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南公;曾侯諫;溠;隨;盩城
【摘要】據考古出土實物及文字資料可以確認,曾人始祖南公雖被封于南土立國,但作為輔弼大臣,始終于王室任職而未就國,就封者應系其子即葉家山M65的墓主曾侯諫。“溠”與“隨”古音相近,構形相關(皆從“左”),曾之所以又稱隨,應與曾國位于溠水流域的地理位置有關。疑尊、疑卣“于入鄂侯于盩城”,盩城應在今湖北隨州一帶。“溠”與“盩”義近,“盩城”之得名亦與鄂國位于曾國以西溠水與涢水的交匯處的地理位置有關。
曾國歷史考古是近年學界十分引人注目的話題,2011年以來,湖北隨州葉家山、義地崗,棗陽郭家廟,京山蘇家壟等地不間斷地進行了大規模的考古發掘工作,一系列新的重要發現層出不窮,曾國始封時間及地望、族姓及族源、曾國都城與疆域、曾侯世系、曾隨關系等有關曾國歷史的一些重大問題皆得以解決或基本解決,可以說,憑借日益豐富的考古資料,我們基本可以構建曾國700余年歷史的時空框架和基本脈絡。但形勢也并不容樂觀,如對于西周中晚期的曾國,因資料的空白,現在我們仍一無所知;就目前資料相對豐富的西周早期和東周時期來講,相關研究也有深入推進的空間,有些問題尚需深入反思和進一步細化。這里即就曾國始封和曾隨之謎問題再談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希望得到大家的教正。
一、南公是否就封
2009年隨州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侯與編鐘(M1∶1、2)[1],是近年曾國考古最重要的發現之一,其最重要的價值和作用在于徹底解決了學界關于曾隨之謎問題長達幾十年的爭論,其銘文明確揭示了曾人的始祖和始封等重大問題,因而是一篇史料價值極高的珍貴文獻。
鐘銘曰:
可知曾國始封于周初成王時,始封曾侯系“南公”,即鐘銘開頭的“伯適”[2]。
“伯適”又見于2019年5月隨州棗樹林墓地(屬義地崗墓群)M169出土的加嬭編鐘[3,4]銘:
唯王正月初吉乙亥,曰:伯舌受命,帥禹之堵,有此南洍。余文王之孫子,穆之元子,之邦于曾……
鐘銘云曾之先祖南公受命封于江漢之曾,與曾侯與編鐘“王逝命南公,營宅汭土,君庇淮夷,臨有江夏”可互相補充說明。
“南公”又見于2013年葉家山墓地出土的犺簋(M111∶67)[5]銘:
犺作剌考南公寶尊彝。
兩相對照,可進一步確知,南公系周文王子,為始封曾侯(詳見拙稿:《由葉家山M107所出“西宮”銘文談曾國的族源問題》,未刊稿)。
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陜西岐山劉家塬出土的太保玉戈(《銘圖》[6]第35卷,第373—374頁,第19764號)[7],銘曰:
六月丙寅,王在豐,令太保省南國,帥漢,誕殷南。命曾侯辟,用鼄走百人。“曾侯”之“曾”原誤釋作“厲”(詳見拙稿:《曾國始封的新證據——重讀太保玉戈銘》,未刊稿)。
將曾侯與編鐘銘與加嬭編鐘、犺簋及太保玉戈銘文合觀,可知:姬姓曾國系周成王因南土地區的形勢需要而封南公于今湖北隨州一帶所立,冊命曾侯者系召公奭,其地望在以今隨州為中心的淮水、漢水及江水匯合處,約今南陽南部、隨棗走廊,南至京山一帶;葉家山的“曾”與傳世和出土銅器銘文中的漢東姬姓之“曾”即文獻中的“隨”實一;鐘銘所記曾國的有關史實與文獻記載的隨國幾無二致,是曾、隨合一的鐵證,以往學界關于曾、隨關系的爭論,應可作出結論性意見[2]。
“南公”或稱“南宮”,又見于叔鼄鼎(集成[8]4.2342)、大盂鼎(集成5.2837;《銘圖》第5卷,第443—446頁,第02514號)、南宮乎鐘(集成1.181;《銘圖》第28卷,第383—386頁,第15495號)等,系文王子,因其居住宮室稱謂而得名。無怪乎曾侯與編鐘銘“曾侯與曰:余稷之玄孫”(詳見拙稿:《由葉家山M107所出“西宮”銘文談曾國的族源問題》,未刊稿)。
