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
簡介:良久,她又聽見他輕輕地說:“那帶你回家吃粽子好不好?”
頸窩里好像忽然落入了一滴滾燙。
那一瞬,她眼眶里驀地涌起一片濕熱。
(一)
快點兒,就要到門口了,馬上就能出去了。
細白的腳掌踩在粗糲的石板路面上,似乎是被細碎的石子硌傷了,星星點點的血跡染了一路。
而這雙腳的主人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路上跌跌撞撞,不管不顧地向前狂奔。清冷的夜風(fēng)將她的裙擺吹得上下翻飛,在這幽暗的深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她太慌亂了,踩到散亂的裙擺差點兒摔倒,幸虧后面伸出一雙手及時撈住了她。
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雙手箍住她的腰輕輕往上一托,直接把她受傷的腳提離了地面。
落入這個懷抱的一瞬間,她的心也跟著沉入谷底。
“抓到你了,小可憐?!?/p>
“啊——”
姜許猛地睜開眼晴,大喘了幾口氣,從床上坐起來。
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在做這種夢了,每次她都能被嚇醒。
這兩天怎么老是夢見他?明明已經(jīng)大半個月沒見了。
姜許疲憊地伸手扶了扶額頭,掀開被子準備下床去倒杯水喝。剛起身,卻猝不及防地聽到了一絲細微的鈴鐺聲,輕輕的,空靈又清脆。
她瞳孔一震,抬手摁亮了壁燈。床邊一道黑影驀地闖入她的視線,那人不知道在她床頭坐了多久,驚得她背脊上汗毛都豎起來了。身體先一步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往后一退,差點兒掉下床去,卻被那人抓住腳踝一下子又拽了回來。
鈴鐺聲隨著他的動作變得凌亂,在他腕間發(fā)出“叮鈴鈴”的脆響。
“退什么?!蹦侨怂砷_她的腳踝,不管不顧地把她按進懷里。
“抱一下?!彼f。
姜許當然不干,在他懷里又打又踢:“你個神經(jīng)病!放手!”
“說過多少次了,”男人摁住她的雙手,微微皺眉,“阿許,不許罵人。”
姜許根本不聽他說什么,低頭要去咬他,她就說為什么這幾天老是做噩夢,原來是陸驚檀這狗男人回來了。
其實他們是真的挺長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上個月陸驚檀去了一趟墨西哥,原定五天就回來,結(jié)果出了點兒事,整整耽擱了大半個月。但這對于姜許來說并沒有任何意義,她現(xiàn)在巴不得這人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姜許懶得再開口跟他講話,她逮住陸驚檀的手上去就咬,鉚足了勁兒。陸驚檀眼睛都沒眨一下,就看著她咬。
他的眸光落在她鼓起來的腮幫子上,她咬得很用力,唇齒間有淡淡的血跡氤氳出來,他就那么看著,直到姜許松了嘴。
“夠了?”他笑問。
“走開!”姜許吐掉血沫,伸手去推他,無意間碰到他胸前的衣物,濕漉漉的一片,這回很輕易,一下就把陸驚檀給推開了。
陸驚檀沒有說話,也沒動,幽幽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姜許也不怕他,抬眸直接跟他對視,過了好一會兒,陸驚檀恨恨地收回目光,起身出了房間。
直到看著房門重新被關(guān)上,姜許才松了一口氣,她閉了閉眼,慢慢地攤開剛剛那只推了陸驚檀的手,手掌上一片鮮紅的血印子赫然在目。
“您需要再包扎一下嗎?”
一直站在門外的保鏢看到陸驚檀出來,手上又多了一個鮮血淋漓的傷口,心里跟著一擰,在外面受了一身的傷,回來還要受那小丫頭的氣,真是作孽!
