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梓
馬蹄踏過崎嶇的水坑,車窗外的景象逐漸令人感到熟悉。車停了,連醫生撥開簾子,對我說:“大人,前方不遠處就是您的故鄉了。”
時隔十余年,我再次回到了陳家村。我的故鄉依舊是一個煉獄與天堂并存的地方。這里春季鳥語花香,冬季寒風蕭瑟,夏秋兩季則暴雨不斷,山洪肆虐,據說千百年來皆是如此。
幾座高聳的房屋把頭頂的青瓦奮力地掀出水面,似乎在提醒過往的人們:這里曾經是一個有人生活過的地方。瘋狂傾泄的雨似一雙無情的巨手,將陳家村狠狠地摁進水底,魚蝦將這頭沉沒的獵物視為開胃大餐,一點一點地將其拖入無盡的深淵。故鄉正在我的眼前慢慢死亡,我趕忙用衣袖掩蓋住自己的口鼻,強裝鎮定地回應道:“繼續出發吧。”
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洪都縣。目前雨勢不容樂觀,兇猛如虎的洪澇摧毀了大量的房屋,殘磚爛瓦阻擋了原本計劃好的路線,加之地勢低洼險要,我們不得不數次更改路線。幾天下來,我們身上的干糧已快要吃盡,車子殘破不堪,馬兒也已經累得腳力遲鈍。
我們向暴雨的中心靠近,雨變得更加狂暴,豆大的雨珠發瘋似的砸在這片死氣沉沉的土地上,一草一木皆被蠶食。這時,一個龐然大物出現在我的眼簾,隨著馬車與它愈發接近,我也被愈發清晰的景象震撼了——一只龐大的鯨魚掛在一棟房屋的屋頂上,它雪白的肚子被殘磚爛瓦刮出了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整棟房子都被它流出來的血染成了鮮紅,一群烏鴉正在啄食這個巨物的殘軀,發出“嘎——嘎——”的叫聲。
我撥開簾子,朝正在策馬的連醫生呼喊。只見他朝我所指之處眺望,一只手拉著馬韁,另一只手伸進車廂里,遞給我一個漏斗形的皮囊袋子。我接過來,發現里面裝著墨水,他說道:“陳員外,我的眼睛里都是雨水,已經看不清遠處景象了,勞煩你畫下來給我看看吧——陡峭的路途不適合硯臺,不如試試我的‘墨囊,它是西域傳教者的產物,不易損壞,可放心使用。”
我點點頭,將毛筆伸入墨囊中輕點幾下,隨后將這令人絕望而奇異的景象繪制下來。
天色漸漸黯淡,暴雨卻無歇息之意。一只烏鴉撲棱著翅膀,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它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想要告訴我什么,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就鉆出了車廂,飛到了正在駕車的連醫生頭上。
“陳員外,你打算眼睜睜地看著這只鳥在我的頭上拉屎嗎?”平日里十分善待動物的連醫生擺出一副十分生氣的表情。我無法從他的臉上解讀他是否真的動了怒,只好回應道:“連醫生,我看這只烏鴉挺有靈性,它特意追上我們的馬車,好像是想要傳達些什么,你莫要遷怒于它。”
沒想到我這番打趣的話語竟得到了烏鴉的回應,它從連醫生的頭頂躍起,飛入雨中,在閃電與烏云之間打了一個轉兒,隨后飛到了我們的前方。
這只烏鴉的神奇之舉使我震驚,這也許是上天賜予我們的一線生機,我連忙說道:“天已黑,雨不止,不如跟著這只烏鴉走吧。”我嘴上雖然這么說,心里卻沒有底氣,只能在腦海里默默地祈禱好運降臨。
連醫生無奈地笑了笑。也許多日的奔走,已經令他感到相當疲憊了,他望著在馬車前方引路的烏鴉,嘀咕著什么。我嘆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的干勁在目睹了家鄉的慘狀之后損失殆盡了。于是我把眼前的連醫生和烏鴉畫了下來。
“陳員外,看!前邊有光!”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欲睡的我被連醫生的聲音驚醒。我急忙探出頭,只見不遠處確有幾抹微弱的火光,連醫生望著遠去的烏鴉,喃喃自語道:“還好沒出岔子……”
馬車停了下來,微弱的火光是從一處梯田的半山腰發出的,我們沿著小道向上爬去。正當我們艱難行進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
