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打趣”之妙

摘 要： 打趣，指拿人開玩笑。按目的可分為善意的玩笑和惡意的嘲弄，但惡意得有分寸，小小的，輕微的，否則就無趣可言了。按對象可分為打趣他人和打趣自己（自嘲）。打趣多在同輩間發生，長輩對晚輩亦可。打趣的文字妙不可言，本文將從長輩對晚輩、平輩之間和主人對客人及客人自己打趣自己三個角度對《紅樓夢》中的打趣文字加以賞析。

關鍵詞：《紅樓夢》 長輩 晚輩 平輩 主客 打趣

一、長輩對晚輩的打趣

“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這是林黛玉進賈府的時候（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賈母向林黛玉介紹王熙鳳時說的。“潑皮破落戶兒”意思是流氓無賴的意思，但賈母不可能取用這個意思，所以后面有解釋，辣子是做事作風潑辣之意，但潑辣幾何呢？“潑皮破落戶兒”算讓我們明白了。就像有人問你這瓶好酒這么好喝，到底多少度啊？一檢測五十六度，不錯不錯正合適，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潑皮比潑辣多了一個厚顏無恥，但也是有相通之處的，那就是狠和橫。母親當年所說，自己現在所見，加上外祖母的這番打趣，小小年紀且剛進榮國府的黛玉就已經完全知道這個璉嫂子是何等人物了。這樣的打趣不僅是有趣，更是能夠很好地凸顯了璉嫂子的性格，你說妙不妙。

上面是祖母打趣孫媳婦的，下面這個是叔叔打趣侄兒的。

寶玉無精打采的，只得依他。晃出了房門……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后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么？”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這段文字出自第二十六回《蜂腰橋設言傳心事 瀟湘館春困發幽情》，曹公一筆輕輕帶過，但讀起來卻很有意味。有人卻在此處讀出寶玉對賈蘭的不好，文章是這樣分析的：“我們看寶玉對待賈蘭的態度也是很惡劣的，賈蘭是個小孩子，見了寶玉也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呼他為‘二叔，而寶玉卻一張口就說人家淘氣，又惡狠狠地說：‘磕了牙，那時候兒才不演呢，可見他內心中對賈蘭就沒有好感，假如拿弓箭射鹿玩的是史湘云，或者是晴雯之類的丫頭，他恐怕都要滿臉堆笑地奉承著。”這樣的賞讀，我不敢茍同。

這件事發生在寶玉剛進大觀園不久的日子，賈蘭應該比寶玉小四五歲，當時十歲左右。十歲的孩子正是淘氣的年齡，其實寶玉又何嘗不是呢？剛剛還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呢。一個小人搭著小弓，追著兩頭小鹿在草地上奔跑，是不是一幅很可愛的畫面，一個極生動的場景？我真是讀不出半點威武殺伐之氣來，更何況那只是在大觀園而不是圍場或山林。倘若是賈家別的長輩看到此情此景，一定是歡喜的，清代貴族子弟習武乃是傳承祖德，大家不要忘了賈家祖輩均乃軍功出身。但寶玉說他淘氣也一點不奇怪，一是他自己還是淘氣的孩子；二是學著長輩的口吻教訓晚輩；三是自己不喜歡舞槍弄棒的。再說，他今天心情不好，“無精打采”的。

其實，最有趣的還不在這里，而在賈蘭的追鹿理由，不念書便要演習騎射，多么用功多么上進的孩子呀！十歲的孩子，稚氣未退，童聲未變，竟能說出這樣體面懂事的話來，比他還大幾歲的叔叔，豈不汗顏？賈蘭的話像個小大人，讓人發笑，又讓人歡喜。再看看他那個寶貝二叔叔吧，不但不慚愧，還充當起長輩教訓起來了，不過他用的是打趣的方式：“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作為叔叔，他從安全的角度考慮問題，應該不錯，但他不是正面提醒，而是要幸災樂禍的等著看笑話，這也完全是一個孩子的心態。看到晚輩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而且還公然在自己的面前顯擺炫耀（演習騎射了不起啊），淘氣的他豈能不滅滅他的威風。心中本來就煩悶的寶玉只能用“栽牙”這樣孩子氣的話來打趣他的小侄子啦！一點小小的惡意，一個小小的嘲弄，無傷大雅，賈蘭也定然不會計較的。讀到此處，我便覺得曹公之筆真是妙趣橫生，且是信手拈來。

