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紅霞
《小說月報》傾力打造的“百花中篇小說叢書”第一輯收錄了六部優秀的中篇小說:胡學文《一水三浪》,尹學蕓《補血草》,范穩《橡皮擦》,林森《海里岸上》,肖勤《去巴林找一棵樹》,宋小詞《豐收之歌》。上承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百花中篇小開本的優良傳統,以期達到有效的書刊聯動,我們策劃了這套叢書。對于中篇小說的偏愛,源于它的體量和成就。《小說月報》《散文》主編汪惠仁說:“小說的篇幅,是極有講究的。能夠激起人心普遍唱和的,往往是中篇小說。短篇易迷失于個體幽谷式炫技,長篇易迷失于時代產業競賽。于人情,于物理,中篇小說以合適的篇幅照見人間生活的本相。”
歷史的厚重和現實的無奈。尹學蕓作為中篇小說圣手,她善于在歷史的深處尋找故事,通過故事的延續擴展空間,在時空中情感的枝蔓通過作者有序的講訴曲折伸展,情感的觸角直抵內心深處。中篇小說《補血草》就是這樣的一篇佳作。小說主人公屯屯遠在北疆的父親陶子晟病了,但是父親卻希望身故后屯屯所在的郵政公司儲蓄銀行行長桂二奎能夠回去給他打幡。屯屯只身用腳步丈量走到塤城來守護同父異母的哥哥。桂行長對屯屯的到來是無奈的排斥,因為他的出生涉及三個家庭的家族丑聞,這猶如一個難看的傷疤一樣不那么光彩。桂行長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身世,而善良執著的屯屯卻總是無聲且持續地揭開傷疤,她希望哥哥能夠正視事實。原來真相是桂行長的養父沒有生育能力,于是全家商議去北疆借種。而生父陶子晟后來再婚養育了三個女兒,死后沒有兒子打幡成為他的心結,這就產生了矛盾的爆發點。
補血草,醫書上說具有消炎、補血、止血之效,俗稱勿忘我。我們常見的鮮花勿忘我是一種叫翅莖補血草的品種。補血草在文中是血脈的隱喻,父親想喝補血草沏的藥水治病,除了對女兒的思念,也包含了對在外多年兒子的期望。婚姻中的子嗣代表著血脈的延伸,在我國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在農村尤甚。家庭中的男子肩負著養家的重擔,同時還有為老人送終的義務。上一代人當時的無奈之舉造成了今人的禁忌,對桂二奎來說是千方百計想擺脫卻改變不了的噩夢。他不愿提及此事,對兩個父親的感情都很疏離。一開始他僅從小我出發,他都沒有用心去探尋事件的起因,他只是單純地進行阻隔。然而生父病重真的需要他的時候,他的良善迫使他正視事實,跨越自己身世的樊籠,默認早已爛熟于心的事實。這是他的良心發現,同時也是這些年屯屯默默地守候帶來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同時也完成了對父輩的和解和對自我的救贖。在中國傳統文化里面,親情作為紐帶,它不僅是家族縱向的傳承,也是同輩親友團結、互助的源泉。
生活中有后輩為前輩歷史買單,也有回憶青春年少時的悵惘,即自己為自己的生活買單,這其中也同樣有著深刻的歷史淵源和現實意義,其現實書寫的力度同樣令人贊嘆。胡學文的《一水三浪》娓娓道來,一唱三嘆之間展現了一九八〇年代青春的囚禁、感傷和出逃,講述了青春與傳統的對抗、理想與現實的撕裂。胡學文在“創作談”中曾說:“這篇小說是為了紀念我的中學時代。”我們都知道,一九八〇年代是轉折和開放的年代,也是各種思想發生碰撞、融合的年代。