“你們是從什么方向過來的?”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舉著火把、身形健碩的少年向我們問道。
“我是朝廷派來調查這連綿雨災的要員,這位是隨行的副官連醫生。我們剛駕車離開陳家村,正在疲憊之時,忽見此地有微弱火光,便來這里尋覓人跡,沒想到果真有人在此。”
少年聽罷兩眼放光,趕忙說道:“太好了,你們終于來了……我先領二位上山,隨后我會安置好馬匹,請隨我來。”
瘋漲的洪水從梯田頂部往下灌,陡峭的石路被沖刷得異常光滑,我們艱難地跟著少年繞到了梯田的側面。一個山洞鑲嵌在半山腰上,洞口處立著數個火把,想必我們從遠處看到的光芒就是它們發出的。
連醫生向我解釋道:“經過我的觀察,這座山后坡布滿了小石子,它們十分堅固且光滑,雨水不能像泥土一樣被吸收,洞口兩側有人工修筑的排水渠,因此這個山洞得以逃過洪水的侵襲。”
少年仿佛聽到了我們在他身后竊竊私語,扭過頭來對我們說道:“這里被我們的祖先當作躲避洪災的地方,里面還有許多記載了本地歷史的壁畫。我們立火把是為了吸引災民們前來。”
連醫生嘆了口氣,開始與少年攀談起來。我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這個少年名叫陳大羽,也是陳家村人。因為身強力壯,被大家派去救助落單的幸存者,他剛從外面返回,正好與我們打了個照面。
陳大羽聳了聳肩,說道:“只有解決這場洪災的根源,才能徹底拯救大家。”
“洪巫……”我不禁低聲念叨。“洪巫?那是什么?”連醫生問道。“她是解決這場洪災的關鍵。”我如此回答。
陳大羽擺出了一副失望的樣子,接話道:“我看未必,洪都縣的洪巫制度持續了千百年,這還是第一次有朝廷要員下來處理這項事務,說不定以你們的眼見與能力,能夠找出更好的對策呢。”
聽完陳大羽一席話,我只好苦笑。經過一處轉角,幾十個圍著篝火蜷縮著的老弱婦孺出現在我們眼前。“這里的大多數人都是陳家村的百姓。”陳大羽說。
也許是離開家鄉太久,哪怕我已經提前知道他們中有很多都是我的同鄉,我依然對他們交談所用的口音感到十分陌生。但是,只要陳家村還有人活著,就一定能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將我們被毀掉的家園重建起來。此刻,我感覺心中的希望之火又被重新點燃了。
我對故鄉一直存在著莫名的執念,它驅使著我回到故鄉,推著我去解決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連醫生總是能說出一些人們無法理解的話語。在剛出發時,他曾告訴我:人的大腦會選擇性地忘記某些痛苦的回憶,通過遺忘和逃避來保持心態上的健康。我的記性非常差,是間歇失憶癥的表現。因此,他交代我要把隨行所見所聞用紙筆記錄下來。
“父老鄉親們,這兩位是朝廷派來解決洪災問題的官人,我們有救啦!”我還在思考著,陳大羽高昂的音調就把我拉回了現實。回過神來,奄奄一息的父老鄉親正向我投來目光,里面燃燒著若有若無的希望之火。
“這位是陳員外,是土生土長的陳家村人,也是朝廷派下來置辦洪災問題的特任大員外。”連醫生介紹道。我尷尬地笑了笑,鄉親們則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我是隨行的副手連醫生,可以盡力救治鄉親們的病癥。”連醫生說著,把手里提著的小木箱放在一旁,里面裝著他隨行攜帶的藥物和工具。話音剛落,就有數名村民將他團團圍了起來,“連醫生,求求您治治我的水泡吧!”“連醫生,我的孩子高燒不止,您快看一看!”
原本死寂的山洞變得熱鬧起來。在災禍面前,達官貴人根本不值得一提,只有能夠切實拯救生命的人才能得到尊重。雖然心中有些失落,但看著得到了救治的百姓們,我不由得慶幸自己的身邊有連醫生這位高人。
這時,角落里一個蓬頭垢面的老人突然站起來朝我發問道:“大人,你是陳家村土生土長的人,那么你一定很了解我們世代相傳的洪巫制度吧?”
我感到自己的心臟被利劍刺穿了。百姓們停下了手頭上的事情,不約而同地用復雜的眼光看著我。
見我沉默不語,老人接著問道:“作為朝廷要員,同時也作為陳家村人,你打算怎么做?”