我們平常也會見到長輩或上級打趣一下晚輩或下屬，可能是賈母式無惡意的純玩笑，也可能是寶玉式有惡意的小嘲弄。

二、平輩之間的打趣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閑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

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

以上文字出自《紅樓夢》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鳳姐打趣黛玉，其中“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這種玩笑話誰都能聽得出，是美好的善意的。按理說，這應該正中黛玉下懷才是，她高興還來不及呢，至少該是偷著樂，可是，事實并非如此。為什么呢？

我覺得，黛玉一開始的表情“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是符合其當時最本真的心理狀態的，那就是羞澀，這是封建時代的一個十三四歲少女在別人為她談婚論嫁時常有的該有的表情和心態。

鳳姐是嫂子，李宮裁也是嫂子，這個時候她的點評不論是身份還是內容均恰到好處，然而，黛玉不干了。我們在想，這是為什么呢？她可以嬌可以嗔可以怨可以嘲，但卻不可以急和惱，然而她急了惱了，說鳳姐“貧嘴賤舌討人厭惡”，還“啐了一口”。黛玉雖然厲害，可鳳姐是什么人？一句話便將黛玉堵了個嚴嚴實實。顰兒無奈，抬身要走，是寶釵拉住了她，理由是“走了倒沒意思”，即便是“急了”。

為什么黛玉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我覺得和她特殊的身世和性格有關。初進榮國府，步步小心，處處留意，恐別人取笑了她。雖是外祖母家，但終究不是自己的家，怕人欺負，看不得別人的臉色。心眼小，愛面子，有時神經過敏。本來她喜歡寶玉，寶玉也喜歡她，別人只是把這層窗戶紙挑破而已，她至于這么著急嗎？原來，她是怕別人嘲弄她取笑她，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中。所以，一開始的反應是出自她的本能，但后來的表現，我們只有從她的身世和性格的角度來解讀了：自我保護。讀到此處，我們忽然覺得曹公好像忘記了寶玉，他好像什么反映都沒有，至少他沒寫啊。

當然，我們于此也看出寶釵性格的善良和大局意識，即使自己急了，也不要讓大家沒意思。嫂子只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打趣一下，你就這樣當真，弄得大家都沒趣，“沒意思”，何苦呢！

下面是寶姐姐打趣林妹妹，仍然是這一回，不過是在結尾。寶玉和鳳姐被馬道婆作法魔魘，遇雙真得救。

李宮裁并賈府三艷，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眾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度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

聽說寶玉“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黛玉第一個發聲，可見其關心之切。“阿彌陀佛”是她第二次脫口而出，因為前面還有一次這樣的脫口而出，那是鳳姐他們要去見舅太太，寶玉留下黛玉說話，可話還沒說就已經著了馬道婆的魔法：

這里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話，只是口里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

意思是寶玉你瘋瘋癲癲（鳳姐打趣我的氣還沒消呢）。有此報應，真是佛祖有眼，合該。而這次的“阿彌陀佛”那是她一顆懸掛的心回了位，愛之深，憂之切，他人不及。

說來寶姐姐的打趣也很有意味，那就是白天鳳姐打趣林妹妹的事情是留在她的內心深處了。這應該是一種潛意識，本來這和她薛寶釵一點關系都沒有，而且，她又不是不知道顰兒的脾氣和嘴巴，上午若不是鳳姐姐的厲害和自己的勸阻，定是大家沒趣。但是，聰明的寶姐姐還是忍不住說了，我讀到此處，只是覺得寶姐姐也是很在乎寶兄弟的，只是她更愿意藏而不露，得體最重要啦，不過，她還是沒有藏得住。

寶姐姐借如來佛的忙碌打趣林妹妹，是有那么點酸味道的。至于顰兒還是那樣，不僅嘴上不饒人，“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且這回更嚴重，以至于要死人，還有激烈的行動“摔簾子出去了”，不過這回，寶姐姐可再不會去拉她嘍！

三、主人對客人的打趣及客人自己打趣自己

1.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里寫道：

鳳姐兒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里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罷，把你們那里的新聞故事兒說些與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鄉屯里的人，老實，那里擱的住你打趣他。”