“要?!标戵@檀面上沒見什么明顯的表情變化,聲音淡淡的,“叫個會縫針的來。”
保鏢立刻點頭,去打電話。
醫(yī)生是個熟人,來得很快。當他看到陸驚檀手上的傷口的時候,松了口氣,正準備說不需要縫針,就看到陸驚檀當著他的面兒脫了身上的外套,里頭的襯衫大半都被血染紅了。
醫(yī)生嚇了一大跳,上來剪開他的衣服,只見一條長長的刀傷,從胸口下方側(cè)劃到肋骨后邊。
“天啊?!贬t(yī)生手上動作不停,拿出工具消毒,“我先給你打一針麻醉?!?/p>
陸驚檀沒有說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根弧形針在他的肉里穿來穿去,直到結(jié)束,一共縫了十六針。
等一切收拾完,天都快亮了。
姜許經(jīng)歷了先前那一遭就再也沒睡著,她站在洗漱臺前,將沾了陸驚檀血的手放在水龍頭底下沖洗。
已經(jīng)沖了很久,上面的血跡早就洗干凈了,但她就是固執(zhí)地不肯收回手,將手掌沖得冰涼發(fā)白。
姜許從小就怕黑,對血腥的事物又十分敏感,看一個恐怖片都能嚇得好幾天睡不著覺。她剛剛碰了陸驚檀的血,那么多血,她很害怕。
她從前的生活環(huán)境平靜又安逸,恬淡又穩(wěn)定。每天忙著投簡歷找實習(xí),抽空和朋友約個飯看個電影,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動不動就是血,簡直難以置信。她到現(xiàn)在都無法接受這種日子,一刻也不想待在這里。
“再沖,手都要脫皮了?!?/p>
身后冷不丁傳來一道低冷的聲音,姜許抖了一下,沒有理會。
身后的人沒再說話,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不等她做出反應(yīng),只覺手腕上一緊,然后就被對方拽了過去,一把摁在墻上。
冰冷堅硬的瓷磚磕到她的背,疼得她“啊”了一聲。
“你是不是非要跟我鬧?”陸驚檀就算受了傷,力氣還是非常大,他緊緊抓著姜許的手,表情極淡。
姜許被他磕疼了,皺著眉,嗓子啞啞的,帶著不易察覺的哭腔道:“你放開我!快點兒放開!”
她看起來是真的好反感陸驚檀碰她,她越是這樣,陸驚檀就越是要治她。
陸驚檀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上前,堵住了她的唇。
他親姜許的時候,向來強勢,從來不會淺嘗輒止。他把姜許按在墻上,捏著她的下巴,然后唇舌交纏,粗魯又直接,直到她徹底服軟為止。
他早就想這么做了,要不是怕身上的血會把她弄臟,之前在床上就不會放過她。
兩人接吻就像打仗一樣,姜許慌亂間根本不能好好呼吸,她的臉憋得通紅,陸驚檀微微松了點兒勁,稍稍離開她的唇,讓她呼吸。
呼吸道里猛然涌入新鮮的空氣,姜許喘了兩下,小扇子似的睫毛跟著發(fā)顫。
陸驚檀垂眸看著,等她稍微緩過神,偏頭又湊近,作勢還要吻她,姜許嚇得連忙偏過頭,將臉埋到他懷里去。
這樣子看起來,倒有點兒像是在主動求抱抱。
陸驚檀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微微抬手,輕輕揉了揉姜許的腦袋。
“你剛才不是很兇嗎,現(xiàn)在躲什么?”
姜許最怕這人不管不顧的親近,適當?shù)氖救跻欢〞Q來他的退步,這么久以來,她早就吃準了這一點。
見她不說話,像是被嚇到了,陸驚檀心里微微一嘆,伸手在她的背上揉了揉,低聲問:“磕疼了?”