“沿途的慘狀我都看到了,我也很清楚洪都縣洪巫的老傳統。朝廷十分重視這里的災情,因此特派我來處理,我是陳家村人,一定會守護好我們的故土。”我的話語在燃燒著的火把間到處飛躍,激起一串串不安分的火苗。連醫生朝我點了點頭,用唇語表揚我的官腔打得不錯。
“年輕人,俗話說‘鄉音難改,我從你的嘴里、身上都看不到陳家村的影子……”老人死死地盯著我。
連醫生對老人說道:“老人家,您放心吧,我們一定會讓鄉親們得救的。”
老人意味深長地笑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氣,找了個黑暗處,扶著墻癱倒了下去。
“他是陳大羽的父親,也是我們的村長!”一個村民湊到了我身邊,朝我竊竊私語道,“大人,您不要和那個瘋老頭一般見識。要我說,他沒有保護好負責祭祀的神婆,所以導致這場洪災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可是,村長這些年一直帶領我們修梯田、建水壩呀。據我所知,你家就在山腳下,每次洪災都要遭泥石流沖擊,自從我爹上任后,你們家才得以高枕無憂。”陳大羽反駁道。
那人泄了氣,小聲嘀咕道:“那又有啥子用?現在我們還不是在這里等死嗎?修梯田、建水壩都是些浪費精力的事!要我說,還是因為沒有款待好江神……”
“他們都覺得這場洪災是因為洪巫出逃導致的,每個人都想在這里等待祭祀儀式照常進行,希冀洪水能夠就此退去,直到今天,都沒有一個人試圖走出這個山洞一步。”陳大羽湊近我與連醫生,悄悄對我們說。
“人們總是把有不同意見的人說成瘋子。”陳大羽朝我伸出手,繼續說道,“我聽連醫生說,您的記性不太好。山洞深處有先人們留下的壁畫,若是空閑,我帶您和連醫生一起去參觀參觀,有助于幫您恢復從前的記憶。”
我站起身來,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個嘈雜的小角落。
壁畫上記載著一個古老的傳說。女媧煉石補天時,一塊神石意外跌落入現今陳家村前、貫穿整個洪都縣的江中。神石是用來吸收洪水、避免雨災的,正因缺少它,大地上才有了洪水的存在。
經過上千年的沉淀,此石蛻變為了江神。她用神力控制著江水流淌、四季變換,若是失控,則會產生暴雨和洪災,因此洪都縣需要在本縣以及管轄范圍內的村莊內每年派出一名少女投江獻祭,向洪巫提供神力。選拔由縣長領頭,各村村長需要尋找本地合適的人選,然后報告縣里,最后由神婆決定當年的洪巫人選。
“神婆去哪兒了?”連醫生問道。陳大羽回答:“死了。”“怎么死的?”我驚愕地問道。“她來我們村里督促獻祭儀式時,失足跌下了山崖。”陳大羽說出這句話時,臉上沒有浮現任何感情。
“沒有保護好神婆,是我的失職。”說話的人是陳大羽的父親——陳村長,他舉著火把,宛如一片風中枯葉,晃晃悠悠地飄到了我們身邊,“沒有看管好洪巫,也是我的失職。”
老人仿佛卸下了背負已久的尊嚴,他在壁畫前跪倒痛哭起來。我和連醫生都手足無措地愣在了原地,二牛想上去攙扶,卻被他推開了。我的意識模糊了起來,只感到自己的腳底發軟,貼著面前的壁畫滑到了地面上,我的腦袋開始嗡嗡作響。
“大人,你想起來了嗎?趁著清醒,趕緊把它們畫下來吧。”在失去意識前,我只記得連醫生對我說道。
一只烏鴉撲棱著翅膀,停在了我的肩膀上,它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想要告訴我什么。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就鉆出了車廂,飛到了正在駕車的連醫生頭上。
“陳員外,您打算眼睜睜地看著這只鳥兒在我的頭上拉屎嗎?”看著這一幕,我感到熟悉。“它真的拉了!”連醫生跳了起來,烏鴉在他的頭上歡快地打轉。這回我可以確定,他生氣了。
烏鴉突然張開嘴來,從它漆黑的咽喉中迸發出女人的尖嘯,馬兒受到驚嚇,狂奔不止,我們墜入了湍急的河流之中。那只我白天看到的血淋淋的鯨魚,好像早已恭候多時了,它張開大口,把我們吞進了肚子里,我們在它的胃液中翻騰。彌留之際,我聽到姐姐悲哀的聲音:“人們都覺得我是為了所謂大義而犧牲,為什么身為至親之人的你,也選擇親眼看著我去死呢?”
