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昱
隔了三次日落,我與坤杰又坐在煙火繚繞的燒烤攤前。關(guān)于曉凡的話題,就是在那次舉杯時偶然觸發(fā)的。
我正沉浸在對曉凡的刻畫中,坤杰不合時宜地咧嘴笑了,拉碴的胡須上方閃動著鬼魅的眼神,視覺效果并不舒適。正應(yīng)了我的預感,他一口氣甩出三個問句:“真的假的?和明星一樣漂亮?能看上你?”簡單粗暴的質(zhì)疑讓我猝不及防,卻又十分受用。我不容置疑地抓起手機塞到他面前:“看,是不是很漂亮?”他敷衍地瞥了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多大?”
我有些憤懣,這是個討厭的問題。我若無其事地拿起一根串,依然踩著預定的節(jié)奏說:“她是不是很漂亮?”坤杰愣住了,玩味的目光在我臉上翻滾,讓我渾身不自在。他似乎看到了茍延殘喘的自信,嘴角上揚,堅定地追問:“別扯,她到底多大?”我知道這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想了想,如實回答:“屬虎。”
坤杰心滿意足地笑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擺出很老道的口吻:“這個年紀還沒結(jié)婚,一定有問題。”我倔強地回道:“別那么武斷,說不定是緣分。”坤杰抬起頭,俊朗的面龐在夜晚的映襯下,顯出令人心酸的頹靡。他把一口痰用力吐在地上:“呸,狗屁緣分。”
情況很明朗,坤杰并不看好我與曉凡。但實話實說,人總是對虛幻的美好有種執(zhí)念,比如坤杰明知無果的等待。我知道他一定是站在我的立場,但并不表示我就非要采納他的意見,畢竟他也曾看走眼過,而且錯得很徹底。
我看著赤膊上陣,被昏黃路燈籠罩的坤杰,曾經(jīng)健碩的胸肌已變成兩坨油膩的脂堆,哀傷地掛在胸前,再沒有了打趣的心思。我端起一杯酒,遞向眼神迷離的他,輕松將話題岔了出去。
遵照曉凡的意見,我們約在一家肯德基見面。相比華而不實的咖啡館或茶座,這無疑降低了我的試錯成本,也讓我更有理由對她充滿期待。在座無虛席的餐廳,我確信自己一眼就認出了她,披肩長發(fā),米色連體裙,正專心致志地看著手機,外形和照片一樣靚麗優(yōu)雅。一個卡通人物的手機掛件懸空搖擺,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她似乎感受到了我,驀地抬起頭,詢問的目光直奔而來。我走到跟前,急切又含蓄地辯解著:“不好意思,車位太難找。”她并未介意,依然擺出請坐的姿勢。我敏銳地觀察到空蕩蕩的餐桌,請她稍等。各色點心鋪滿桌面,我將炫耀式的浪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露出我很滿意的驚訝表情:“為什么要買這么多?”
幾番程式化交談后,我對她有了一些了解。她是本地人,獨生女,從小父母離異,隨母而居,在一家培訓機構(gòu)當教師。我發(fā)現(xiàn)她并不健談,甚至有些寡言,全程談話幾乎被我拖著進行。我問,她答;我再問,她再答。我不由猜想她在講堂中的樣子,而她卻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略顯害羞地笑了。這一笑,讓我當場繳械投降。
在尤為不均衡的言語往來中,我努力推進著這次談話。終于在一個冷場的間隙,她用紙巾擦了擦嘴,安靜地注視著我,宣告著本次會面接近尾聲。我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按照慣例,我邀請她去看電影,盡管我并不知道哪部電影正在熱播,甚至不知道附近有沒有影院,但這并不重要。這只是一道必考題,用來檢驗本次成果。但很遺憾,她沒有應(yīng)允,說媽媽在家等她,要一起去超市買東西。這真是個敷衍又幼稚的托辭,可她毫不避諱地說了,意味著剛才某個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問題。在肯德基的另一好處體現(xiàn)出來,川流不息的人群多少會緩解突如其來的尷尬。我假裝無意間摁亮手機,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告訴她還要趕回公司加班。于是在相互映襯的生硬笑容里,我們共同起身,禮貌地告辭。
