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可以寫60余年之久,那是歌德的《浮士德》,因為它要回答人類的終極問題,而我這本書(金惠敏:《間在對話與文化自信》,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年)卻是意在當下,目的是糾正當下一些流行的錯誤觀念,再過一個甲子,我如今想解決的問題大概也就不是什么問題了。從2016年下半年開始撰著,這本書已經跨越了6個年頭。就其所論主題而言,時間似乎略長了一點兒;但就這些問題的復雜性和頑固性而言,顯然以一人之力、以區區數年之功是難以圓滿回答的。竊以為在60年以后的中國,大概不會再有人關心“文化自信”問題,它只會出現在歷史學家的著作中,因為料想那個時候我國怕是已經實現了“文化自信”,也就是說,全球范圍的“文化星叢共同體”業已成為國人的文化無意識,諸文化盡管仍有“之間”或“間距”(朱利安的概念)這樣的存在,但彼此“間”已相互承認,至少在世俗層面上,不再有文化的矛盾和沖突。如果說“文化自信”作為一個問題的生命期有60年,那么以5年的時間來解決60年的問題,想來也是值得的。然而,“文化自信”所帶出的問題,如主體、自我、他者、身份、身體、能動、結構、個體、話語、再現、意識、物質等等,卻是自柏拉圖以來都在討論而始終討論不清的問題,未來也決不會產生一個人人都可接受的結論,所以本書以“文化自信”為切入點,深進的是一個無底或無解的問題深淵,縱使投入畢生之精力,所得也可能只是太倉一粟。不過,以5年時間,能得一視角如“間在”者,余愿足矣!
此書有一半篇幅完稿于新冠肆虐的這一年。大量時間都投入到憂國憂民憂“身體”之中了,例如,連平時最不當回事的感冒也都避之唯恐不及。不過,比較起來,我算是幸運的,在好多朋友連自己房間都不能走出來的禁足期里,本人還可以在川大望江校區原就闊大而疫期則更顯空曠、空寂乃至有寂滅之感的校園里游走。身被禁,但思在飛,寫作速度較往日陡增。本書完稿可謂對這段艱難歲月的紀念。這說的是現象上的聯系,而于內容上,本書每一頁文字都在思考被新冠疫情所改寫了的全球化問題,稱“逆全球化”似乎也不能表達“全球化”的新階段,因為全球化本來就是復雜的,是“復雜全球化”,其中有著復雜的聯結,既不是“文化帝國主義”所可描述的,也不是“文化民族主義”所希望的,“編碼”或“解碼”均無濟于事。不過,無論怎樣界定全球化,它都是全球政治、經濟、文化和人員之間的愈益緊密的聯結。既然是難逃聯結,那我們就不必徒勞地去“脫鉤”,去“切割”,而是應該去研究如何聯結,如何在聯結中求得共存共榮,共建世界大家庭。的確,人文學者改變不了世界,但我從不虛無。人文研究終究可以通過改變人們的世界觀而達到改變世界的遠大目的。這就是人文學科的價值所在。
本書是圍繞“文化自信”這一總課題、以“間在”為方法論揀選出一個個相關問題而展開研究和寫作的,每章都是一篇獨立的論文,所以文中時有“本章”和“本文”混用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亦不為錯:說“本章”或說“本文”總歸說的都是“文章”。這些獨立成篇的文章蒙國內外編輯朋友和匿名審稿人厚愛得以先行發表,如《哲學研究》《人文雜志》《中山大學學報》《學術前沿》《文藝研究》《外國文學研究動態》《學術研究》等。在雙盲審稿制嚴格執行的今天,像拙作這樣多有殊調和獨創的文章能夠順利發表出來,應該多謝編輯和專家們的寬容和抬愛。
去年4月份下旬,我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正式調入四川大學,對我這樣一個一直在北方生活的人來說,決定移居南方之前也是有過猶豫的。主要是擔心氣候不能適應。四川有朋友稱成都“冬暖夏涼”,我初以為是夸大其詞,但這一年多下來,感覺此言不虛。一臺電暖器輔助就舒服越冬了,夏天等著它熱,想等著熱了好買電扇,等呀等呀,一直等到立秋那天,真是感覺熱了,該買電扇去了,但當晚突然就冷颼颼了,居然連電扇都不用就可以安度南方之夏!成都者,宜居之都也!
