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
在人生的旅途中,都會遇到許許多多的大門。無論何時何地,這些大門依舊清晰地在你的記憶里保留著。你的記憶總是會從每一扇大門里進去又出來。但無論何時何地,一旦記起這些一樣或不一樣的門,你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園。因此,這么多年總被一些記憶中的大門敲擊著心房。敲擊心房最厲害的,當屬早年故鄉那些各種各樣的大門。
我故鄉那個小村莊里的每家每戶都有大門。這樣說可能會遭人譏笑,哪里的每家每戶沒有大門呢?其實,城市里的每家每戶與鄉村里的每家每戶是不一樣的。鄉村里的每家每戶差不多都是一個院落,而城市里的每家每戶差不多都是一個單元的樓房,即便有院落,也和鄉村的院落不一樣。
不說城市里每家每戶的大門,只說鄉村里每家每戶的大門,因為城市里每家每戶的大門似乎要把外面的一切都關住,正如有些農村人所形容的那樣,是“關上門子朝天過”。而鄉村里每家每戶的大門,卻有著廣泛的或者叫無限的說道。有說道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人文,有人文當然就有趣味。因此,鄉村里每家每戶的大門猶如鄉村人那一張一張的臉,看上一眼就能讓你記住,就能讓你想到很多故事,就能讓你想到自己的爺爺和奶奶,想到自己的姥姥和姥爺,想到鄉村里任何一個你熟悉和不熟悉的人。
還是先說我們家,盡管我們家的大門很不起眼,被街坊鄰里們稱之為“一擔挑”,但那副大門卻像一張翕動的嘴巴,說著悠悠歲月里的點點滴滴,讓我幾十年都忘不掉。
很多人可能不明白“一擔挑”是什么,大門還能一擔挑起來?的確,鄉村里有些大門真的能夠一擔挑起來。那樣的大門看上去沒有分量,感覺就像挑一擔水,或者挑一擔糧食,甚或是挑一擔肥料,一咬牙,一用力,一副大門也就像一副擔子,被挑到肩上了。當然,這是一種形容,也是因為那種大門的形狀,更像一副擔子。上面是一個“人”字形的帽子,帽子頂上蓋著防風雨的干草,下面則是簡單的門框和兩扇輕薄的門板。即便這樣“一擔挑”的大門,其實也真的不容易被挑起來,正如鄉村人所言“一擔挑,累斷腰”。
不起眼的一副小大門,有著千斤的分量,因為里面包含著一個鄉村家庭的所有,不僅是有形的,更多的則是無形的,比如窮人家的志氣、孩子們的發奮、父母們的擔當等。
熟悉農村的人都知道,早年在農村別說修房子蓋屋,即便是修個大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做這些的時候最直接的是要錢,沒有錢再破舊再沒有重量的大門也做不起。因此,當年在我們那個二百幾十戶人家的鄉村,這樣的“一擔挑”還真不少。
我們家和很多村里人家里一樣,一個字——窮!如今有些城市里的孩子可能不信,那時候很多鄉村人家窮得出門不需要關大門,家里什么也沒有,即便是小偷進去也沒什么東西可拿,所以關大門也沒什么用,弄個“一擔挑”的大門也僅僅是湊合而已。
院中對門叔叔家和我們家一樣,同樣是一副“一擔挑”。兩副“一擔挑”相對著,就像兩個在田野上艱難勞作的兄弟,骨瘦嶙峋的身子上滾動著汗水,干癟的肚子里饑腸轆轆。記憶中,我們家的大門比叔叔家的大門要晚修幾年。當時家里經濟有些困窘,父母親干這樣的活除自己動手外,還找上村里的幾個鄰居做幫手,利用一早一晚,砌磚、和泥巴、遞泥巴,三幾天的工夫,一副“一擔挑”的大門就修起來了。
之前,爺爺、奶奶家只有一扇籬笆門,幾根木棍子用鐵絲一捆,再在上面釘上一些細細的小木條,簡單地擋在門口,充當大門而已。后來,父親在爺爺、奶奶的老宅里蓋起了新房子,順勢也弄個像樣點的大門,好的大門把風水關住,日子就會越過越紅火。
父輩們都很講究風水,當年父親、大伯結婚后,兄弟幾個分家過日子,爺爺也是找人看了風水的。大伯家去了南邊的宅子,那里靠近南山,且有小溪流過,能澆菜,還能洗東西,過日子特別方便。我們后來的家的位置就在生活最便利的村中央了,這里離我們的大河溝特別近,生活便利。最令父親高興的是,這處宅子的前面就是我們村有些歷史的大戲臺。父親愛好文藝,還喜歡唱戲,小的時候還被拉著上臺演過小丑。那處宅子開始就幾間干巴巴的土坯房,一切都得父母在后來的日子里慢慢置辦。能修起那樣的瓦房子和大門,我們一家四口已經很高興了。記得建好的第一天,我新鮮得不得了,就像是住進了豪宅,在新房子里穿來穿去,把兩扇輕薄的門板一會兒關上,一會兒開開,那樣子不像是在開關大門,而更像是在玩玩具。