剛進門,坤杰的消息就追蹤過來:“發(fā)現(xiàn)問題沒?”我想了想,煩躁地將手機扔向一邊。
從肯德基到家,這中間的過程,我?guī)缀鯖]有其他記憶,都是關(guān)于曉凡的片段。她拿薯條的樣子,啃雞翅的樣子,喝可樂的樣子,還有笑的樣子……一幕幕閃過。甚至她身上一股脂粉的清香,也從我的眼底散發(fā)出來。我使勁抽了一下鼻子,像是酒鬼嗅到一壇陳年老酒的濃香。
我暗自揣測,反正不會有比被拒絕更糟糕的結(jié)局,于是給她發(fā)了個毫無營養(yǎng)的問題:“在忙嗎?”出乎我意料,她很快有了回復:“沒有。”我松了口氣,說明這段關(guān)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不堪一擊,最起碼還有回旋的余地。
與面對面相比,微信聊天有著天然的優(yōu)越性,我有充足的時間對發(fā)送的每條消息精雕細琢。在我的精心推動下,我們的聊天穩(wěn)步而有序地進行著。
睡前,我給坤杰回了消息:“沒有。”
曉凡每發(fā)必回的聊天模式給了我極大的遐想空間。幾經(jīng)斟酌,我試圖把關(guān)系再次延伸到現(xiàn)實維度,重新發(fā)出看電影的邀請。而這一次,我做足了功課,距離恰好的影院、火熱上映的大片、彈性十足的放映時間都被我精心篩選出來,生怕她感受不到我極致的虔誠。她清楚地回道:“對不起,我不喜歡看電影。”
我有些心慌,不明白“對不起”的具體含義,我孤注一擲地追問:“那你喜歡做什么?”她的回答簡約又晦澀:“看戲。”這是個內(nèi)涵豐富且很有年代感的詞,我無法精準定位它的指向。我絞盡腦汁對這兩個字進行深入挖掘和解讀,在一番冥思苦想后,驀然記起了那個手機掛件。
循著若隱若現(xiàn)的記憶,我在網(wǎng)上四處查詢,確認那是一位京劇的旦角形象。驚訝之余,隨后的事也順理成章。我搜索出梨園劇場次日的演出信息,截圖發(fā)給她。很快,她回道:“你也喜歡看京劇?”末尾掛了一個驚訝的表情,證明我的推理是正確的。我有些驕傲,帶著盲目的自信回道:“嗯。”
根據(jù)導航指引,我按約定時間去接她。在爭奇斗艷的霓虹燈中,我一眼就看到了碩大的“護航教育”四個字,在滿是小吃、五金、煙酒的招牌里透出格格不入的清冷,讓我想到她坐在肯德基中的樣子,以及略顯小眾的愛好。
掃過一圈,我的目光落在人流穿梭的門口,裹挾著最樸實的憧憬。很快她出現(xiàn)了,一襲白色長裙,透出梔子花的甜美。
劇場的觀眾很少,且大部分是奶奶輩的長者,我們的出現(xiàn)有些突兀。她坐在我旁邊,靠得很近,氣若幽蘭的清香直朝我的鼻孔里鉆,胳膊幾次有意無意碰到一起,撩得我心花怒放。看得出來,她非常激動,雖然在刻意壓制,但歡愉的心情還是像檀香一樣從壺孔里裊裊冒出,被我悉數(shù)捕獲。她像是換了一個人,滔滔不絕,不停地和我說話,說媽媽以前是京劇演員,說她經(jīng)常看媽媽演出,說從小就受到熏陶。她還說自從七年前,媽媽腰椎動了手術(shù)無法登臺后,她就不再來了。我明知故問:“沒有人陪你來?”她搖頭:“沒多少人感興趣,媽媽也不能長時間坐著。”接著語氣一轉(zhuǎn),“沒想到你竟然喜歡。”我欣慰地憨笑著,按部就班地引導著話題:“其實你自己也可以來呀。”她目光短暫地看向我,又移開,證明接下來的話是對我說的:“我平時很少外出,媽媽身體不好,我想多陪陪她。”我配合地點頭,想起了她是單親家庭,理性地附和著:“是的,你媽媽一個人不容易,應(yīng)該多孝順她。”她笑了,明亮的眼神里蕩著光暈,我被深深地囿在其中。
三聲回蕩悠長的開場鳴響后,場燈暗了下去,她調(diào)直身體,嘴巴跟著一起關(guān)閉了。我強迫自己也去認真觀賞,進入她的世界,可辨識不清的唱詞、毫無共鳴的旋律對我來說,如同面對幾個談笑不止的老外,之間的鴻溝不可逾越。我偷眼望向她,她如癡如醉的側(cè)臉清秀迷人。我暗自揣測,七年來,竟無人陪她看戲,這真是我的專屬緣分。
返程路上,她低頭刷著手機。在這個密閉的方寸空間,她又恢復了昔日的靜默,滴水般應(yīng)付著我的話。我想投其所好談?wù)劸﹦。竽X里一片空白,翕動的嘴唇擠不出半個專業(yè)詞語,只好被動地沉默著。好在汽車很快停下來,她沖我優(yōu)雅地揮手:“謝謝你!”