能夠“安逸”于成都,首先要感謝這里的“天文”氣候,更要感謝川大的“人文”環境。在這里的情況是,只要你想做事,各級領導都是一百個支持,給時間,給經費,給人力,給平臺,給榮譽,所以來川大時間雖不長,但事居然做了不少。本書是我來這里以后的第三本書了,第一本是《差異即對話》,第二本是《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順便說,這三本書盡管主題各異,但其要義無不是對狹隘民族主義及其種種表現的分析和批判,如文化民族主義、審美民族主義、翻譯民族主義(主張不可譯性)等等,它們都是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總的時代精神或世界大趨勢背道而馳的。
生活和工作在成都,如今感覺自己就是成都人、川大人了!本書就是感應著蓉城的風和雨、錦江的濤聲和煙霧、川大之厚重與靈秀而寫成的,然浸潤其間,陶冶其間,結果又翻轉和體現出了多少,那是要交給川大同人和全球讀者來評價的。我說了不算。我只管盡力、努力。在川大,我絕不以為自己“功成名就”,可以倚老賣老了,我真心地把自己設置為學術新人,居青教之公寓,以“青椒”(青年教師)身份做起,期待二次創業,從成都走向國際,爭取為世界學術提供一些中國智慧。有次在國外開會曾與一位來自伯明翰大學的學者交談,他說伯明翰這個城市與他的學術研究無關,他只是居住在此而已。毫無疑問,這是一種被抽空了一切地域性的“世界公民”意識。我不是“世界主義”者,我是“星叢主義”者,期待地域性或差異性的星叢式聯結。
剛才提及本書還有意于“全球讀者”,這不是筆誤,而是正在做的事情,例如,本書第二章翻譯為英文后,曾發給歐洲“對話自我”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赫伯特·赫爾曼斯教授,他讀后認為我提出的“文化星叢”理論與他的思想不謀而合,于是邀請我到他在葡萄牙明諾大學主辦的國際對話自我理論大會(2018年6月13—17日)作了60分鐘的特邀報告,他親臨現場聽講,后來還專門寫有評論,英文版發在美國Journal of East-West Thoughts,漢文版發在中國的《讀書》雜志上。受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邀請,2020年11月20日,我將在他們主辦的國際論壇上宣講這一章的核心內容。紐約國際名刊Telos所擬發表的即是該章的英文版。我覺得對于中國文化全球傳播來說,其最重要的當是中國理論的傳播。只有理論才能根本轉變很久以來就存在的,且最近又被中國功夫、“大紅燈籠”和孔院課程所特別強化了的他者形象。“他者”不是什么值得歡迎的形象。那是殘疾、變態、異質、怪誕、神秘、愚昧、邪惡的代名詞,是需要為之辯護和發聲的客體,如列維納斯和后殖民諸公所做的那樣。我以為,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方面,中國理論家應是大有作為的。我期待自己的研究工作在中國理論由特殊性向普遍性之過渡方面有所貢獻。理論家是屬于世界的——不是世界的某個角落,是全世界。
不過,必須反復聲明,我所謂的“世界”是以“間在”為基礎的交流、互鑒和對話。世界不是自在之物,而是人與人之間、人與萬物之間的一種關系。同樣,“世界文學”也不是某種具體的文本,而是各民族文學的“文本間性”,既不獨屬于你,也不單歸于我,是你和我之間的一種不斷變化著的動態關系,巴赫金稱此關系為“事件”,而所謂“事件”就是我們彼此向著對方的敞開。但在“復雜全球化”時代,想想川普之所作所為,要做到彼此之敞開,何其難哉!筆者深知敞開的好處與敞開的難處,于是,費力寫下本書,以鼓之、呼之、警之。希望能夠為讀者所聽到、所看見。
是為后記。
2020年11月12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