有這樣一種近乎大道的美感。
黃執拔劍,不退反進。劍光清冽,充盈著輕盈平和的空靈之氣,與陳曾那滿是戾氣的刀光,恰如極致的兩端。
刀鋒入肉。
陳曾心內狂喜。
在十萬大山中練成不容刀之后,無論江湖人多鄙夷、恐懼陳曾的嗜殺,卻都不得不承認,單以刀法論,此人已經是足以開宗立派的大宗師。
但只有陳曾自己知道,他從未悟到什么狗屁的“道”,他仍然是當年那個粗鄙的屠夫,那個以殺戮為生,當刀鋒入肉時總能體會到一種無法言表的戰栗與快感的屠夫。
只是以前是殺豬,現在是殺人。
豬和人并沒有本質區別,就像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他手中有劍,武功好像不錯。可惜,當刀鋒砍中他后,他和他之前殺掉的人和豬就沒有區別。
如果黃執能聽到陳曾的心聲,想必會怒吼一句:不一樣!
在刀鋒入肉的一刻,黃執身子以一種有違天地法則的速度驟然停下,身形扭曲,整個動作別扭至極,卻又看起來行云流水,以毫厘之差躲過了被屠刀破腦的危險。
武當,太極,卸。
為了這一戰,黃執準備了很久,他曾經幾次親手解剖檢查被陳曾殺害的武林中人的尸體,從傷痕上計算陳曾的刀法,無數次在腦海中與這殺神一戰。
不容刀乃殺戮之刀,為天地所不容,每次出刀只有一刀,鬼神辟易。決戰就在這一刀之間。以至柔克至剛,以殺止殺。
雖未破顱,但屠刀的刀鋒仍是沿著黃執英俊的面龐斜劈而下,黃執的雙眼同時被鮮血模糊了視線,黃執無暇顧及這突如其來的血紅色的世界,也顧不得屠刀震動帶來的肌肉碎裂的劇痛,手中劍光不停,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瞬間空當,刺!
不容刀,從此消失于世間。
黃執左手猛地一抹臉,勉強讓雙眼視物,同時長劍一震,甩干劍刃上那屠夫的心頭血,不及喘一口氣,便劍指猛撲而來,一身大紅僧袍,光頭戒疤的了禪和尚……
“等會兒,你說得這么熱鬧,這究竟是哪個朝代的故事啊?”
說話的是一個小乞丐,沒名沒姓,外號叫小拐,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天生缺了一條腿,從小就流落街頭,和黃執相比,倒是更“資深”的乞丐了。
皇城根下,一天下來不知多少草民淪為乞丐,也不知道多少乞丐凍死街頭,所以黃執在乞丐群中混了幾天,根本沒人在意多了這么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乞丐,多數人一看他那瘦骨嶙峋的鬼樣子,就覺得他根本熬不過眼下這個寒冬。
倒是這小拐年紀輕,好奇心重,跟黃執搭訕了兩句,只覺得這老頭好像有故事,三言兩語之下,倒是勾起了黃執的心事,把沉寂在心底的一點推理當故事講了出來。
時下被問到這個問題,黃執猶豫了一下,道:“就是本朝的故事。二十年前……”
小拐嗤笑道:“你別逗了,你把那個什么奸相,還有黃執和陳曾說得天花亂墜,要真像你說的那么厲害,我怎么都沒聽說過?”
“你個小孩子,知道什么?”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當今江湖最有名的少俠是江南的柳如風,武當派最厲害的高手是當朝國師知機子……”
黃執一愣,他終于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知機?那孩子……”
他旋即醒悟,時光荏苒,那曾經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不起眼的小道童,現在已是名滿天下的國師了,已經不能叫他孩子了。
黃執帶著一點期待,裝作不在意地問道:“那你不知道武當山曾經的天才弟子黃執嗎?”
“那不是你編的故事嗎?你沒講完呢,我怎么知道?”