趁著下班的閑暇,我來到坤杰店里。在滿是吉他、架子鼓、電子琴的門面里,我看到了角落里展陳的二胡。坤杰此時正抱著吉他調(diào)音,一根根弦撥過,像是曉凡的聲音,清脆動聽。他抬頭看到是我,眼神毫無反應(yīng)地又落回去。我徑直走過去拿起二胡,隨手拉了幾下,艱澀刺耳的聲調(diào)引起了坤杰的注意。我風輕云淡地問:“這個要怎么學?”
坤杰看著我,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當然不相信我為了陶冶情操的說辭,鍥而不舍地追問著。在我?guī)状畏裾J和默認后,他推理出我的意圖。我眉飛色舞地說:“我發(fā)現(xiàn)問題了!她的愛好太小眾,你知道她喜歡什么嗎?看京劇!”
坤杰只是點點頭,表示聽到了。他將吉他重新掛回墻上,雙手在身上反復抹幾下,又抓起另一把吉他,頭也不抬地說:“那你也沒必要刻意去討好。”這犀利的態(tài)度狠狠刺痛了我,我訕訕地將二胡放下,看似無意地瞥向墻上醒目的音符掛墜,悶不吭聲。坤杰一定還記得,剛收到對方禮物時,他急不可耐地套在脖子上,興奮地向我炫耀。顯擺之余,他還不忘口口聲聲地向?qū)Ψ奖WC,會將掛墜戴進墳墓。那幾個月,他確實做到了,洗澡、睡覺都不曾脫下。
坤杰隨我的目光望去,很快又折回,嘆口氣道:“隨你吧。”
回到家中,我對照視頻迫不及待地拉響二胡,悠長的聲音一縷縷傳出,哀怨蒼涼,欲斷又連,似乎還真有幾分古樸的韻味。亢奮之余,我在網(wǎng)上囫圇選中一套教材,果斷下了單。
經(jīng)過梨園之約,曉凡的態(tài)度有了逆轉(zhuǎn),像是邁入盛夏的天氣,讓我真切感受到了火熱的溫度,這從她回復消息的字數(shù)和語氣中可見一斑。我暗自欣喜,說明找對了問題的癥結(jié)點。打破這一層簡單壁壘后,我與曉凡的見面頻率逐漸增加,隔三岔五就會去看戲,在昏昏欲睡的演出中,分享著她由衷的喜悅。幾次下來,出于經(jīng)濟考慮,我辦了一張雙人年卡。雙人,年卡,無不是很有味道的詞。曉凡幾次要轉(zhuǎn)錢給我,都被我豪氣拒絕了。未來的美好生活,總需要一些投資。
事實證明,我的想法是對的,她已由被動慢慢轉(zhuǎn)向主動,還送了我一條精致的生日手鏈。
一日,她發(fā)來消息:“明晚有花燈展,去嗎?”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似的打出兩個字:“當然!”不一會兒,她又發(fā)來消息:“我媽媽也想去。”我再次想起她是單親家庭,旋即反應(yīng)過來,這是一道明顯的送分題,說明我們的關(guān)系順利上升到新的層次——見家長,便應(yīng)道:“太好了,明晚我去接你們。”
為了拿到高分,考慮到對方曾是京劇演員,我專程到批發(fā)市場挑選了一套臉譜擺件,放到車頭位置,并早早將車開到門口。等待的間隙,我又用毛刷將車擦拭一遍,直到黑色的漆面反射著端莊的光亮。
曉凡媽媽的身型比她還要瘦小。她牽著曉凡,滿頭銀發(fā)讓我看不出真實年紀,也許因為身體有恙,整體外貌略顯蒼老。我急忙迎上去,熱情地打招呼。她沖我笑了笑,松弛的眼皮下,透出讓我捉摸不定的目光。
她媽媽很健談,一路上不停地與我聊天。其實沒有多少新鮮貨,只是把我與曉凡初次見面的談話內(nèi)容又問一遍。曉凡偶爾插句話,幾乎全程保持著沉默。
現(xiàn)場很熱鬧,彌漫著濃郁的節(jié)日氛圍,碩大的花燈被扎成各種造型,將四處映照得五彩斑斕。曉凡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與媽媽歡樂地在人群中走走停停,駐足拍照。我慢步跟在她們身后,目光隨曉凡的背影左右搖擺,望著她被媽媽緊緊攥住的纖長手指,浮想聯(lián)翩。