在那個年代,鄉村的大門各種各樣,但不管是木門、竹片門還是柵欄門,都是莊戶人家的臉面,都是一張翕動的嘴巴,訴說著悠悠歲月的點點滴滴,也簡簡單單點綴著鄉村的風景。一副大門的重要性,不在于形式和樣式,主要還在于淳厚樸實的鄉風民俗?,F在每每想起村子里家家戶戶的大門,總感覺那是一道鄉村別致的景觀。我常對姐姐說:“想念在老家里生活的那段時光,在那副破舊的大門里,飄蕩的是溫馨、是滿足,還有說不盡道不完的親情?!?/p>
對門鄰居叔叔按照輩分和我們家已經不怎么近了,父親說我們家和他們家早就出了五服。在農村超過五服的人家也就有些遠了,但在我和姐姐的印象里,五服之外的叔叔、嬸嬸卻特別親,甚至比我們的親叔叔和親嬸嬸還要親。我讀小學時,下午放學回家,父母經常還在地里勞作著。這時候,叔叔、嬸嬸聽到我們說話,就會在院子里隔著“一擔挑”喊我們:“孩子,嬸這里有開水,過來喝點?!庇谑俏覀兙腿サ绞迨?、嬸嬸家,一邊喝水一邊在那里寫作業,叔叔還時不時地拿出花生、紅棗給我們吃。多年后我和姐姐離開了家,說起叔叔、嬸嬸心里還熱乎乎的。他家和我們家,一副“一擔挑”的大門挑起的卻是道不盡的親情和暖暖的歲月。
“‘稍門里的人——能著呢!”這話是村里很多人的口頭禪,哪個人本事大了,被人說起時定會將這句口頭禪端出來。
“稍門里”說的是鄉村里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早年是大戶,成分地主,日子過得很是富裕,所以蓋得起高大宅院,更蓋得起像模像樣的大門。而這像模像樣的大門,也就是一副頂頂結實的大稍門。
現在說稍門可能很多人不明白,而到過古城西安的人會知道,那里有西稍門、北稍門和南稍門。稍門就是宅院外面的大門,這樣的大門真的大,也高,上面的門釘,所顯示的不僅是堅固的防御體系,還有令人不敢近前的威嚴。
“稍門”的“稍”,原字不是“稍”,應該是放哨的“哨”。據說稍門和城墻一樣,都是冷兵器時代防御體系中的建筑。當然城墻上的大稍門是正門外多了一層土圍墻的外出通道,是建造在離主防御體也就是城墻城門之外一定距離的另一個很小規模的城門,其原為“哨門”。早年間,大戶人家的稍門也是為了安全,同時還有一個放哨的作用。有人來了,在外面敲一下門,下人近前觀望,開與不開還得請示主人。
鄉村里那戶人家的大稍門并不怎么大,卻照樣顯示著曾經的富足和光鮮。小時候走親戚的時候,我經常和一些小伙伴跑去數大稍門上的門釘。記得高大的門板從上往下數有五排門釘,每一排有五顆,一扇門二十五顆,兩扇門加起來五十顆。一次,一位戴著眼鏡的教書先生路過大稍門,見我們在那里數來數去,便指著一個個閃著銅光的門釘說:“知道這些門釘是干啥的嗎?這可不僅僅是為了好看噢,而是在顯示君立天下的大氣與豪情。”
對教書先生文縐縐的話我們當然不理解,還想著這酸先生什么時候都忘不了酸,一個大門上的幾個破釘子,能有什么大氣和豪情?后來書讀得多了,知道教書先生說得對,古代大門上的門釘是分等級的,皇宮城門上的門釘每扇門有九排,一排九顆,共有九九八十一顆。古代的“九”是最大的陽數,像“天”,所以皇宮每扇門上的門釘是九九八十一顆。而王府的門釘是七九六十三顆,公侯則是四十九顆,到了一般官員,也就成二十五顆了。鄉村那戶地主家里的大稍門為什么是二十五顆,至今我們也不清楚。曾經問過村子里的老人,老人們說那家有人早年在縣衙做過官,也許是做官的緣故,他家的大稍門上每扇有二十五顆釘。如今想來那樣的大稍門不算什么,可曾經的輝煌想必讓那戶人家的氣宇軒昂了很久吧。
大學畢業后,有一年有個朋友為了拍電影選取宅地,先后兩三次去大稍門那里看,發現大稍門旁邊那些斑駁的土墻還在,那些我們小時候見過的圖像還在,那些墻頭上的紅花還在烈烈地開著。只是歲月的手似是在我的腦海里畫滿了皺紋。于是我站在大稍門前四處顧盼,卻發現大稍門好像比原來輕了很多,小了很多。小時候想大稍門一定很重,三五個人可能都抬不動,如今為什么感覺大稍門輕了呢?我說不清,僅僅是一種感覺而已。這時候,又想起了昔日村子里的一頭大黃牛,那聲低哞,那片晚霞,那些暮歸的鄉村的風景,甚至村子里的每一個與自己親近和不親近的人,好像都在歲月的路上走向了蒼茫,卻如大稍門一般沒了重量。
隨著鄉村建設需要,很多村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部分村民們都上了樓,早先的一切都找不到了,大稍門只能留在夢境里了。但我知道,沒了大稍門,故鄉又多了很多門。這些門會始終為我敞開著,如同村子里的鄉親,如同自己的親朋好友,如同曾經熟悉的一草一木,如同童年夢境里盛開著的槐花?;蛘哒f,從來就沒有什么事物舍棄過我,只是我在遙望的路上迷失了太久。如今再一次回頭,發現這片頤養生息的土地雖然沒了當年的大稍門,卻還為我保留著許多當年的記憶,那些麥子,那些玉米,還有村頭上的河流……