我醒了,疲憊無力的我被一個黑影拽入山洞的深處,透過微弱的燈火,我能認出此人是陳村長。他停了下來,在我耳邊說道:“當初不是說好了只有一個人要來嗎?你是誰?”
“身為朝廷派來的官員,卻沒有可行的方法,那么,留著你只是浪費口糧,而那位醫生嘛……或許留他一命還有些用處,不過可能需要打斷他的腿。”村長眼珠子不停地打轉,突然一把抓著我的紅色官袍,指著上面繡著的豹子和白馬,不屑地說道,“像你這般沒用的官,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們去深山里尋找逃掉的洪巫,把她抓回來,怎么樣?”我正用盡全力將恐懼擠出身體說,“等問題解決之后,我不會向朝廷報告你對我的威脅。”村長滿意地點了點頭:“一介傀儡,能開竅得如此之快,讓我刮目相看。”言畢,我失去了知覺。
“洪水暫時還沒有威脅到山洞,但留在這里的鄉親們遲遲不肯出逃。洪巫祭祀儀式完成后,洪水退去,自然是好的;若洪水不退,則說明洪巫制度失去了作用。那么以此來勸告鄉親們逃離也是可行的。”
陳大羽對連醫生的觀點表示贊同,并補充道:“最近洪水泛濫,少女身體嬌弱,又沒有馬匹,跑不了多遠,不如帶上我一起去。”
看著他們倆商討的樣子,我的腦子里卻亂如麻,自從來到這陳家村,一切是那么熟悉卻又陌生,我舊時的記憶不斷產生、消失,這讓我感覺與周遭環境有很大疏離。
“把我們商討的內容記下來,陳大人。”連醫生突然扭過頭對我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發覺連醫生對我說話更像是命令,但我只能照辦,不然怎么記得住呢?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漸漸成了我的習慣,“傀儡”二字,越來越適合我了。
第二天臨行前,村民聚在一起,為我們跳了一段祭神舞。他們提起了精神,全神貫注地起舞,就連陳村長也參與到了舞蹈之中。我的記憶恢復了一些,向連醫生解釋:“這是陳家村洪巫祭祀前的儀式,是向江神表示獻祭所用的少女已經就位的信號,同時也是歡送少女獻身的慶賀儀式。曾經的陳家村,少女們以能夠被選上成為洪巫為傲。但隨著交通的發達、村民們的外遷,加上當地人見識的增加,越來越多人反對這種迷信且殘酷的傳統,于是,很多村民選擇了逃離。人越來越少,洪巫的可選擇范圍越來越窄,人們開始把被選上當作不幸。”我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般地拿出了紙筆,開始記錄,連醫生笑著沖我點點頭。陳大羽坐在我們身邊,補充道:“這些正在跳舞的人中,也許就有因為自己或者家人沒被選為洪巫而心存感激的人呢。我爹一直在尋找治水的方法,同時也在維護村民們信仰的古老制度,他始終在把握兩者間的平衡,卻被人們稱作瘋子。”
“那你覺得你爹是瘋子嗎?”我問道。陳大羽搖搖頭說:“我覺得他是個聰明人,有時聰明過了頭。”
儀式結束后,我們啟程上路。道路被毀,我們失去了方向。這時,我們再次看到了在前方引路的烏鴉,連醫生讓大羽跟著烏鴉走。陳大羽滿臉疑惑,卻還是照做了。
馬車停在一片樹林前,烏鴉飛走了,我們沿著面前的小道往前走,一路上,遍地是死魚,樹木橫七豎八地倒下。連醫生高聲問他:“壁畫上顯示,洪巫作為被選上的少女,傳說也具有一部分江神的能力,甚至可以呼風喚雨、幻化成別的動物,那么她有沒有可能用神力劈倒樹木,然后再幻化成動物隱居山林呢?”
陳大羽的眼神里充滿了不解,他說道:“樹木原本牢牢吸附著泥土的根部已經被雨水浸泡變軟,所以很容易砍伐,如果把所謂的神力用在這種地方是非常可笑且大材小用的。死去的魚兒,應該說明此處曾經有水流經過。”
沒想到,這激起了連醫生的強烈反對,他厲聲說道:“陳大羽,你太耿直了,別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
陳大羽說:“這一任洪巫,在逃跑前留給了我標記著藏身處的地圖,那里有能夠改變洪巫命運的東西,這是一代又一代洪巫少女流傳下來的。真是諷刺,當大家待在山洞里,仿佛洪巫們的死與他們毫不相干時,我卻堅定了要幫助她的念頭。”
連醫生打斷了他的話,質問道:“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些,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說?”不過,陳大羽并沒有理會連醫生,繼續說:“我們計劃好,要一起瞞天過海、開山引流,拯救所有人,結果你卻帶來了一個一無所知的官員,莫非是要反悔?”