回到小區(qū)門口,曉凡沖我揮手告別,她媽媽也客氣地說:“謝謝你。”一切都是預期中的樣子,讓我無比安心。我信誓旦旦地說:“阿姨喜歡的話,我可以經(jīng)常陪你們出去玩。”
我并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熱情地付諸行動。此后,但凡遇到節(jié)假日,只要有時間,我都會帶她們到周邊景點走走。曉凡媽媽身體不太好,但近兩個月下來,也造訪了不少地方。她幾次通過曉凡提出分擔費用,都被我無一例外地婉拒了。我很清楚,曉凡是孝女,我必須得這樣做。
坤杰時常問起我與曉凡的進展,我簡而言之:“非常順利。”并發(fā)出作為多年老友的勸慰,“你的個人問題要上點心,有合適的就試試,總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總是凄然一笑,隨即扭轉(zhuǎn)話題:“那個曉凡,我還是感覺不踏實,你要留點心。”我知道他擔心的由來,不忍拂了這份好意,配合地承下每一次叮囑。
但刻意維護的平靜,往往蘊藏著涌動不息的暗流,并會在某一個契機強勢爆發(fā)出來。一次,當坤杰又化身耄耋老人不停念叨時,出于對曉凡的盲目維護,在過量酒精的推波助瀾下,我脫口而出:“起碼她肯定不是騙婚的。”話剛出口,我幡然驚醒,心臟狂跳不止。我天真地祈禱,希望坤杰沒有聽到,但他明顯身形一顫,笑意凝固在臉上。他盯著我許久,下一秒,腦袋蔫了下去,搖搖晃晃地端起酒杯,一口氣干了。
我趕緊給他倒?jié)M,覺得此時應(yīng)該說些什么,卻無所適從,像醉漢一樣找不到方向。坤杰還在緘默,與剛剛的話癆形成鮮明對比。氣氛越是靜謐,我心底越是慌亂,用近乎討好的語氣說:“其實你說的有道理,不然我約她出來,你幫我把把關(guān)?”坤杰不置可否,靈魂被抽空似的,神色迷離。
這頓飯毫無征兆又在情理之中戛然而止。坤杰抬眼看著我,目光平靜得很刻意:“走吧。”我嘴巴在數(shù)次張合不止后,知趣地閉上了。
坤杰依舊赤裸著上身,沖我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一路再沒有回過頭。我焦灼地在原地踱步,忍不住給他發(fā)了消息。坤杰的回復很正常,仿佛絲毫不在意。但我清楚,鐵一樣烙在記憶里的滾燙畫面,他一定不會無動于衷。辦手續(xù)那天,我在門口等他。他當著對方的面,把離婚證撕得粉碎,扔進了垃圾桶,而后又沖著背影嘶吼道:“誰離了誰不能活!”當晚一場痛哭流涕的宿醉后,他把自己關(guān)了半年,悶頭消化著三個多月的跌宕起伏。半年后,工作自然是沒有了,生活還是得繼續(xù)。他東拼西湊借了些錢,開起一家樂器店,弄得自己負債累累。他對我說,就是要把自己逼上絕路,才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
我嘆口氣,撥通曉凡電話,想約她出來散心。曉凡語氣很驚訝,似乎為難地與我商量:“今天太晚了,明天行嗎?”我望著流光溢彩的街鋪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前繽紛的世界陷入一片灰暗。我看看手表,才九點多鐘。明天就明天吧,我強迫自己通情達理地答應(yīng)下來。
好在即使再難熬,也不到二十四小時。