村里的每家每戶的大門讓我想了很多,現在的村子卻同樣讓我想到了很多。很多是多少?我不知道,也說不清,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過節期間,再一次回到故鄉。說實話,如今的故鄉已物是人非,好像我認不得它,它也認不得我。想回找曾經的某些標志,沒了;想去曾經的某一戶人家,沒了;想看曾經的某一個人,也沒了。于是那會兒充斥腦際的只有五個字:一切都沒了。
一切都沒了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干干凈凈的街道上還能看到幾個熟悉的面孔,因為好多年輕人都要外出打工掙錢,剩下干農活的也都是一些家里老人。土地面積減少,一片片肥沃的土地變成公路和綠化帶。自從成立旅游區以來家家戶戶門前干凈了,整齊劃一,道路硬化了,沒有了泥濘小路。我帶著孩子穿梭在故鄉的各個村莊感覺不到一點鄉土的氣息。
有時候就想,如今的村莊和昔日的村莊,哪個更好?為何我還是想找回以前的村莊?是懷念,還是回憶?甚或是留戀?真說不清了。
春節后的一個傍晚,我再一次回到故鄉。時值深冬,我將手伸向天空,似要輕觸一下村莊的溫度,但感覺到的是涼意帶著歲月的質感滲透指尖,目及之處,一片寂然。好在夕陽很美,大地被金黃色擁抱著,晚霞把天空點綴得格外繽紛。
站在村頭,想起曾經的過往。于是內心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想到了兒時的伙伴小玲、小鳳,還有小豆子、懶金明、怪德生……想著兒時伙伴們的名字,內心涌出一股溫暖,便想放開嗓子在河堤上唱一唱,還想著是不是有人能夠聽到。然而還沒張開嘴唱,突然就聽到一陣悠揚的竹笛聲傳來。渾厚的長調悠遠遼闊,如草原上紅日噴薄而出,一層層洶涌,一卷卷翻動,音律柔和,似細柳吹拂,如春風蕩漾。
一曲終了,見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在不遠處站著。竹笛在手,他卻放眼四顧。再仔細辨認,發現是村子早年小學的教書先生。我喊一聲老師,近前與他攀談。先生已經上了年紀,他說已經八十有余,感覺身子骨越來越不如前。但每天的傍晚時候,他都堅持站在空曠的河堤上吹一曲笛子,他說這樣的方式如養生一般,再走走活動一下身上舒坦了很多。
早些年上學在外回到家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讓我看得很激動。條件好了,有些人家重新修建了房屋和院落,很多院落都是紅色鐵大門,上面寫著三個金色大字:福、祿、壽。而且每一家的大門都很寬,能開進拖拉機和小汽車,式樣也與整個院落渾然一體,放眼望去十分美觀。有些人家還很現代,在大門上安裝了門鈴,來串門的摁一下,里面馬上有人跑來開門。而早些年鄉村的大門從沒門鈴,只要家里有人,大門永遠是開著的,串門的可隨意進出。那時候望著很多人家的簡陋大門,經常會想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成語。如今經濟發展了,鄉村人的生活習慣和大門都改變了,卻好像少了一些溫情,多了一些隔膜。當然時代在進步,溫情與隔膜似乎也有了別樣的解釋。
院中對門叔叔同樣翻蓋了大門和圍墻,他指著自家的院落高興地說:“現在的大門越蓋越寬,越蓋越漂亮,俺家這大門從貼瓷磚、瓷瓦到水泥平頂澆注花了好幾萬哩,一個大門比過去蓋五間磚瓦正房的花費都要多,這樣的日子讓人感覺舒坦?!?/p>
是啊,那些年村里的大門都變臉兒了。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農家大門的變臉兒深刻反映著農家院落的時代變遷。幾十年前有些人家除了三間土屋,甚至沒有圍墻和大門,無論到誰家,一腳就能邁到桌子旁。如今那樣的情景,只能留在每一個農人的回憶里了。
于是又想到了那些年每家每戶紅色鐵大門上的福、祿、壽。
據悉,福、祿、壽是漢族民間信仰的三位神仙,象征著幸福、吉利、長壽?!案垭p全”“福壽無疆”“福星高照”,是很多年來鄉村百姓最常說的祝詞,也是千百年以來永遠不變的期許。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