又有與上揭犺簋(M111∶67)同墓所出并為同人所作的兩件曾侯犺簋(M111∶59、60)[9],[10]124—125,銘作:
曾侯犺作寶尊彝。對照犺簋,可知犺系南公子,后繼位為曾侯。
同墓還出土一件曾侯鼎(M111∶85)[10]114—117,銘作:
曾侯作父乙寶尊彝。鼎長方體,直口平底,窄沿方唇,附耳,體四角及口沿下各有一道雙牙扉棱;薄板平蓋,中部有環鈕,鈕四周飾四條扁體龍形扉;四柱足較細,上部飾浮雕獸面,獸角外翹。口沿下飾六組浮雕獸面紋,四壁下部飾陽線垂葉紋。與隨州安居羊子山M4出土的鄂仲鼎[11]68,69形制、風格近似,年代為西周早期前段,約康王時器。
曾侯犺簋侈口束頸,鼓腹,圈足沿下折成階;弧形蓋,上有圈狀捉手,獸首耳,長方形垂珥。蓋沿、頸部及圈足均飾三列云雷紋組成的列旗脊獸面紋帶,頸前后增飾浮雕獸頭,垂珥飾鳥爪紋。亦系康王時器。曾侯鼎的“曾侯”應即同出曾侯犺簋的“曾侯犺”,“父乙”應即曾侯犺之父,同出犺簋的“南公”。
徐少華認為伯適即曾國始封之君南公,但同時又指出:“伯適(南公)當因協助周文王、武王革殷命、安定天下有功,而被分封于南土,統治淮夷,監領江漢,說明伯適就是南公,即曾國始封之君,所遣之‘王當為周成王,這與文獻所載西周初年成王在周公的輔佐下平定三監之亂后,分封太公、周公、召公諸大臣立國于東土的齊、魯,北土之燕,鎮撫諸侯、藩屏王室的情形類似。”“伯適作為周初名臣,或因被封于南土立國為曾,故又稱‘南公;其作為輔弼大臣,理當于王室任要職,就封者應是其子,與呂彶、伯禽前往齊、魯就封的情況相似,若此,葉家山墓地所見的幾代曾侯皆應是南公后人,下葬年代似不能早于成王晚期或成康之際。”[12]這個意見很值得重視。
綜合分析葉家山西周早期曾侯家族墓地所出銅器銘文和有關考古材料,可知西周早期的曾侯主要有曾侯諫、曾伯生及曾侯犺,分別系葉家山M65、M28及M111三座大墓的墓主。M65年代最早,發掘者認為在康、昭之際[13]。李學勤等認為曾侯諫應為成、康時人,似即周初第一代曾侯[14],可信。葉家山墓地年代較早的墓葬,如M1,從規模和出土隨葬品尤其是青銅禮器組合情況來看,其規格和等級顯然不及侯一級。就稱謂而言,曾侯諫的“諫”和南公即伯適(南宮括)的“適(括)”之間應無必然聯系,二者當非一人。換言之,始封曾侯南公之墓,并不在葉家山墓地,而應在宗周或周人故地岐周(周原)。然則上揭徐少華關于南公作為輔弼大臣始終于王室任職而未就國的意見就很值得重視。曾國的實際就封者,很可能如徐氏所云,應系南公之子,與呂彶、伯禽前往齊、魯就封的情況相似。葉家山墓地所見的幾代曾侯,也如徐氏所云,皆應系南公后人,下葬年代似不能早于成王晚期或成康之際。
過去因對有關材料認識不夠充分、清晰,對上揭徐氏的意見,我曾認為“這種可能性不能排除,但尚須更進一步的材料來支撐”[2],顯然不妥。據現有材料來看,此說應正確可信。在有關論作中,我曾有意無意將曾侯諫和南公相混同,或避而不談,其實都是不對的,應據改。
犺簋侈口方唇,腹微鼓,圈足沿下折,有階,其下連鑄方座,獸首耳,扁圓形獸角高聳,長方形垂珥。腹前后及方座四壁均飾下卷角獸面紋,圈足上有四道C形扉棱,飾夔龍紋,垂珥飾鳥爪紋[5],與遼寧喀左小波汰溝出土的圉簋[17]等形制、紋飾近同,約康王時器。由此簋可知,首封曾侯即簋銘的“南公”應卒于康王時,這與我據傳世的叔鼄鼎銘“叔鼄肇作南宮寶尊”推定“南宮”即“南公”,卒于康王時(詳見拙稿:《“宮伯”“西宮”考——兼談召公諸子銅器》,未刊稿)也相吻合,大盂鼎“命汝盂型乃嗣祖南公……錫乃祖南公旗,用狩”,亦可佐證。
二、曾隨之謎