黃執滿懷期待的一口氣泄了。不過區區二十年,曾經自己驕傲不已的名聲功績,已是無人知曉。
小拐繼續顯擺見識:“你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那說書的老柳關系最好,我還知道當今朝中最大的官是……是誰來著……”
小拐撓了撓頭,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路過的一個行人,笑道:“柳先生,正說你呢,你就到了!你上次給我講,朝里的大奸臣是誰來著?”
那人正是說書人柳麻子,他聞言嚇了一跳,一時也顧不得嫌臟,忙捂住小乞丐的嘴:“禍從口出,這話是在大街上隨便說的嗎?”
柳麻子說是個說書人,其實日子過得也不比乞丐強上多少,能不能吃飽飯,完全看運氣——今天他的運氣不錯,收到的賞錢頗豐,不光可吃頓飽飯,還能買上二兩酒和幾顆花生米。一聽小拐說黃執會講故事,登時來了興致,硬拉著兩人回到了自己家。
說是家,其實是個搭在城樓下的小窩棚,黃執透過“房頂”看著漫天星斗,實在想不明白這窩棚搭起來有什么實際意義。
一邊嚼著花生米,小拐一邊繪聲繪色把黃執白天講的故事又講了一遍,聽起來倒是比黃執自己平淡的講述更精彩,柳麻子聽得連連點頭,感慨可惜黃執臉上這道疤破相太嚴重,否則真該跟自己去說書。
聽小拐一口氣講完,柳麻子捻須沉吟道:“你這故事編得真不錯,不過這些編出來的人物,這看客們不熟悉,效果不好,要我說,應該改一改,把這黃執,就改成當今國師知機子,這秦權嘛,不能寫成當朝相國,不然怕明天我就得被當街打死,干脆就寫成剛剛垮臺的張太師,這故事就有意思了……”
黃執終于忍不住了,打斷沉浸在改編的快感中不能自拔的柳麻子,道:“那黃執、陳曾等人或死或傷,二十年后籍籍無名也就罷了,那奸相秦權曾權傾朝野,禍亂天下,這才多少年的工夫,竟無人記得了嗎?”
柳麻子已經帶了三分酒意,膽子明顯大了很多,笑道:“從這三皇五帝以來,這朝里什么都缺,就是代代都不缺奸臣,哪一年的朝廷不是滿坑滿谷,到處都是奸臣,具體到哪一個,是姓秦還是姓宋,又有什么關系?”
黃執愣了愣,仍執著問道:“您真的不記得前些年一個叫秦權的相國嗎?”
柳麻子愣了愣,思索道:“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我師父當年說書時候,倒是好像說過一個姓秦的奸臣……”
黃執大喜:“那奸賊是被人刺殺的嗎?”
柳麻子努力回憶了半天,搖頭:“那書沒人愛聽,我也沒學,實在記不清了……”
小拐趁倆人說話,已經把最后一顆花生米下了肚,若無其事地拍拍手,對黃執笑道:“你們先別打岔,剛才你的故事還沒講完呢,那黃執剛殺了一名高手,還有兩大高手呢,你接著講。”
黃執愣了一下,下意識撫摸了一下臉上似乎猶在疼痛的疤痕。
二十年前,板橋上。
從黃執現身,到陳曾身死,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瞬。
這不過常人一眨眼的瞬間,對于了禪和樂擊這樣的高手而言,已足夠選好地利,對黃執連成合擊之勢了。
黃執臉上的淋漓鮮血尚未及滴落,陳曾的尸體尚未倒地,了禪和樂擊已經前后夾擊而至。
強忍仿佛整個頭顱都已經裂開一般的鉆腦劇痛,黃執劍光一蕩,劍尖在空中畫出了一個玄奧的符號。
整個世界似乎靜止了一剎那。
武當真武陣法,鎮!