我與曉凡并肩走在湖邊,這是我們經(jīng)常見面的地點,因為離她家近。我期待她能給我善解人意的開導,哪怕只是毫無意義的勸詞,可她卻沉默不語。我有些失望,忍不住問道:“你有什么建議嗎?”她搖搖頭:“我朋友圈很小,沒遇到過這種情況。”這話我是相信的,她性格極其內(nèi)向。我曾對此十分不解,老師的性格不應(yīng)如此。她則輕描淡寫地說:“其實,我并不喜歡當老師。”
我們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她看向湖面,我則放肆地盯著她,在昏暗的路燈下,美麗的側(cè)臉顯得極不真實。氤氳的月光鋪灑著,我突然冒出了壓抑很久的想法,將手輕輕地蓋向她的手背。她渾身哆嗦一下,便再無動靜。我屏住一口氣,攥住她的手,將她拉向自己。意料之外,她竟緩緩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一股清香襲入鼻孔。我就勢攬住她的肩,鎖住了時間。這一刻,所有煩惱煙消云散,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值了。
我與曉凡的關(guān)系駛?cè)肓丝燔嚨馈N倚⌒囊硪淼貙⑦M展告訴坤杰后,他一改往常的嘮叨,簡潔明了地說:“祝賀!”我方才松了一口氣。只要有回復,情況就不悲觀。我還記得,剛離婚時,坤杰失聯(lián)了整整一周。
臨近國慶,我和曉凡商量,假期帶她自駕旅游。她欣然應(yīng)允,熱切地表示早聽聞上海有四大古鎮(zhèn),一直想去看看。我很意外,更多的是激動,異地旅游本身就充滿著曖昧。送她回家后,我心潮澎湃地做起規(guī)劃。
這事并不難,我稍作對比,很快鎖定了四大古鎮(zhèn)之一的松江鎮(zhèn),并在網(wǎng)上預定民宿、查詢攻略。斟酌數(shù)次,我留了心思,定了一個標間。任務(wù)完成后,已近子夜,我心頭一陣酥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暢想著未來可期的心動旅程。
子夜時分很有味道,有的人一天的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有的人生活才剛剛開始。曉凡的消息就是在這個時候突如其來。她問:“睡了嗎?”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個點她應(yīng)該睡了,她說過的媽媽要求早睡早起。未等我想好如何回復,她的第二條消息緊隨而至:“我們國慶去杭州吧?”我想到已付的定金及“不可取消”的條款,萌生出本能的抗拒,抱有一絲僥幸地堅持道:“為什么?我已經(jīng)付了定金。”她回道:“媽媽說古鎮(zhèn)人太多,她想去看西湖。”
寥寥十來個字,卻深藏韻味,我品讀了無數(shù)遍。直到猛然一個瞬間,我想起坤杰的叮囑,霎時惶恐叢生。我第一次沒有回復她的消息,關(guān)上手機,關(guān)上燈,四周凝滯的黑暗讓我稍感安全。
次日,我忐忑地盯著屏幕,構(gòu)思了多種解釋的理由,但并沒有任何新的消息。如果不是聊天記錄還真實顯示著,我更愿意相信這只是一場幻覺。
傍晚,我約曉凡出來,熟悉的湖邊,透著陣陣秋燥。我心里有太多疑問、假設(shè)和恐慌的推理結(jié)果亟待驗證,心不在焉地敷衍著她的話題。她有些詫異地瞥向我,不再作聲,安靜地被我牽著。在一盞路燈下,我們停下來靠在護欄邊。我扭頭望著她,側(cè)臉依舊俊美。我故作平和地問:“真的要去杭州?”她奇怪地看著我,似乎對這個問題十分不解:“當然呀。”我極力壓住情緒,但聲音還是透著不滿:“你媽媽也去?”她顯得更為驚訝,遲疑一會問:“你今天怎么了?她是我媽媽呀。”我懸在心頭的疑問隱隱有了答案,冰涼且不安。我語氣變得生硬,像是面對坤杰質(zhì)疑她時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我覺得這樣不好。”