自20世紀70年代末在湖北隨縣(今隨州市)發現了著名的曾侯乙墓[18,19],就產生了關于曾國之謎的激烈爭論。曾、隨系一國二名[20—23]已廣為學界所接受。近年有關新材料不斷出土,2011年湖北隨州葉家山曾侯家族墓地的發掘,掀起了新一輪關于曾國之謎討論的熱潮。曾、隨系一國,目前可以定論[24],尤其是上揭2009年文峰塔墓地出土的曾侯與編鐘銘文所記曾國的有關史實與文獻記載的隨國幾無二致,是曾、隨合一的鐵證,以往學界關于曾、隨關系的爭論應可作出結論性意見。但曾為何又稱隨,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妥善解決。
董珊對出土資料及古書所記載的有關曾國及曾、隨的關系進行了重新梳理,認為隨是曾國都,國都名“隨”逐漸取代舊國名“曾”,故傳世文獻只見后起的新國名“隨”。春秋中晚期的楚王為“隨仲羋加”作鼎及新蔡簡的“隨侯”,即是春秋晚期至戰國早期楚國已開始稱姬姓曾國為“隨”,這個新興名稱“隨”被戰國早、中期成書的《左傳》《國語》等傳世文獻繼承,舊名稱“曾”隨著此時曾國的衰亡湮沒不顯了[25]。但這也僅僅是推測之辭,事實則未必如此。因而曾為何又稱隨的疑問也并未真正解決。
考古發掘表明,周初立國的曾,其政治中心在今隨州葉家山一帶,距離葉家山僅1千米的西花園及廟臺子遺址很可能即西周早期的曾國都城所在[26],葉家山墓地系與之相對應的曾侯家族墓地。
近年盜掘出土、現藏法國東波齋的疑尊、疑卣[33]銘曰:
唯中義子父于入鄂侯于盩城,誕貺耳于宋伯。
據士山盤[32]213—215,[34]“王呼作冊尹冊命山曰:于入中侯”及麥方尊(集成11.6015)“王令辟邢侯出坯侯于邢”等,所謂“于入鄂侯于盩城”,應即冊封鄂侯。
我曾指出,“盩城”為地名,據上下文看,應在鄂國境內,或在今隨州一帶。近年考古工作者在隨州安居羊子山發現西周早期鄂國公室墓地[11,35],表明西周早期鄂國應在今隨州一帶。隨州一帶水網密布,有涢水流貫其間,在涢水兩岸,數條支流呈葉脈狀分布,其中流量較大的?水、漂水、溠水、均水等分別形成相對獨立的水系。“盩”謂山或水盤曲貌,“盩城”之稱或與此有關。董珊認為或即南陽北部之“犨城”[35],從近年考古發現西周早期鄂侯家族墓地主要集中于隨州羊子山一帶來看,恐不可信(詳見拙稿:《疑尊、疑卣釋疑》,未刊稿)。
隨州安居羊子山鄂侯家族墓地的發掘表明,西周早期的鄂國政治中心應在今隨州安居一帶,與曾為鄰,位于曾國以西溠水與涢水的交匯處。
《水經·江水注三》:“江水又右得上檀浦,江溠也。江水又東徑竹町南,江中有觀洋溠,溠東有大洲,洲東分為爵洲,洲南對湘江口也。”“溠”謂水灣,與上述“盩”謂山水盤曲貌義近,可進一步證成此說。
綜上所述,據考古出土實物及文字資料,可以確認,曾人始祖南公雖被封于南土立國,但作為輔弼大臣,始終于王室任職而未就國,就封者應系其子即葉家山M65的墓主曾侯諫。“溠”與“隨”古音相近,構形相關(皆從“左”),曾之所以又稱隨,應與曾國位于溠水流域的地理位置有關。疑尊、疑卣“于入鄂侯于盩城”,盩城應在今隨州一帶。“溠”與“盩”義近,“盩城”之得名亦與鄂國位于曾國以西溠水與涢水的交匯處的地理位置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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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成彩虹〕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新出曾霸銅器銘文與江漢汾澮地區文明進程研究”(批準號:19VJX071)資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