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賢
我有一個來訪者,她對遇到的每個喜歡她的男生都非常戒備,覺得那些男生都在騙她。就算不是騙她,她也覺得,等他們發現了她真實的樣子后,就會不喜歡她了。這就是她心里的故事:一個欺騙和背叛的故事。哪怕她是一個漂亮的女生,受過很好的教育,在很不錯的公司工作,也仍然無法改變這個故事。而在這個故事里,她不僅給自己分配了角色,還給別人分配了角色——被欺騙的人和騙子。她總是把自己想象得特別脆弱,哪怕她已經有了很多資源,哪怕確實有不錯的男生對她表示好感,她仍然會視而不見。
有時候,我們心里的故事比現實更牢固。
麥克亞當斯說,面對挫折,我們通常會有兩類故事。
一類是“挽救式”故事。在這類故事里,通常有一個糟糕的開頭,主角會遇到各種困境,但隨著不斷努力和探索,他會不斷走出這些困境,過去的糾結可能豁然開朗。即使痛苦無法徹底消除,他也會積極地接受,去獲得內心的安寧。如果我們秉持的是挽救式故事的想法,在遇到困境的時候,我們自然就會預測,自己會逐漸走出困境,從中學習到人生智慧。這個故事原型也會引導我們的行動。
另一類故事是“污染式”故事。主角最開始的生活還不錯,但是現實會逐漸把原先不錯的生活打破。他會遇到各種麻煩,麻煩就像污染源一樣,污染原先的生活。而他自己對此無能為力,一步錯步步錯,最終在悔恨中懷念過去。
如果我們秉持的是污染式故事的想法,身處順境的時候,我們會擔心好日子長不了,會有糟糕的事情來終結這一切,所以不敢好好享受;身處逆境的時候,我們可能會覺得,命中早已注定的倒霉事果然來了,轉變帶來的焦慮和迷茫都會變成證明自己無助的線索。這時候,我們就很容易陷入悲觀和沮喪當中。
安東尼·波登是一位很著名的美食家,他曾在隨筆集《半生不熟》里寫過這樣一段話:“我早在20歲就該死了。但突然在40歲的某一天,我發現自己火了。50歲的時候,我有了一個女兒。我感覺自己像偷了一輛車,一輛特別特別好的車,然后我每天都在看后視鏡,總覺得自己會隨時撞車。只是到現在,還沒撞上而已。”顯然他心里有一個典型的污染式故事。
而我看到這段話,是在2018年6月的一篇緬懷他的文章里——他自殺了。
怎么從污染式的故事變成挽救式的故事呢?故事并不在我們之外,我們也沒法根據是否有好處來隨意捏造故事。但是,我們可以重新賦予事情以意義,把它變成另一個故事。當然前提是,講故事的人本身相信這個故事。
我在浙大的時候,曾遇到一個來訪者,他因為看了我的一篇關于“浙大病”的文章來找我。這篇文章寫的是很多考到浙大的同學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挫折感和失敗感——他們都覺得自己本來應該去清華、北大。他就是這樣,原來鐵定是要上北大的,結果錯過了奧數的選拔。加上那年的高考數學題目太簡單,他雖然拿了滿分,卻沒能拉開跟其他人的差距,只好來了浙大。他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大一的時光,終于在大二振作起來,準備好好學習。結果去醫院檢查時,發現自己得了骨癌。對于一個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太重的打擊。他一直感嘆為什么這些不幸的事會落到自己身上。
當時,他每個月都要去醫院做例行檢查。只要想到又要去檢查,他整個人就會焦慮得直冒冷汗。檢查完沒事的話,他能放松幾天。直到下一次檢查前,一切周而復始。
那段時間,我只是在咨詢室里陪著他,聽他說自己的事。我聽他講在癌癥病房里遇到的各種關于生死的事,聽他講那些在病房合影的病友是怎么一個個消失不見的,聽他講病人要怎么決定是鋸掉一條腿還是停止治療,接受死亡的命運。所有故事都是那種功敗垂成的污染式故事,這給了他很多負面的暗示。我自己的價值觀也受到了影響,覺得跟這些事比起來,我所煩惱的事情不那么重要了。
后來我離開了浙大,有一段時間,我們失去了聯系。2016年,我收到他發來的一封郵件。他說他畢業后去了一家基因公司實習,起因是他看到斯坦福大學關于機器學習的公開課,里面的老師說:“如果有一天癌癥被人類攻克,我相信機器學習一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這句話在他心里埋下了種子。他拼盡全力學好數據挖掘的本領,從事這方面的工作,希望有朝一日能用所學本領對抗癌癥。為此,他拒絕了所有大公司的offer。當一家公司的HR問他:“你把所有的offer都拒絕了,萬一后面沒offer了怎么辦?”
他回答說:“很抱歉,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給自己留后路了。”
對于癌癥這種重病,死亡的焦慮會一直給人無形的壓力。現在,他找到了一個有形的敵人,并終于找到了對付它的方法。這幫助他從對抗疾病的無助中走了出來。
那時候他去復查,醫生說他已經撐過了3年期,復發的可能性大幅降低。復查的頻率從1個月1次變成了3個月1次。
后來,我又見到了他。我問他怎么樣,他說工作得挺開心,就是疾病的陰影還在。不久前,他一個人去跑了馬拉松,而且是“全馬”。家人和朋友都很擔心,勸他不要去,或者至少不需要跑完全程,可他就是想去。他沒法戰勝身體的疾病,可是他想戰勝心理的疾病。“癌癥病人”這個標簽,給他帶來了太多的焦慮和壓力。他就是想證明,自己不再是一個病人,甚至能比正常人做得還多。
馬拉松自然是艱苦的,可一直有一股力量支撐著他向前。最后一段路程要經過一條隧道,隧道很黑,他兩條腿都抽筋了,心里很害怕。可是他跟自己說:“我絕不能停在這里,就算爬,我也要爬過終點。”
后來他就拖著抽筋的腿,一步步挪到了終點。挪過終點的那一刻,他哭得很厲害,好像那些疾病、那些痛苦的過去、那些日夜不眠的焦慮,都被拋到了終點線后面。
跑步已經不只是跑步,而是一種象征,象征著他和疾病的戰斗。這是他全部努力所追求的意義。
2018年7月是他檢查的5年期,5年是一個大限,如果這次檢查沒事,以后他就不用去醫院復查了。我一直在心里惦記著他,并堅信他會平安無事。
一天,我收到了一條短信。他說:“老師,我通過檢查了,向你報個平安。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現在,我醒了。”
我很為他高興,可是不知道怎么的,眼眶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