這次輪到我打斷他了:“這次的洪巫出逃,是不是也有你的幫助?”
沒想到,陳大羽挺直了腰板,氣勢洶洶地回答道:“我和你不同,你是官老爺,呆在京城這么一個光鮮亮麗、錦衣玉食的好地方,而我只能被宗族、血脈、責任束縛在這個破落的小村子里,企圖尋找破除災難的方法。”
他的話徹底惹怒了我,我撲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我們在滿是楓葉的地上翻滾,天空中下著暴雨,閃電在轟鳴。我從地上抄起一條死魚朝他拍去,可是聲音卻是沉悶的,等我定睛一看,發現手中的不是魚,而是一塊石頭。正當我疑惑之際,頭破血流的陳大羽已經緩了過來,他拿著斧頭,眼神中透露著殺意。
連醫生正在一旁的樹樁上記錄著什么,他丟下紙筆,朝我們沖來,試圖阻止我們的打斗。
“再往前走,就是她的所在地了,我不允許你們抓她!”
眼前的少年竟做出了我當年沒有勇氣做的事,悲傷的情緒涌上心頭,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昏厥了過去。
醒來之后,我發現自己躺在一處山坡上,沐浴在陽光之中。我撐起身子,掌心觸碰到柔軟的草,山坡下是狂奔的江水。我隱約聽到連醫生的聲音,于是緩緩走下山坡,映入眼簾的是到處奔忙的衙役們。
看見我醒了,連醫生走上前來向我解釋:我在扭打中傷到了本就脆弱的大腦,加上缺乏休息,于是昏了過去。隨后,在他的苦苦哀求下,陳大羽帶我們去洪巫的藏身處幫助我進行治療。在這期間,洪巫透露,可以幫助她們打破命運的東西,正是蘊含著江神力量的補天石。
“洪巫說,之前那些被選中的少女,都追隨著江神的指引進入深山之中。一代又一代的少女,都在不停地挖掘這個秘密。直到她這一任洪巫才發現,補天石并非落入水中,而是被沖上了岸,經過泥沙堆積、樹木生長,逐漸被掩埋在了深山里。”連醫生像在講述一個有趣的故事一樣,滔滔不絕地說道。
“知道了真相后,她星夜逃出陳家村,前往洪都縣縣衙,請求縣長派人前來挖掘補天石。縣長一邊向朝廷請示,一邊派人隨她前往深山處了解實情。我與你受朝廷之托,在前來調查的過程中,洪巫使用神力探尋到了補天石的所在,縣長急于止住大雨,選擇先斬后奏,提前命人進入深山之中。洪巫為衙役們指引道路之際,恰好碰上了我們三人。”
“經過兩天兩夜的勞作,他們成功挖出了補天石,并投入了江中。但江神似乎發揮不出真正的力量,于是,洪巫縱身躍入了江中,獻祭了自己。最終,江神成功控制住了瘋狂的水流,洪災自此永遠消退了。”
連醫生吹了一聲口哨,那只烏鴉再次出現在我們上空,它飛落在我的肩膀上,仿佛在向我道謝。連醫生說:“這只烏鴉一路上指引著我們,是江神的化身,現在多虧了我們的努力,它自由了,陳家村太平了。”
“太好了,以后再也不會有洪水,也不會有少女被選為洪巫了。”我感嘆道,“可惜,我還以為自己是主角,然而在結尾,我卻更像一個局外人。”
我剛想伸手觸碰烏鴉,它撲棱著翅膀,飛向了遙遠的天空,一眨眼的工夫,就化作了云彩中的一個黑點。這時連醫生提醒我,讓我把這一幕畫下來。畫完之后,連醫生又向我索要從出發至今所作的所有文字、畫作,他說:“這些都是寶貴的資料,能夠把整個洪巫事件串聯起來,成為一個‘故事。”
“故事?”我疑惑地問道。連醫生望著我,眼睛里充滿著憐憫,我看見他的眼中泛著淚光。“這里真的是你的故鄉嗎?捫心自問,你是否感到熟悉而陌生?”他擦干了眼淚,問道。
我的腦子隱隱作痛,山坡上迎面吹來的風不再溫暖,頃刻間,變成了刺骨的寒風,拼命往我的耳朵里鉆,緩緩爬向我的大腦。
“那是因為你的大腦為了應對刺激,刻意避開了導致你心靈創傷的內容。故鄉便是一把鑰匙,能夠打開藏在腦海深處的痛苦回憶,然而為了你的健康,大腦會短暫沒收這把鑰匙。”看著我倒在地上抽搐,連醫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窮追猛打似的繼續說,“你的某個家人成了洪巫,你本有機會能夠避免她的犧牲,然而你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于是你走上科舉之路,遠走他鄉,逃避罪過。你不該否認故鄉存在的痛苦記憶,所以命運安排你回來贖罪了。”