這篇小說從一個患有眩暈癥的中學生的視角進行講述,主人公阮平有眩暈癥,偶爾發作的短時間的眩暈使他分不清現實和想象。有時他的想象不約而至,防不勝防。他的人生中現實和想象總是穿插錯位,謎底揭開之時驚愕之余只見生活的艱辛,青春的囚禁和出逃顯得荒誕又笨拙。高考當天在食品公司殺豬的父親意外去世,阮平不得不面對現實,接替了父親的工作,和師傅也是后來的妻子潘美紅的婚姻糾葛就此拉開帷幕。一九八〇年代的初中畢業生阮平青春、平凡,還帶有一股執拗的勁兒。他有理想,但是成績中等;有志向,但是尚不清楚;他家境清寒,唯有青春年少。家庭的變故突如其來,但是和潘美紅的婚姻則是他自己的選擇,陰差陽錯,他的眩暈癥總是給他錯覺,造成他三次出逃:因為眩暈癥他以為自己一時把持不住“強奸”了潘美紅,他“畏罪潛逃”二十四小時回來后竟鬼使神差不敵誘惑真的生米煮成熟飯;他想逃離平庸糟糕的婚姻生活,厭煩潘美紅的種種,嫌棄她的吃相不雅,嫌棄她的五大三粗,嫌棄她發自肺腑的自愿犧牲的精神,于是在逃離的意念之下逃往深圳;第三次是在深圳打工被騙,離家三年后他以為可以順理成章把婚離掉,但是潘美紅對他更加謙卑,看管更加嚴格,他的眩暈癥又一次犯了,他以為把潘美紅殺了,于是又逃走了。戲劇化的是當他看到潘美紅一個大活人站在面前的時候,三次不成功的逃離似乎更具有荒誕性。阮平的生活是平凡的,他的青春是短暫的,他的反抗是無力的。這一切都和他的師傅兼妻子潘美紅緊緊綁縛在一起。潘美紅是公司安排給阮平的師傅,她身強體壯,殺豬技術一流,作為勞動模范的同時又有熱心腸,甘愿奉獻,身上充滿著傳統美德。但是她甘愿生活在過去的榮光中,一廂情愿地維護和阮平的婚姻,她看不到問題的所在。她甚至一味地妥協、退讓,這些反而加重了阮平逃離的欲望。阮平是不安分的,他有自己的理想,但是他的理想主義在現實生活面前總是不堪一擊。潘美紅就是現實主義的代表,她總是執拗地維護著生活最初的面貌,卑微地堅守自己的婚姻。當一切都成為歷史,現實的無奈只能帶來一聲嘆息。此后阮平的生活終將是現實和理想的拉鋸戰,身體需要平庸的現實生活,夢想卻總在腦海中不斷徘徊,這樣的撕裂將如影隨形。
現實的殘酷和希望的加持。如果說一個人的出身代表了他的底色,那現實的種種境遇卻更加殘酷。范穩的《橡皮擦》講述了一起匪夷所思的入室搶劫案。刮灰工白金華、白銀華兄弟二人為了各自的目的盯上了高檔住宅區內老人洪玉林的家。本性樸實善良的白金華因為孩子在城市上名牌學校需要很多錢,他鋌而走險。老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他曾是叱咤風云的公安局局長,人生暮年卻被兩個連毛賊都算不上的鄉下年輕人戲耍,這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也是人之將老的無奈。白金華的訴求其實很簡單,他想通過他和孩子兩代人的努力能夠完成從“鄉下人”到“城里人”的身份轉變。從他的父輩起就來到城市打工,他應該算是打工二代,長大后他也來到城市里打工。城里的一切還是那么陌生,于是他希望自己的孩子考入七彩中學——這個連城里的孩子都趨之若鶩的私立名校,然后上大學,最終華麗變身變成城里人。“城里人”這個身份他太需要了,他不喜歡被人認為“形跡可疑”,他希望被認可。他來到城市,在這里買房安家,在這里打工養家,他珍惜城市的一切,他由衷喜愛這座城市。但是他遇到的是一個社會性難題:頂尖教育資源稀缺,普通城市家庭都要想方設法,這對于來城市打工的刮灰工白金華就更是難上加難。于是他想到老人家里順走點什么去換錢,給孩子支付去名校的費用。