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喜
一
寫作,對于疾病在身的我來說,是現在唯一的生活出路。但在當下無比狹窄又無比激烈的文學環境下,靠寫作生活,又是何其艱難的一件事情。
幾年前,我曾在一首詩里寫下這樣一句:一個人的老,是一瞬間的事情。這句詩,不是寫別人,是寫自己的。人一輩子漫長得像一場夢,大多時候,時間仿佛總是停滯的,但有一些年景,一些變故,讓生命產生了加速度感。這種感覺,這幾年里讓我的行色更加急迫。
2017年過完新年,我到了貴州一家旅游企業做宣傳文案,到2020年新年結束,時間整整橫跨三年。原計劃一直做下去,至少做到孩子大學畢業,因為身體原因,已不大可能做別的,雖然一篇又一篇業務文字讓我日益枯槁。2020年正月初六,接到公司通知:初八全體員工到崗上班,過了一天,又接到通知:因為新冠疫情原因,開工延后。我在手機上寫了一篇景區新年新計劃的軟文,包括產品的升級豐富,服務的拓展改革,準備發在企業公號上,給市場新態,給客戶信心。這三年里,我主要的工作是運作企業公眾號,它是一個重要窗口,也是當下無數服務企業的重要服務模式。
這一延,延到了3月底,沒有等到開工通知,等來了一紙塵肺病的診斷。那篇新年新景的軟文,就永遠沉寂在了手機文檔里。貴州的工作生活因此畫上句號,不管怎么說,我還是要感謝企業,感謝這三年漫長又短暫的時光,它是我真正寫作的開場。
在異鄉孤獨的晨昏,在生活轉動的一個又一個間隙,我常常回望那些或平淡或驚心動魄的過去,回望已經消失或正在消失的風雨、朋友與親人。那些煙云般的往事,那些煙云里升騰跌宕的人影,在我醒來與睡去的光影里交織、纏繞,無論我怎樣努力去忘卻,它們都已深深鑲嵌于我生命當中。有一天,我突然想,我該用筆去記錄下他們和它們。
這三年,我一邊完成各種工作任務,一邊寫作,總共寫下了一百余篇散文,它們面目各異,短短長長,有一萬余字的,有一兩千字的,一些發表在各類文學期刊上,一些發表在網絡平臺,而一些永遠沉寂在手機文檔里。因為非虛構作品的一些影響力,被澎湃新聞“鏡相”非虛構欄目簽約,也從此更專注于非虛構這一文體。
雖然2015年做了頸椎手術,恢復得還不錯,但頸椎失去了生理應有的曲度,久坐就會疼痛。我的寫作主要在床上完成,抱著平板電腦,靠在床頭,一行行敲擊。文字將我帶入了遙遠的時間與空間,把我帶入那些消失但無處不在的人事當中。黔北的冬天異常寒冷潮濕,常常一月不見太陽,我就開著電熱毯讀和寫,工作三年,我前后換過三個電熱毯。
2020年剛過完年,我開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咳嗽,一天比一天嚴重。當時村里封了路,卡點上日夜有專人把守,村里小診所藥品都賣斷貨了,消炎類的藥品按要求被封了柜。妻子上山挖了許多草藥煎水喝,沒有一點兒效果。2013年和2016年我有過兩場類似的咳嗽,前者在礦山,后者在北京,在九死一生時自愈了。但這一次,沒有幸運降臨。
二
2020年3月23日,這是一個此生再不想提及的日子,這一天,丹鳳縣中醫院一張CT影像膠片,宣告了我無數夢想的破滅——塵肺病,它意味著我再也無力從事與體力有關的勞動,就在年前,我還與在塔吉克斯坦苦盞州從事爆破的工友聯系,計劃再操舊業,搏一把人生。現在,我把護照壓在了抽屜最下層的格子里,也許,這一生,可能再也用不到它了。
在縣城60平方米的搬遷房里,我一個人靜靜坐了一個下午,此時,妻子和孩子都在鄉下老家。我沒有把消息告訴母子二人,我知道,告訴他們也沒有用,對于這個世界,對于生活種種,他們茫然無知,像不諳世事的孩子,從某種層面上說,這也是他們不幸中的幸運。兩小時后,我把消息告訴了《我的詩篇》的導演秦曉宇,沒有什么目的,他是我認識6年的朋友。
時間對于一個沮喪的人是漫長的。