“那我贖罪成功了嗎?”我看著連醫生,身體漸漸失去了知覺,只能控制嘴巴發出些許哀號。
連醫生在我面前蹲下,他在流淚,他說:“老朋友,你已經贖罪成功過很多次了。每次完成豹駒府的任務前,你都會問相同的話,而我每次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你身上已沒有任何罪責了。”
我從倒地的“陳員外”身上搜集了那些記載著事件始末的資料,只要激發他內心深處最痛苦的記憶,他的大腦就會恢復一片空白,除非在他處于清醒狀態時,不斷反復利用“閾下意識”——也就是潛意識的暗示,向他灌輸記憶的碎片,才能幫助他在腦海里拼裝、組合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以此驅使他行動。不過即便如此,當他受到影響時,還是會出現幻覺,我認為只要控制得當,這些幻覺反而會成為傳奇故事里的有趣要素。
“洪巫”的故事還存在著另一個版本,是由我記錄下來的“開山引流”的真相,這個故事會由朝廷史官記入史冊。
它講述了一位被選為洪巫的少女,與村長的兒子聯合,殺了神婆,欺騙封建迷信的村民們,與縣衙、朝廷命官一起,鑿山引水、疏通江河,讓梅雨季節容易暴漲的洪水得以匯入長江,最終解決了洪災的故事。
西門豹破除河神迷信的反神秘、白馬三郎射鱔的浪漫傳說,各自有著它們的信徒,但不妨礙它們成為百姓心中的佳話。陳員外倒在地上,他官袍上繡著的豹子、白馬,就是兼顧理性、平衡神性的象征。我們生活在一片充滿矛盾的土地上,但只要我們心懷積極的信念,就能破除腐朽、尋到正確的方向,不管是“終結洪巫”還是“開山引流”的故事,都有著共同的主旨。
陳員外經此一事后,他又會回歸渾渾噩噩的狀態,直到我們向他灌輸新的身份、新的目的。他是一個可悲而可憐的人。一只烏鴉飛來,朝廷馴化了許多烏鴉,它們的作用十分廣泛,比如送信、引路等,我猜現在向我們飛來的這只,起到的是前一種作用。
“原來他只是個負責記錄的官員啊!”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原來是陳大羽,他一直在偷聽我們的談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曾經創作過許多膾炙人口的戲曲,他的腦子里,曾存在過許多奇思妙想。只不過元朝余孽把他的家鄉屠殺一空,而他出于恐懼選擇了自保。為了不再遺忘這份痛苦,他請求我通過這種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面對自己悲慘的記憶。”
我本想這么解釋,卻只對陳大羽說道:“是啊!我才是員外!”
陳大羽笑了,我也笑了,他朝我揮了揮手,看樣子是來道別的。在他身邊,站著洪巫姑娘,她即將為了故事的成立而遠走他鄉、隱姓埋名。這份犧牲,不比投江獻身差,卻是默默無聞的,或許深愛著她的陳大羽會追隨她浪跡天涯的步伐吧。
我朝他大喊道:“快去把我們的故事講給陳家村的人們聽,講給更多的人聽吧!”“要是他們不信,怎么辦?”陳大羽問。我說:“那就先告訴你爹,他是聰明人,看他信哪個!”
他沖我點了點頭,然后拉著女孩的手,豹子似的跑遠了。我把暈厥的好友扛上白馬,不知是陳大羽跑得快,還是我這匹白馬跑得快。或許時間會告訴我答案。
江水在不遠處奔騰,烏鴉在不遠處盤旋,我換上繡著豹子與白馬的官袍,策馬揚鞭,向譜寫新故事的地方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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