黃執雖然年輕熱血,卻不是無腦的莽撞之人。之所以選中這激流和板橋之地劫殺秦權,除了此地險要,易于設伏,更是因為此地山水暗合真武龜蛇之意,可最大限度發揮真武陣法之力。
憑借匆忙部署的陣法,當然不足以真正鎮住三大兇神這樣的高手,所以對戰陳曾時,即使到生死關頭,黃執也未發動他最擅長的陣法,這讓了禪和樂擊誤判了形勢,在毫無準備下,被這真武陣法鎮住了一剎那。
這一剎那的停頓,顛倒了勝負的天平。
了禪乃禪宗叛徒,靈性最強,不過一瞬的晃神,便從陣勢中掙脫出來,樂擊卻慢了一步,雙方本無懈可擊的合圍,被這陣法分出了先后。
黃執回身揮劍,完全不管身后惡狠狠撲來的樂擊,全力迎上了禪。
講著講著,黃執慢慢停下,看向自己空蕩蕩的右臂袖子,愣愣發呆。
小拐催促道:“然后呢。你快講啊!”
黃執搖頭道:“然后……我也不知道了。”
小拐登時急了,倒是柳麻子感同身受,笑著對小拐解釋道:“編個書哪這么容易,先生這是卡文了,沒關系,讓他想想,過兩天就能接著編下去了。”
黃執下意識搖搖頭道:“編不出了,我這也不是編的。”
柳麻子已經醉得口齒不清了:“不是編的,難道還是真的不成?難道二十年前真有這么場大戰,你就在旁邊看著記下來的不成?”
“看我應該是看到了,可是我沒記住。剛才講的,是我……推斷出來的。”
“從哪推斷出來的?”
黃執意興闌珊地搖頭笑了笑,又摸了摸仍在疼痛的傷疤,搖搖頭,任憑小拐再苦求騷擾,都不再出聲了。
“你真的想不起來后面的故事了?”
這是在郊外的墓園,百草生長,已是初春時節。
一個冬天,南城下的乞丐們死了五十幾個,好在有小拐這個“資深乞丐”的教導和幫助,黃執那重傷積勞的身子骨,竟然熬了過來。
一到春天,萬物萌生,日子就好過許多。像今天乃是清明,按照京城的風俗,眾人掃墓祭奠之后,都會留下食物,讓乞丐們前來取食。小拐自然不會放過這一年只有一次的飽餐機會,拉著黃執便來到了這郊外的墓園。
出獄之初,黃執無論如何無法接受成為一個乞丐,想著干脆餓死算了,可當時憋著一口要尋回記憶的氣,再被小拐、柳麻子等人照顧著,才勉強活了下來。
幾個月下來,潛移默化之中,黃執腦中那片空洞仍是空空如也,慢慢卻不再抵觸乞丐的身份,偶爾有一點心思想著要不要回武當,但這念頭瞬間就被自己掐滅。自己已是廢人,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去真武堂掃地嗎?更一想二十年已過去,師父也早已坐化,自己回武當萬一跟在京城一樣,根本沒人記得,那更是尷尬,與其回武當不如瘐斃在外算了。
索性就在這乞丐窩既來之則安之,好好當個乞丐等死。
小拐一邊眼珠滴溜溜亂轉,尋找吃食,另一邊仍在軟磨硬泡讓黃執將那“故事”編完。黃執其實并不是講不出來。他當日對自己幾處傷勢仔細探查,就將當日戰況思考了個八九不離十,但他那日講到一半,卻突然覺得心頭一疼,卻怎么都不想再講下去了。
他現在只恨自己這失憶癥為啥不能失個徹底,徹底忘了自己曾經是武當派的天驕,只記住自己是個骯臟等死的老乞丐,可能日子會更容易過一些。
“柳麻子說你……”
說到一半,小拐突然停住,猛地躥向一處墳頭,那墳頭的供果分外豐盛,只是被周圍幾處墳頭擋住,遠處看不見,才沒被眾丐發現。
小拐雖缺了一條腿,但一旦有好吃的在前,卻是躥得飛快,眼看就要將整盤供果抱在懷里,墳后卻也突然躥出一個骯臟的身影,一把將供果搶走。
眼看到手的鴨子飛了,小拐怎肯善罷甘休,沖上去抱住那人的大腿就要搶奪,那人身材高大卻佝僂著腰,看起來應該也是個老乞丐,下手絲毫不留情,重重一腳就要踢向小拐的眼睛。幸虧黃執及時趕到,一把將小拐拉開,才讓他的眼睛堪堪躲過一劫。
那人轉頭就要走,小拐掙開黃執的手,伸手拉住那人衣角,始終不放棄。眼看那人又要動手,黃執無奈,一把拉住那人胳膊,沉聲道:“朋友,你下手忒狠……”那人一回頭,黃執恰好看到對方的臉,登時愣住。
“秦權!”