但是當他面對一個時而糊涂、時而懷念過去的老人,樸實的他幾度良心發現幫助老人,老人摔倒他趕忙攙扶,老人尿褲子之后他找來褲子,老人寂寞時他能夠坐下陪老人喝酒,這使得整個“入室搶劫案”往鬧劇方向發展,使得“故事就讓人們回味再三,連最聰明的警察也沒法判斷,最公正的法官也舉槌不定”。老人雖得了老年癡呆,但是淳樸善良的本心沒有變,因為他和這兩個闖入家里的年輕人一樣來自金沙江大峽谷的深山里,他雖然早就推不開時間源頭那扇遙遠的家門,但他依稀記得老家的那間土坯房、在火塘前忙碌的母親、火塘上方懸掛的臘肉。故鄉如影隨形,早就化作身體的一部分,所以在他晚年一時清醒、一時糊涂的時候也能護白金華兄弟周全。這不僅是對年輕人的救贖,也是老人良善的本心,是對未來希望的加持。小說題目“橡皮擦”借助普通常見的一種學習用具,在文章中卻有著對比性質的雙重意象:老人患有阿爾茲海默癥是被動地不由自主地被擦掉記憶,白金華、白銀華兄弟是想通過努力主動地擦掉外來務工者的標簽。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訴求,小說準確地切入現代城市、農村生活的獨特斷面,透視百姓的苦樂哀愁。
而農村原生家庭生活的困苦,在肖勤的《去巴林找一棵樹》中也得到充分地展現,主人公黃梔子失去母親這位唯一的親人后,她就沒有了任何依靠,猶如一棵孤零零的小草獨自掙扎。這種現實的無奈是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的,這些歷史的、現實的問題都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物。黃梔子不僅是位醫術精湛的醫生,同時也是一位病人,這樣雙重的身份賦予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和崇高性,黃梔子和所在的醫療團隊所展現的不屈不撓的精神就是“生命之樹”。
從困惑到覺醒——掙扎中的自我救贖。宋小詞的《豐收之歌》描述中年婦女在求子之路上遇到的艱辛,她在《創作談》里說:“婚姻、生育是寫不盡的題材,但《豐收之歌》是屬于我個人的體驗。我本人便是結婚多年,一直未孕,求子之路長達八年。在漫長的求醫問藥當中,我接觸到了許多與我情況一樣的女性朋友。”生育在婚姻中的意義和價值,每一個人都會深思,因為它涉及的方方面面都與我們每一個人息息相關。《豐收之歌》講述馮奇和向春天夫妻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婆婆便背地里說服馮奇找了有殘疾的遠房親戚小年幫忙。小年自小暗戀馮奇,小年家人貪圖借腹生子的好處費,于是荒唐的計劃就此開始。荒謬的是在小年即將臨盆之際,向春天卻發現自己懷孕了,丈夫和婆婆為了孩子竟然隱瞞小年患有嚴重的心臟病根本就不適合生產的事實,小年臨終前把孩子托付給向春天。小說關乎人性,關乎生育,關乎城鄉的社會倫理思想。作者的巧妙設計使得這場生育大戲更加熱鬧,更加引人入勝,小說寫得感人至深。作者本人有長達八年的不孕不育史,在漫長的求醫過程中她結識了各種各樣的病友,所以她感同身受,她知道這些女人內心敏感而脆弱,她們背負著沉重的包袱,她們在家族里卑微得如同塵埃,無后的焦慮甚至使她們放棄了最基本的尊嚴。“在中國的傳統里,無后似乎是人生極大的遺憾,也是民間最惡毒的詛咒。一代一代的人類靠著婚姻繁衍延續。男女結為夫婦后久不生養,公婆的期盼,父母的焦慮,旁人的猜度,每一個在婚姻中不孕的女性肩上扛著多少壓力,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些沒有子嗣的婚姻感情里隱藏著的人心人性和各種心機,在她們的閑談中被平靜剝開,刺開一道道血口。”