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姜許根本不買他的賬,依舊不理他。
陸驚檀嘆了口氣,手上用力,把她抱起來,走了兩步,放在床上。
大半個月沒見面,他不顧身上的傷連夜趕回來,還以為姜許會稍微跟他親近一點兒,沒想到這小沒良心的連個好臉色都不肯給。
麻醉藥效似乎是過了,身上的傷開始隱隱作痛,他伸手將被子給姜許拉好,輕聲說:“天快亮了,再睡一會兒,下午帶你去見奶奶?!?/p>
聽到這兒,姜許原本閉上的眼睛輕微地動了動,慢慢地睜開,對上他剛好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燈光的關(guān)系,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溫柔又沉斂。
姜許很難想象,像陸驚檀這種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竟然會露出這種堪稱溫柔的神色,她原本以為像陸驚檀這樣的身份背景,多半是孤家寡人一個,沒想到竟然還有家人。
一時間,姜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一動不動地看著陸驚檀,絲毫沒察覺到自己眸光里流露出的某種情感,直到一只手忽而覆上她的眼,將她的眸光遮住。
腕上的鈴鐺隨著他的動作發(fā)出輕微的脆響。
“睡吧。”她聽見陸驚檀說。
(二)
下午四點一過,姜許就被陸驚檀叫起來,吃了點兒東西后,她被他帶著去看奶奶。
老人家一個人住在郊區(qū)的小別墅里,有一個保姆負責(zé)照顧,日子倒是過得清閑自在。彼時看到陸驚檀帶著姜許過來,高興得合不攏嘴。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姜許,即便之前聽陸驚檀說過很多次,如今見面之后,感覺還是不一樣的。
她拉著姜許說了很多話,礙于老人家的面子,姜許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不開心的情緒,畢竟她討厭的是陸驚檀,老人家又沒有什么錯。
陪了老人家一會兒,姜許覺得她和陸驚檀應(yīng)該是有很多話要講,就找了個借口去花園里溜達。
看著姜許走出門,直到背影從門口消失,老人家才回過頭,目光落在陸驚檀身上,聲音里略帶調(diào)侃:“阿檀,這就是你的那位心頭好啊?”
陸驚檀不太自在地“嗯”了一聲,把老人家給逗笑了。
她還記得,幾個月前,陸驚檀一個人過來看她,兩人也是這樣,坐在一起聊天,然后陸驚檀跟她提到了姜許。
“我喜歡上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彼f起姜許的時候,心情有點兒低落,眉眼卻是笑著的,“反正我配不上?!?/p>
老人家聽到他這么說,滿是褶皺的手放在他的腦袋上,輕輕揉了兩下,笑嘆:“你怕什么?”
“你能夠遇上這么一個美好的人,說明是有因緣關(guān)系的。你們要么有緣分,要么你是她命里的劫。”
聽到這句話,陸驚檀指尖微動,慢慢地勾唇笑起來,這一切好像忽然就明朗了。
原來,我是她的劫啊。他當時想。
“很乖的小姑娘,保護好她,聽到?jīng)]?”老人家拍了拍陸驚檀的肩。
陸驚檀又“嗯”了一聲,起身出去找姜許。
小別墅的院子里種了很多紅玫瑰,彼時花開正盛,姜許蹲在邊上準備扒拉一朵過來嗅嗅,剛伸手,就聽到身后隱隱有清脆的鈴鐺聲傳來。
聽到鈴鐺聲響,就知道陸驚檀來了。
這個設(shè)定在她這里幾乎成了條件反射。她慢慢地收回了手,站直了身體。
其實陸驚檀身上戴這個鈴鐺,說起來還是因為她。前段時間陸驚檀過生日,非讓姜許給他準備禮物,姜許為了硌硬他,送了他一個編織的手環(huán),還刻意串了幾顆大大小小的銀鈴鐺上去,乍一看就跟小狗戴的項圈兒似的。
她本來只想硌硬一下陸驚檀,沒想討他歡心,沒想到陸驚檀得知這個手環(huán)是她親手編的,戴上就不肯取下來了,也不介意上面掛了多少女里女氣的鈴鐺。
堂堂陸家掌權(quán)人,戴著串鈴鐺出入各種場所,想想就覺得有點兒好笑。