4月、5月、6月,什么也沒做,盡管每天忙忙碌碌。2020年的整個夏天異常溽熱,新冠疫情因為夏季的到來似乎消退下去,從南到北,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節奏,年輕人開始南下,留守的人按照季節的節律出動、勞作。我一個人待在縣城里。其實這個縣城的一切與我沒有太多關系,這半生里,除了遠行時乘車路過,從未有過長時間停留,也從無與任何人交集。
2020年9月,我加入了北京大愛清塵公益基金會,成了基金會成立9年來唯一的駐會作家。這是一家專業服務于中國600萬塵肺病群體的公益組織,自愿者和服務網點遍布全國各地。這是一群心懷理想的人,從駐會專職工作人員到志愿者群體。10月,我跟隨公益團隊到延安做塵肺病人調查探訪,見證了他們的專業和責任感,也見證了患者的痛苦無力。這幾年,國家層面日益重視,各種福利、政策相繼出臺,但相較于這個群體的嚴重和急迫困境,還有很長很重的路要走。
三
在一個靠近一家石煉化工廠的小村子,有一個場景讓我久久難忘: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陜北深秋的陽光似乎永遠燦爛。一位塵肺病患者躺在床上,鼻子上插著氧氣管,他身材高大但瘦弱不堪,他的家人圍坐四周,他在西安工作的兒子辭職回家,成了他最有力的陪護者。陽光從巨大的玻璃窗照進來,屋子明亮極了,顯得無比溫馨,但我看見了這位患者眼里的暗夜,這暗夜,即將把他覆蓋、吞噬。我覺得我有責任來記錄這些被遮擋的群體。
2020年我寫了詩歌20來首,散文七八篇,這是近些年最低產的一年,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個人的原因。這一年,身體和內心經歷了雙重跌宕,在堅硬的命運和現實面前,沒有誰不是脆弱無力的。欣慰的是,這一年詩集《炸裂志》售出了近4萬冊,成為許多年輕人書架上的讀本。代溝代代有,而深處的悲欣大多相通。它也將成為一個人繼續寫作下去的動力。痛苦的是,對于這一年里傾心關注的那一群人,卻沒有在文字里出現過,留待明天吧。
2020年,我有了第二輛摩托車,一輛放在老家,一輛放在縣城,迄今為止,它們是我最昂貴的私產和唯一的交通工具,兩車加起來,差不多一萬元。放在縣城的一輛主要用來發快遞,給全國各地的讀者寄書。這個百年一遇的寒冷冬天,我往返于快遞公司和家之間,寄出了3000冊簽名本,所得利潤,一半用來吃藥,一半成了馬上過年的費用。從收獲的意義上講,我該感謝詩歌,感謝16年的礦山風雨。
我的生活經驗主要有兩大塊,一塊是鄉村生活,我的家鄉在商洛丹鳳縣,一個叫峽河的小山村,這是一片兩省三縣的夾角地帶,至今依然是中國最窮苦的地區之一。如果說是秦嶺把陜西分成了南北,在丹鳳,一道猿嶺把丹鳳縣分成了南山和北山。我家鄉所處的北山是土地與各類資源最貧瘠的地方。我曾經查過族譜,我老家這片地方,有記錄的人煙生活歷史只有不到300年。我們的祖上為逃兵亂,嘉慶年間,從安慶、九江一帶千里逃命而來。我的鄉親至今依然是一口江南方言。從中,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多么關山阻絕的封閉世界。我25歲之前幾乎沒有離開過鄉村,那些人畜物事,一枝一葉都深刻在了我骨頭里了。這是一座富礦,值得我寫一輩子。家鄉若說有文化,那就是孝歌與山調文化,它唱更迭興亡、忠奸賢佞、婚喪嫁娶、四時嬗變。那悲愴悠遠的曲調與內容,我在文本里不自覺常常寫入。
另外一塊就是礦山生活,它占據了我人生的16年長度,這同樣是一座富礦。鄉村生活與礦山生活貫穿了我大半生的時光,它們彼此獨立又深深勾連,共同建構了我的人生與記憶,也構成了我寫作素材的源頭。
“歷史的建構是獻給無名者的記憶。”寫作的使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