雖已過了二十年,黃執卻決不會忘記這張臉。
被人喝破名字,秦權渾身一激靈,轉身就逃,逃走的同時還不忘把一塊供果塞到嘴里。
黃執不及細想,猛地撲上,抱住了秦權的身子,秦權反應快捷無比,揮拳便打,黃執左手抓著秦權,不及格擋,結結實實挨了一拳,卻仍不松手,倆人同時摔倒,登時糾纏在一起。小拐歡呼一聲,揮起當作拐杖的木棍,也加入戰團。
這是黃執出獄以來第一次跟人打架,失去了武功和內力,又斷手瘸腿,黃執悲哀地發現,若沒有小拐幫忙,自己只怕真的打不過這自己曾心心念念想殺的秦權。
如果黃執哪怕還有一絲絲內力,他一定已經將秦權活活打死。但現實的尷尬就在于,一個黃執加一個小拐,兩個殘廢,和衰老卻四肢健全的秦權打了個堪堪平手,最后三個人都只能鼻青臉腫、氣喘吁吁地倚坐在墳堆旁。
“你還認識我嗎?”
聽到黃執的聲音,忙著把供果往嘴里塞的秦權抬頭,看了黃執一眼,滿臉茫然,似乎沒聽懂他的問題。
黃執一字一句重復:“你認識我嗎?”
秦權終于聽懂了,慌里慌張地搖頭,繼續大口吃供果點心,不時噎得直咳,碎末噴得到處都是。
黃執一時有些無奈,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小拐這時候終于反應過來:“秦權?你說的故事里那個大奸臣?真有這么個人?”
黃執稍微緩了些力氣,一瘸一拐走過去,一把抓住秦權的脖子:“秦權!你是真傻了還是在裝傻?”
秦權奮力掙扎,卻始終一言不發,黃執力氣不濟,稍一松懈,秦權奮力掙脫,跳起來飛也似的便跑,秦權和小拐倆人加起來只有兩條腿,竟是追之不及,眼看著他繞過墳塋,不見了身影。
“對了,我問清楚那秦權的事了。”
柳麻子一邊小心整理著第二天說書要用的醒木、紙扇等物,一邊漫不經心地對黃執和小拐講述:“今天我遇到了當初一塊學藝的師兄,師兄告訴我,他記得師父編的秦權那段書,說秦權是二十年前朝堂上的權相,但是倒沒聽說被誰刺殺過……”
黃執嘆了口氣:“可能都沒成功,也就沒人宣揚吧。”
柳麻子點頭道:“師兄說,那秦權不過是因緣際會,掌權了那么幾年,雖然不是什么好人,卻也沒留下什么讓人印象深刻或者大奸大惡的事跡,所以他垮臺后師父把他編進故事里講了兩年,但平平淡淡,沒人愛聽,后來也就不講了。”
“平平淡淡”四個字讓黃執愣了半晌,自嘲地一笑。
小拐不服道:“怎么沒有故事,黃執大戰陳曾的故事就挺好聽啊!”