姜許剛站穩(wěn),手掌忽地被一道熱源包裹住,然后輕輕往后拽了拽。
“回家了?!标戵@檀牽著她的手道。
姜許微微用力掙了掙,陸驚檀握得緊,沒掙開,干脆就放棄了,任由他牽著走。
回去的路上姜許也沒怎么開口說話,她其實并不是冷淡的人,只是對著陸驚檀,沒什么想說話的欲望,陸驚檀的話也不多,安靜地開著車。他開車很穩(wěn),姜許慢慢地有點兒犯困。
忽然,“嗖”的一聲,前面的擋風(fēng)玻璃出現(xiàn)了一圈淡淡的網(wǎng)狀裂痕。
危機感使姜許猛地睜開了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顆正好嵌在裂痕中間的子彈。
姜許一瞬間瞳孔驟縮,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陸驚檀一把拽低了身子。
“趴下?!?/p>
陸驚檀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護著姜許,幸好這車裝的是防彈玻璃,不然早就沒命了。
沒想到在家門口也能遇襲。
陸驚檀有條不紊地打著方向盤,車子左右漂移,一邊躲著接二連三射過來的子彈,一邊顧著姜許。
姜許像是嚇傻了,外面“噼里啪啦”的撞擊聲和槍聲,像置身電影里一樣,但感覺又不同,切身體會到與死亡擦身而過。對于從小在國內(nèi)城市里安安穩(wěn)穩(wěn)長大的小姑娘來說,這是多么不可思議又令人心神俱裂的事情。
陸驚檀打了個電話,正好這時車胎被打爆了,車子被迫停下,陸驚檀反手解開姜許的安全帶,踹開車門把她帶下了車。
腳邊被子彈射出來的泥花飛濺,姜許哪見過這陣仗?渾身發(fā)軟,臉白成了一張紙。
“你先待在這里。”臨時找到了藏身的障礙物,陸驚檀摸了摸她發(fā)白的臉,將她往里又推了推,“我出去一下,等會回來接你。”
姜許此刻只覺得心跳都要沖破胸腔,耳邊是“嗡嗡”的轟鳴聲,根本聽不清陸驚檀的話,但她還是下意識地抓住了陸驚檀的手。
“不行,”她嗓音慌亂,渾身都在發(fā)抖,緊緊地拽緊他的手,臉色煞白道,“不行,你別出去,他們有槍,你會死的。”
“阿許?!标戵@檀捧住她的臉,在一片凌亂刺耳的槍聲中,溫言細語地跟她說,“不會有事的,你先冷靜一下,好嗎?我會把你毫發(fā)無傷地帶回去?!?/p>
他的聲音極其篤定,又摸了摸她的頭,輕聲說:“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姜許抬頭看著他,好一會兒,才點頭,眼淚驀地從眼眶里滾落。
陸驚檀笑了一下,又把她藏進去了一點兒,這才起身往外走。
外面的人看到他出來,火力一致對準他,但陸驚檀對付這點兒狀況還是游刃有余的,只需要再拖個兩三分鐘,他的人就到了,到時候這些人一個都跑不了。
姜許只來得及看到他一抹模糊的身影一轉(zhuǎn)就消失了,人也都被他引走了。
槍聲還在繼續(xù),她稍稍喘了口氣,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都在發(fā)抖。
可是陸驚檀還在外面,她怎么能安心躲著?
姜許閉了閉眼睛,攥緊雙手,指甲幾乎嵌進了肉里,頓了一會兒,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她慢慢地起身,準備去看看陸驚檀怎么樣了。結(jié)果她剛一探出腦袋,目光就撞上了面前一張血肉模糊的人臉。那個人似乎還沒死透,看見姜許,他瞳孔巨震,張開嘴剛要喊,就被人從后面一槍爆了頭。
一瞬間血漿飛濺,噴了姜許一臉。
姜許整個人都嚇蒙了,這種血腥的場面直接刺激到她的神經(jīng),驚嚇過度使得她暫時失了聲。
“阿許!”
聽到有人在喊,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多久,她才回神。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人抱著她,一只溫?zé)岬氖终瀑N在她的臉上。
她稍稍抬眸,映入眼簾的人影漸漸清晰起來,慢慢地勾勒出陸驚檀臉的輪廓來。
她的心里陡然一松,嗓子里終于有了聲音,她聽到自己哭了。
“陸驚檀!”