我突然松開她的手,后退了一步。她驚慌地看著我。我努力讓自己說出來:“你不能什么事都依著媽媽,你是成年人。”或許語氣有些重,她受到了驚嚇,瞪大了眼睛,抖動著嘴唇,眼淚在我話音剛落時就毫無征兆地淌出來。我站在原地,凝視著面前垂頭抽泣、微顫不止的嬌小身板,想起曾與坤杰信心滿滿的爭論,心里一片茫然。我忽然意識到,是否以前也曾有人和我一樣,在同樣的場景,面對同樣的她,以同樣的心境經(jīng)歷著這一刻?
我把紙巾遞給她。她抹去眼淚,抬起泛著紅暈的眼睛望著我,純凈清澈的眼神此刻堅硬如鐵,讓我頓感不妙。果然,她哽咽著吐出兩句話:“她是我媽媽。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陪伴。”
我驚愕地望著她,有些措手不及,不確定這是不是想要的結(jié)果,在分與合的矛盾里糾纏不清。我望著她,她掛滿淚痕的面龐柔美如故,讓我在回憶的漩渦里心生不舍。我嘗試拉回她的手,卻被她躲開了。她低聲囁嚅:“她是我媽媽,我不能……”她搖搖頭,沒有說完。我硬著頭皮將話題接下去:“我知道你很孝順,但這是兩碼事。”她抬起頭,目光從我身上略過,投向波光粼粼湖面:“從小到大,不管上學考試,還是工作生活,所有的事,媽媽一定是為我好。”
我點點頭,但并不是認可,只是一種無意義的附和。我感到思路跟著她拐入了死胡同,任何話語都黯然失色。
熬過一陣艱難的沉默,她突然指向腳下,聲調(diào)中夾帶著濃郁的苦澀:“你看,那就是我。”按著她的指引,我望著地上黑黝黝的一片,在前后路燈的照射下向四周發(fā)散。我稍稍抬起腳,幾條或淺或深的影子齊齊動了起來,分毫不差。我恍惚理解了她的意思,心中泛著洪水肆虐般的悲涼。
我滿腹心事地將她送回小區(qū),和往常一樣揮手告別,目送她進門。她沖我笑了笑,消失在轉(zhuǎn)彎處,連同平日里的“再見”一起無影無蹤。
心煩意亂,我想到坤杰,已有半個多月沒見到他。他總說店鋪在轉(zhuǎn)型,走不開,擱置了我多次的邀請。
我到時,坤杰剛完成一單生意,正站在門口,默默目送著一對背著吉他的情侶興奮離去。我徑直走進店內(nèi),發(fā)現(xiàn)似乎與以前并無兩樣。
坤杰面色像湖面一樣平靜,窩在沙發(fā)里,安靜地聽我講完了今晚的故事。我企盼地等著他給出建議,他卻將目光移向門外,像是自言自語:“黑的東西都怕光,等太陽出來你再看。”
他的話似乎很有道理,但對我來說收效甚微。在輾轉(zhuǎn)反側(cè)中,我度過了心煩意亂的不眠之夜,直到天色隱隱泛白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翌日艷陽高照,我乍然醒來,望著腕上磨得發(fā)亮的手鏈,心情愈加不安。
站在窗前,我疲憊地向外遠眺,卻在瞬間驚出一身冷汗。我看到寬闊平整的馬路上,平鋪著一團團影子,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愈加漆黑厚實。
我急忙給曉凡發(fā)微信。系統(tǒng)提示:對方已開啟了好友驗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