柳麻子搖頭:“現在的觀眾,只愛聽名人的故事,這些人沒名沒姓的,死了就死了,沒人愛聽。要是那叫黃執的,日后成了武當掌門,名揚天下,那可能聽眾就能多一些。對了,你一直沒給我們說那個故事的結局呢,想好了沒有?”
黃執搖搖頭,問道:“說起來,那秦權后來究竟是怎么倒臺的,被哪個英雄扳倒的?”
柳麻子一笑:“這事說來最好笑,師父當年說這個故事,就靠這個扣子能賺點打賞了。說那個秦權當時權傾朝野,一手遮天,但是建中十年有一天在朝會時,突然痔瘡發作,直接疼暈了過去,抬回府去昏迷了三天。這一下子讓朝中各派各起異心,紛紛趁機發難,等他醒來,發現朝局已經變天了,沒幾日,這權奸就被定了十條大罪,一擼到底,抄家后逐出朝堂,不知所終。”
小拐猛地跳起來:“我知道他在哪!他一直躲在城郊墓園,偷吃人家的祭品過日子。”
柳麻子一曬:“也算是老天有眼,給他報應了!”
黃執突然暴怒,左手重重一拍桌子,怒吼:“狗屁的老天!狗屁的報應!”
柳麻子和小拐都愣住了,看著黃執,不知他哪里來這么大的火氣。
黃執發泄完畢便已冷靜下來,嘆了口氣,也不解釋,慢慢離開了。
黃執閉目斜倚在城墻根,卻毫無睡意。
他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笑話。
從牢獄里出來之后直到現在,曾經的武當天驕渾渾噩噩地過著乞丐的生活,但他的內心一直有一份驕傲在:
我是為了大義,才淪落至此!
我是為了刺殺權奸,才會受傷,才會入獄,才會變成現在這個廢人。
即使當年我的刺殺并未成功,但我肯定已經殺死了權奸手下最得力的殺手,肯定鼓舞了天下人的精神,為后繼者的成功鋪平了道路。
我雖淪落,雖可能已被遺忘,但我的精神、我的功績將長存于世。
但今天,黃執終于無法再欺騙自己。
——自己的一切付出,一切犧牲,其實都毫無意義。
那一年,他放棄了武當繼承人的天驕身份,他選擇了心目中的正義,他與敵人拼死血戰,他被斬了肢體、廢了武功,他在陰暗的地牢里腐爛了二十年……他付出了這樣慘烈的代價,換來的卻只是一片虛無。
一切已經被遺忘,這個世界沒有絲毫改變。
如果讓我重來……
雞鳴聲。
黃執驚醒,猛地坐起。
一股久違的內力充盈之感,讓黃執悚然一驚,他不敢相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右手還在!
黃執猛地站起,四處張望。
不是那熟悉的陰暗的南城墻角。
激流澎湃,山林聳峙,這里是板橋。
——二十年前舊板橋。
那一天,他設伏的地方。
黃執怵然回身。
遠處,一座巨大的十六抬轎子,在山路上若隱若現。
是夢?
還是夢醒?
究竟是二十年后的黃執,夢回少年,還是少年的黃執,夢到了二十年后的自己?
黃執一時陷入了無法區分現實與幻境的恍惚。
十六抬的轎子,已經踏上了板橋,板橋上已經半朽的舊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似乎隨時可能坍塌。
轎子前方,陳曾懷抱血色屠刀傲然前行,煞氣沖天。
已經是預定伏擊的最佳位置。
二十年前舊板橋,當重來一次時,少年可愿暫避鋒芒,躲開那未來注定的虛無?
或許,不是入夢,也不是夢醒,是老天爺破例給你的一次機會。
一次讓你把握住,足以重生的機會。
黃執突然自嘲地一笑。
有些事,即使知道結局,也沒辦法不去做。這就是少年。
少年慨然拔劍。
“秦權,我黃執來取你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