鳳姐的“我們這里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表面上是不經意的調侃，實際上是潛意識的自夸，它很像穿綢緞的說沒有穿布衣的結實，開寶馬的說沒有開拖拉機的拉風一樣，看似自謙，實是炫耀。很像今天網絡上的凡爾賽文學，用最低調的話，炫最高的調。該文學有三個要素：①先抑后揚，明貶暗褒。②自問自答。③靈活運用第三人稱視角。鳳姐對劉姥姥的打趣與此文學正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么，回過頭來看，賈府這個百年簪纓之族此時正處于怎樣的歷史時期呢？繁花似錦，烈火烹油。作為榮國府的管家奶奶，王熙鳳自然無比榮光體面，優越感、自豪感、幸福感爆棚。鳳姐打趣的目的是為討賈母歡心，客觀上卻反映了賈府男女此時的心境：得意。

2.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賈母給史湘云還席，宴會之間，十二個戲子派上了用場。

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圣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黛玉的打趣體現她的聰明與才氣，聰明表現在她的話既應景，又恰當；既表現了劉姥姥當時在“簫管悠揚，笙笛并發”下手舞足蹈的情狀，又能扣住了劉姥姥先前席上的那句“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當然，言語間多少還是有些尖酸刻薄的味道的，而這正是黛玉的性格。說她有才氣，是因為她熟悉歷史典故，且能適時取用。此典故源自《尚書·舜典》，它描述了這樣一幅生動的畫面：舜帝大宴群臣，樂官夔演奏音樂，祖先神靈降臨欣賞，各諸侯國君相互禮讓，鳥獸在宮殿周圍飛翔、起舞，當奏完《簫韶》九章時，鳳凰也被召來了。群獸率相起舞，百官忠誠和諧。這個典故舊指帝王修德，時代清平。黛玉這句“無心”的打趣卻折射了賈府因元春得寵而正處花團錦簇巔峰之時的社會現實。

而下面這個例子既可以說是主人打趣客人，也可以說是客人自己打趣自己。

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劉姥姥一席話……鴛鴦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劉姥姥說道：“別忘了。”劉姥姥道：“姑娘放心。”……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自己卻鼓著腮不語。眾人先是發怔，后來一聽，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來。

劉姥姥的自我打趣堪稱經典，它借夸張手法自嘲，以達成出人意料、令人驚奇的效果。因為，誰也不會料到，一個鄉下老太太會把自己比作食量巨大的牛，而且胃口還特別好，吃一個老母豬都不抬頭。劉姥姥和牛、老母豬比照，形象上的巨大反差形成了強烈的審美張力，既滑稽可笑，又和藹可親，令人捧腹，更何況這個夸張的比喻又是說給那些不務農商、盡享榮華的貴族婦女們聽的，感受更是奇妙獨特。

但要知，此臺詞是有人精心設計的，整個過程，王熙鳳是總導演，鴛鴦是導演兼編劇，因此，這里的“打趣”就有了雙重意義，一是體現了王熙鳳、鴛鴦等欲借打趣討賈母歡心的心理，二是反映了劉姥姥想通過自我打趣贏取以賈母為首的賈府眾人歡心的愿望。

華夏乃禮儀之邦，主客之間多的是尊重，而賈府上下為什么偏偏喜歡打趣劉姥姥這位客人呢？且這位客人在別人打趣她時還自己打趣自己。這里從兩個角度加以探析。

1.時間節點

在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賈府就已經出現了衰落的跡象，就像王熙鳳當時說的“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但賈府又因元春選了鳳藻宮，添了賢德妃，再次走向昌盛，甚至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大觀園的營造就是實證。盛世繁華，其樂泱泱，以賈母為代表的賈府男女老少、上下人等都處在盡享榮華的歡喜之中。

2.人物特點

①雖然年長卻輩分不高。第六回：“方才所說的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如此算來，劉姥姥與王熙鳳平輩，打趣并無輩分上的障礙，盡管年齡比賈母還大。

②知恩圖報、善良厚道的快樂人。這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一進榮國府時，王熙鳳給了她荒年度命的二十兩銀子，這次是因為豐收多打了三五斗，帶著頭成的瓜蔬來感恩賈府的。年成好，又在走親戚，積極樂觀的劉姥姥此時的心境自然不會差。

③村野老嫗用語俚俗，經歷豐富，見多識廣。

此三點是劉姥姥被打趣和自我打趣成功的三大因素，在賈府特定的文化氛圍里，貴族婦女的文化氣質、性格偏好又使得這些打趣更加精彩紛呈。

《紅樓夢》中的打趣之語，真是妙不可言！

作 者： 金光，中學高級教師，南京師大附中江寧分校高中部語文教師，主要從事高中語文教學研究。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