“沒事了,沒事了。”陸驚檀把她按進懷里,下巴擱到她的腦瓜頂上,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他慢慢地吐著氣息道,“我在這里,不哭不哭……”
姜許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哭得一塌糊涂,渾身脫力般,使不上任何勁兒。
“好了好了。”陸驚檀脫下外套把她裹住,抱她起來,“我們回家。”
現(xiàn)場剩下的都是陸驚檀的人,很明顯對方這次突襲失敗了,并且反被重創(chuàng)。陸驚檀抱著姜許剛走了沒兩步,就有一個保鏢跑過來問他,說對方剩下幾個人跑了,現(xiàn)在追的話,可以抓活的。
陸驚檀腳步?jīng)]停,抱著姜許頭也沒回地往前走:“不追了,阿許有點兒被嚇到了,我先帶她回家。”
保鏢點頭應(yīng)聲,帶著剩下的人去清理現(xiàn)場。
當天晚上回去姜許就生了病,醫(yī)生說是應(yīng)激反應(yīng),一直嘔吐發(fā)燒到下半夜,才慢慢地穩(wěn)定下來。
陸驚檀守著她,怕她做噩夢,一直沒有離開。
一晚上姜許都睡得不安穩(wěn),一直在做噩夢。夢到血淋淋的人臉,嚇得她立刻驚醒,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額頭剛好撞到陸驚檀的胸膛。
下一秒,一雙手就環(huán)住了她,輕輕地撫著她的背脊,陸驚檀聲音溫潤地問她:“做噩夢了?”
屋里沒有開燈,盈白的月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層層疊疊籠罩在兩人的身上,像鍍了一層銀燦燦的碎星子。
嗅到陸驚檀的味道,她心里的恐慌感才終于慢慢消下去,幾乎是下意識地,她伸手抓緊他的衣擺,眼眶發(fā)酸,委委屈屈地吸著鼻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以后不會再有這種事發(fā)生了?!标戵@檀低頭親了親她的發(fā)頂,抱著她一邊輕輕地晃,一邊輕拍她的背,像在哄小孩子一般,“再睡一會兒好不好?我會一直在這里陪著你?!?/p>
姜許終于放下心來,窩在他懷中慢慢地睡著了。陸驚檀低頭看的時候,她臉上還沒干掉的淚痕把頭發(fā)浸得濕漉漉的,貼在臉上。
他慢慢地伸手去把她的頭發(fā)理到耳朵后面,輕輕地擦著那些濕漉漉的痕跡,看著看著,他的心陡然就痛了。
姜許一病就折騰了好幾天,人都瘦了一圈,晚上睡覺必須要陸驚檀陪著才敢閉眼睛,她也沒精力再同他冷眼相對了。陸驚檀叫了營養(yǎng)師給她調(diào)理飲食,姜許難得乖了一陣兒,雖然仍舊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兩人相處比之前融洽了很多,一直都沒有鬧別扭。
“你修好的?”姜許伸手接過陸驚檀遞過來的陶瓷豬存錢罐。
她有存硬幣的小愛好,專門買了個存錢罐放著,后來有次兩人吵架,被她一生氣推到地上摔碎了,硬幣滾落得到處都是,此時陸驚檀竟然又完好無損地還給了她。
陸驚檀“嗯”了一聲,遞給她之后又起身去拿杯子熱牛奶。
姜許掂了掂那個存錢罐,比以前沉了不少,她有點兒好奇,打開陶瓷豬肚子上的塞子,里面的東西“嘩啦啦”地流了出來,竟然是一個個花生大小的金豆子,差點兒閃瞎她的眼,她伸手拿起一個放進嘴里咬了咬,實心的。
姜許咽了咽口水,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陸驚檀真的是除了有錢又長得帥,其他一無是處。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好有錢啊,陸生!”姜許掂了掂手里的金子,皮笑肉不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嘲諷他。
陸驚檀瞥了她一眼,將手里的杯子遞給她,道:“喝點兒牛奶,等會兒好睡覺?!?/p>
見他不接話,她也懶得再理他,乖乖接過牛奶喝了大半,倒頭就睡了。
一連好多天加州的天氣都不穩(wěn)定,經(jīng)常刮風(fēng)。陸驚檀不在家,姜許難得有心情出去走走,身后有保鏢不遠不近地跟著,姜許像是習(xí)慣了,也沒管。外面刮了很大的風(fēng),姜許進了家咖啡廳,保鏢等在外面,結(jié)果一等二十分鐘過去了,也沒看到姜許出來,保鏢這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不對勁兒,急忙跑進去找人,哪里還有姜許的影子?