這些典型的女性群像,雖沒有傳奇性、普遍性,但是卻更具悲情和典型性,她們的生活充滿各種心機、無奈和人性的考量。作者試圖通過對這類女性群體生存境遇的描寫,展現紛繁蕪雜的社會現實,引領讀者從內心深處展開對人類本性和生命本質的深度思考,希望通過相互尊重、理解和扶持,攜手從困惑中走出來,面對殘酷的現實,能夠達到和解,甚至做到自我救贖。
林森的《海里岸上》甫一出現,連連獲獎。生活在海南島的林森用自己的書寫講述別樣的海島生活,豐富了中國傳統文學海洋文學的領域,富有獨特的南海記憶。小說通過描述父子兩代漁民真實生活的對比、對待新生事物的不同認識而產生的心理上的隔膜、彼此間的妥協,講述海南在經濟大潮形勢下傳統漁村的轉型與發展,深刻解析經略海洋、逐夢深藍的新時期意義,充滿人性溫度,堪稱中國版的“老人與海”。小說講述漁民老蘇從漁船上退下來,時常懷念充滿危險的打魚生活,老漁民的生命記憶殘酷又飽含情義,后輩的生活不再向海里討食,有著不一樣的人生。新興的旅游業吸引著年輕人,帶來機遇的同時也布滿危機。當地傳統旅游業、漁業面臨轉型,老蘇大兒子售賣硨磲工藝品商店的資金周轉出現困難,有買家指名要高價收購老蘇手上的“更路經”,老蘇痛定思痛,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決定幫大兒子渡過這個難關,也為手上的老物件尋一個可靠的出路。老漁民們積極參與開漁節,老蘇還主持傳統的祭海儀式,他們認真地向年輕的船長傳授獨到的捕撈經驗和技巧,在當地政府主導的現代化漁業捕撈活動中積極發揮余熱,使世世代代漁民拼搏進取、不懈努力的精神得以傳承和發展。小說在結構上以“海里”“岸上”分章節交替進行分述,“海里”主要是老蘇回顧海上捕撈的驚險之旅,“岸上”則主要講述漁船出海后家人的期盼、小鎮的現實生活景象,兩種場景穿插推進,海里、岸上交錯并置,遙相呼應,互為補充,表現人與自然尤其海洋的和諧統一。評論家李健說:“《海里岸上》傾聽來自海上老漁民的心聲,講述了他們世代討海求生的故事,這在以農耕文化為背景的鄉土敘事譜系中是頗有意味的存在。小說沒有單純地突出城鄉對立的視角,而是試圖尋找傳統與現代的聯系,重建新形勢下漁村的轉型發展之道,它以更為現代的眼光,連接起傳統和現代的故事,讓祖輩的記憶在山海間復蘇還原。老蘇、阿黃這樣的老漁民和子女有著生活方式上的沖突,城鎮旅游產業也沖擊了漁村傳統生產方式,但這種城鄉之間、代際之間并不是判若鴻溝的森嚴壁壘,彼此之間潛藏著悄然的互動與和解。”這種互動和和解是良性的,老蘇和兒子之間加深了理解,老蘇退休后也找到了自己新的生活和意義,兒子也從內心感激父親及時伸出援手。老漁民老蘇的塑造更是成功,他的身上表現出了現代與傳統的沖突,伴隨著這種沖突引發了代際之間的矛盾和隔閡,老蘇從最開始的困惑到覺醒,最終在掙扎中完成自我的救贖。
六位作家的六部作品從人性角度出發,關注蕓蕓眾生,塑造具有傳奇性、典型性的人物形象,從歷史中打撈回憶,在現實中汲取智慧,使得小說充滿人性張力。對歷史的追尋,對現實社會圖景的描繪,對未來希冀的展望,都通過細膩的筆觸、富有多重隱喻意象的描繪表現出來。六篇小說圍繞家庭倫理、青春叛逆、身份認同、漁民生活、醫患、生育等主題思想進行描繪,進行新的探索和挖掘,抵達人物的自我和解與救贖,極具文學張力和精神高度。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