姜許丟了。
冷汗從保鏢的額頭上滾落下來,但他盡量冷靜地打電話把這事兒告訴了陸驚檀。
加州在那一天好像就變了天,陸驚檀把地皮都要掀翻了,還是沒找到人。
所有人都以為陸驚檀要發(fā)瘋的時候,突然收到了一封郵件,是姜許被綁起來的照片,從背景看,應(yīng)該是在海邊。
對方目的很明顯,讓陸驚檀過去談判。
等陸驚檀爭分奪秒趕到海邊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對方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談條件,而是為了報復(fù)他。
姜許被人挾持著站在海邊的懸崖上,她的眼睛是被蒙著的,崖上的風(fēng)很大,她從最開始的又慌又怕,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麻木。
如果不是這突如其來出現(xiàn)的若有若無的鈴鐺聲的話,她都已經(jīng)準備放棄了。
她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對鈴鐺聲格外地敏感。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個信號,陸驚檀出現(xiàn)的信號。
她頃刻間眼眶發(fā)熱,即使什么也看不見,但是她知道,他來了。
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感覺一股推力襲來,她就毫無防備地地被推下了懸崖。
一點兒預(yù)兆都沒有,估計是陸驚檀才剛剛趕到,話都沒來得及說,對方就毫不猶豫地將她推了下去。
耳邊是呼嘯的風(fēng)聲,隱隱約約中,她好像聽到了陸驚檀喊了一聲她的名字,然后就什么也聽不見了。
下面是黑沉沉的海水,這個懸崖不算高,沒有達到高空墜海的程度,但落入水里的瞬間,她還是感覺到了徹骨的疼。
窒息感漸漸加重,她慢慢地掙扎不動了。
很奇怪,這一刻她竟然什么想法都沒有,甚至命喪于此,她也沒有想過要去怪陸驚檀。
(四)
“嘶——”
像是哪里的說話聲遠遠地傳來,吵得她頭痛欲裂。
眼前的景象一張一合,慢慢從黑暗變得明亮,有重疊的人影在晃動,看不清具體的長相。
姜許又把眼睛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感覺有人握著她的手,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那人握著她的手上,然后慢慢上移,對上他的眼睛。
良久,還是他先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輕聲地問:“有沒有哪里疼?”
低沉溫柔的聲線傳入她的耳膜,驀地就讓她眼眶發(fā)酸,她眉毛往下一壓,憋住眼眶里酸澀的液體,輕微地搖了搖頭。
不疼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醒來第一眼看到陸驚檀,就想哭。
陸驚檀的指腹停留在她的眼尾,輕輕地摩挲著,他只問了她一句疼不疼,就好久都沒再說話。他的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臉上,像是怎么都看不夠似的。
其實在姜許清醒之前,他成夜坐立不安,急得要發(fā)瘋,現(xiàn)在她終于醒了,他卻如鯁在喉,不敢開口。
姜許只醒了一小會兒,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陸驚檀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抵在額間。他閉上眼睛,慢慢開始回想他和姜許之間的點點滴滴。
兩人初次見面,是在西藏和尼泊爾的邊境,他那邊交易失敗和對方起了沖突,在交火過程中,意外遇見了這個來徒步旅行的傻姑娘。
他當時誤認為她是對方的人,撤走的時候,順帶把她也一起帶走了,帶回了加州。
直到后面才真的確認,這姑娘的確是來旅行的,背景普通,家世清白。可他卻動了私心,舍不得放她走了。
姜許那時候的性子不像現(xiàn)在這樣冷淡,她特別能鬧騰,天天哭鬧,還愛砸東西,偏偏膽子又小,陸驚檀這里打打殺殺的事情經(jīng)常有,受傷流血簡直是家常便飯,她常常被嚇得吃不下、睡不著。
其實這樣一想,兩人的故事也極盡簡單,一次交鋒,一場相遇,一段孽緣。
在他的印象里,姜許經(jīng)常哭,他總是跟她說“沒事了,沒事了”,“不怕,不怕”,“下次不會再有這種事發(fā)生,我會保護好你的”。
可他總是讓她哭,讓她害怕,讓她受傷。
上次路上遇襲,她半夜做噩夢嚇醒撞進他懷里,整個人無助又難過,后來又被綁架,被推進海里,這些都是他帶給她的災(zāi)難。
她從前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普通城市里過著簡單快樂的生活,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周末和朋友出去玩兒,假期會去旅行或者陪伴家人,歲月靜好,前途璀璨。
都是因為遇見了他,才從此被困在了這個血腥骯臟的世界里。
奶奶曾經(jīng)說,他是姜許的劫,他那時候覺得自己想通了,她命中就該有此一劫遇見他。
可是現(xiàn)在想來,好像是他錯了。本身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不會交集的命運,哪里會有什么劫數(shù)呢?
他只配沉溺在這骯臟黑暗的加州,而他的阿許,絕不可以。
姜許陸陸續(xù)續(xù)休養(yǎng)了一個多月,才慢慢地能下地走路了。
每天晚上陸驚檀都要在床邊守著她睡覺,有時候會陪她說會兒話,她精神總是不太好,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半夜,姜許忽然驚醒,房間里點了一盞小夜燈,發(fā)出暖暖的柔光,但陸驚檀卻不在。
她慢慢地起身下床,擰開臥室的門走出去,這才發(fā)現(xiàn)樓下大廳燈亮如晝,用人和保鏢站了一排,氣氛很凝重。
她的眸光向下掃了一圈,唯獨沒看見陸驚檀。
“出什么事了嗎?”
她的腳步很輕,聽到她的聲音,客廳里的人才看見她。
一時間沒人敢回答她的話,直到她又問:“陸驚檀呢?”
半晌,才有人磕磕巴巴地告訴她,說先生犯病了,隨時會做出失控行為,他把自己關(guān)進書房了,等著醫(yī)生來。
姜許極度震驚,又覺得不可思議,和陸驚檀待在一起的這半年,她完全沒察覺到過他精神方面有任何異常,更別說失控傷人等行為。
那人又繼續(xù)跟她說,先生以前躁郁,本來已經(jīng)快一年沒犯過了,不知道為什么,今晚突然復(fù)發(fā)。
姜許不由分說就要去書房看他,卻立刻被用人攔住。用人著急忙慌地說,先生這個病一旦復(fù)發(fā)整個人會變得危險又暴戾,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讓姜許等醫(yī)生來了將陸驚檀的情緒控制住了再進去看他。
姜許心里像墜了一塊石頭,她認為陸驚檀一個人在里面才會更危險。不知道為什么,她明明討厭陸驚檀,但是在這一刻,卻固執(zhí)地想要進書房去看看他。用人們攔都攔不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開門進去。
門沒有反鎖,一擰就開了。
屋里沒有開燈,卻因為窗外清淺的月光,并沒有變成一室黑暗。陸驚檀就坐在窗邊的辦公桌上,一條腿隨意地踩著下面的椅子,指尖夾著一支點燃的煙,猩紅的煙頭已燃到一半。
他的眸光沒什么焦距地落在窗外,聽見動靜,他側(cè)過頭。
看清楚進來的人,他抬了抬眼皮,眸色微斂。
稀疏的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戶傾灑進來,他半邊臉被盈白的月光暈染得清朗又好看,半張臉隱沒在幽暗的房間里。
和那些手下說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屋內(nèi)并沒有任何失控破壞過的痕跡,所有的物件都擺放得井井有條,就連窗邊的那個人,看起來也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暴戾恣睢的樣子。
“過來。”他忽然輕微地勾了勾唇,摁滅手里的煙頭,沖她招招手。
姜許松開門把手,猶豫著向前挪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他看起來太安靜了,讓她莫名覺得有點兒不安和害怕。
見她久久不動,陸驚檀微微嘆了口氣,從桌子上跳下來道:“那我過去了啊?!?/p>
他的腳步不緊不慢,隨著距離的拉近,帶來的壓迫感也越來越明顯。他今晚確實和往常很不一樣,姜許緊張起來,她下意識地就往后退了一小步,結(jié)果被陸驚檀抓住手腕又拽了回來,撞進他的懷里。
“你……”
姜許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陸驚檀箍住腰一把抱了起來,放在了一旁的書桌上。他傾身過來,雙手撐在她的身側(cè),將她困于死角。
這個姿勢太過親密,姜許想往后縮,被他扣住后腰又按了回來。然后他一低頭,把腦袋埋進了她的頸窩。
“他們沒跟你說嗎?”他的聲音有些模糊,聽起來懶懶的,帶著明顯的倦怠,“我生病了,會嚇到你的?!?/p>
姜許看不到他的表情,任由他抱了一會兒,慢慢地抬起手,手指落在他的耳根處,說:“沒有,沒有嚇到我?!?/p>
陸驚檀聞言輕輕地笑了笑,極盡貪婪地嗅著她身上的氣息,好久都沒動一下。
就在姜許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忽然又聽見他的聲音。
“過幾天是不是就端午了?”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接近氣音,貼著她的耳朵問的。
“嗯?!苯S應(yīng)聲。
“端午的話,”他想了想,又慢慢地說,“你們家那邊會吃些什么???”
“粽子?!?/p>
“粽子,什么餡兒的粽子?”
明明是無聊至極又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這回姜許卻回答得非常認真。
她掰著手指,給他羅列了一大堆,有蛋黃的,豆沙的,蜜棗的,有咸粽,還有甜粽。
“啊,這么多啊?!彼犚婈戵@檀笑了。
良久,她又聽見他輕輕地說:“那帶你回家吃粽子好不好?”
頸窩里好像忽然落入了一滴滾燙。
那一瞬,她眼眶里驀地涌起一片濕熱。
(尾聲)
姜許回到s城已經(jīng)快兩個月了,先前她和家里人鬧矛盾賭氣出走,消失了大半年,現(xiàn)在人平安回來了,全家人喜極而泣,所有一切都不再計較,也不再過多干涉她的選擇了。
她終于又過回了平淡安穩(wěn)的生活,先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可她午夜夢回的時候,常常會夢見那天晚上,陸驚檀說要帶她回家吃粽子的情景。
那天凌晨,他親自送姜許回了s城,帶的人不多,就五六個。在s城碼頭下船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微亮,海邊的風(fēng)清冷又腥咸,然后他脫下身上的黑色大衣披到她身上,順帶又捏了一下她的臉。
“阿許,我這就要回去了。”
他微微彎著脊背,溫柔的氣息貼近,跟她告別。
頓了一會兒,他又輕輕地將她被吹亂的頭發(fā)撩到耳后,眸光落在她的臉上,唇角微微勾起,又輕又啞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你要平安快樂?!?/p>
最后的尾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就被冰冷的海風(fēng)吹散了。
他走的時候很干脆,頭都沒有回,海風(fēng)獵獵,吹得他衣擺翻飛。她一直站在原地,直到看著他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海天的盡頭。
她驀地低頭,滾燙的淚滴落進沙土里,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跡。
“叮鈴叮鈴……”
突如其來的鈴鐺聲響,空靈又清脆,姜許猛地睜開了眼睛,夢斷于此。
她起身鞋都來不及穿,赤腳跑出房門,客廳里她的小堂弟正拿著逗貓棒在逗家里的小貓,上面綁著的鈴鐺正叮當作響。
她驀地停下了腳步,久不能回神。
小堂弟抬頭看到她,露出驚訝的表情。
“堂姐,你怎么哭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