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透在寒冬暗夜的溫暖

陳志音

一個從湖南汝城沙洲村流傳開來的動人故事，在紀念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大會上，經習總書記深情講述，迅即傳遍全中國、溫暖全中國。“什么叫共產黨，共產黨就是自己有一條被子，也要剪下半條給老百姓。”這句話，曾在一個瑤山女子徐解秀口中反復念叨了數十年。雖簡易樸拙卻意喻深刻，表達了人民軍隊與普通群眾之間的魚水情深親密關系，同時張揚了共產黨視老百姓冷暖幸福高于一切的旗幟精神。大型民族歌劇《半條紅軍被》作為文旅部2020-2021年度“中國民族歌劇傳承發展工程”重點扶持劇目之一、“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舞臺藝術精品創作工程”（“百年百部”）創作劇目，2021年7月9日、10日亮相于長沙梅溪湖國際藝術中心大劇院。

該劇由長沙歌舞劇院和長沙交響樂團創作演出。總導演黃定山，編劇任衛新，作曲杜鳴，指揮王燕；舞美設計林森，燈光設計胡耀輝，音響設計宋朵朵，服裝設計陳同勛，化妝設計方旭玲；副導演史記和王蕾，助理導演劉笑含，助理編劇殷婷。紅軍衛生隊長、紅軍先遣營長和秀嫂、天剩由女高音歌唱家劉一禎、男高音歌唱家王宏偉和女中音歌唱家張卓、男中音歌唱家楊小勇領銜主演；紅軍戰士馬大壯、湘妹子、細伢子由王晨、趙燃、韓秋駿聯袂主演；李晟、杜明軍分飾二貴、軍首長；何瑩、李凱麗、李思思等飾演紅軍女戰士。劇中角色秀嫂原型人物徐解秀的后人，同千余長沙市民一起觀看了首場演出。

那些事在天底下傳

一個發生在1934年寒冬雨夜、關于三名女紅軍和半條棉被的小故事，無非只是紅軍漫漫長征路上一首小插曲。如何將這一素材演化為一部民族大歌劇，在舞臺上講好這個簡單而感人的故事？編劇任衛新發揮其藝術創作的想象力，于是，原本有實無名的女紅軍，便有了自己的芳名和不同的身份。因為不同的身份而表現出不同的個性：祝霞，望族出身名校背景，有知識文化、有理想信仰，溫婉知性；馬大壯，屠戶之女為報父仇入伍參軍，有目標追求、有俠肝義膽，剛烈豪爽；湘妹子，雙親盡失居無定所的流浪孤兒，有是非觀念，熱情純善，天真樂觀。沙洲村婦徐解秀化身劇中人秀嫂，有主見、善女紅，心靈手巧喜為人做嫁衣裳，她的丈夫天剩是個顧家疼老婆的“耙耳朵”；男一號鄭秋收是祝霞的丈夫，這位紅軍先遣營營長是劇作家合理想象精心安排的人物。

全劇六幕圍繞“棉被”時近時遠、或重或輕做文章，所謂“棉被”蓋與“分別”相關，“一條棉被就是我們愛的見證”，開始它是鄭營長留給妻子和她腹中孩子的陪伴；“紅軍被、剪兩半，剪不斷血肉相連”，而后它是祝隊長留贈秀嫂和她病中孩子的溫暖。這條棉被，一半遭白匪瘋狂焚毀，秀嫂高歌“我心中那片紅燒不掉”；一半將紅色浩氣引燃，英雄詠嘆“青春點亮天邊的云朵”。劇作家為主要角色撰寫了大量獨白、對話，所有文詞基本符合角色身份。還有一些旁白，雖然是歌劇化的語法，但不規整的長短句也盡量寫得合轍押韻。一首主題歌文詞很浪漫：“有思念（有牽掛）——紅花就會開滿山。只要紅花開滿山，人就沒有走遠（人就在心里邊）”，簡單幾句寥寥數語，抒發情感鋪展畫面，紅軍戰士與普通百姓之間的親密關系，表達得清晰明確入耳走心。這首主題歌貫穿全劇，將人物的情緒情感不斷推向高潮，最后尾聲再現，已然將全場觀眾積蓄良久的內心共鳴與僨張激情有效催化持續引燃。

在現場觀賞過總導演黃定山一系列優秀作品后，《半條紅軍被》的視覺藝術舞臺呈現仍然帶給我們超出期待的驚喜，我個人審美體驗程度甚至勝于《沂蒙山》。從序幕的漫坡紅杜鵑，到根據地蘇區廣場；從沙洲村民舍街景雨幕，到湘江岸烽火戰場；從漫天飛雪的夾金山，到一望無邊的沼澤地。那么高級、那么美觀，既非絕對仿真實景，又非絕對抽象虛幻。舞美、燈光、服裝、造型無不達及這部戲應有的理想效果，恍然如身臨其境，宛然似觀演大片。第四幕馬大壯倒伏雪原的場景，第五幕湘妹子深陷泥淖的畫面，何其觸目驚心，何等令人震撼！那枝風中搖曳的小小黃花，好似附著逝者的靈性，你不忍直視卻又移不開目光；那團沖天而起的熊熊火焰，好似升騰英烈的精神。

幕間靜態的巨幅畫作，相當醒目令人印象深刻，好像是即將拉開的下一幕劇情的預告提示？黃導尤其擅長點撥演員構建畫面，三五一組也好、七八成群也罷，圍繞主題的獨角戲、對手戲、大群戲必須得有戲，前前后后、分分合合，單人不單、群戲不亂，舞臺上永遠是主次分明錯落有致。“一桿梭鏢兩面光”，這首歌輪番唱，從男女紅軍到男女主角，表演上有區分、表情里有差別，異趣橫生意味深長。無論大結構還是小細節，黃導都有自己的手段。從群戲中拎出來的角色都能煥發自己的獨特光彩，如，偷偷排在隊伍末尾的湘妹子和細伢子，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觀眾的目光；還有，兩夫妻、兩兄妹的隔空對唱重唱，基本都能形成視聽兩極的雙重審美，在人物與環境、意境與氣韻之間達到情景交融的感應互動。

那片紅在霞光里染

寫紅色題材音樂作品，杜鳴可謂經驗豐富獨具心得。這位作曲家在民族性、可聽性上有自己執著而明確的追求。《半條紅軍被》故事發生在湖南東南部郴州地區，可供擷取的音樂素材包括花鼓戲、絲弦小調、山歌鄉謠等等。根據不同人物身份性格、不同環境場景氣氛，杜鳴寫出了豐富多彩的詠嘆調、宣敘調和主題歌、器樂曲，等等。全劇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獨唱、重唱、合唱55段聲樂曲，既有溫婉的情歌，也有堅定的戰歌，還有淳樸的贊歌。筆者特別喜歡那些間奏曲，音樂讓大幕上靜態的畫作變得異常生動，畫上的紅軍將士，一個一個，仿佛都活了過來、動了起來，好神奇。

序幕開場，一個短促的單音引出一首《紅花開滿山》，純粹民族五聲商徵調式主題歌先聲奪人。哦，您是故意反常規這么寫？器樂演奏的哪怕幾小節的序曲，干脆省略。第二幕結尾再現的主題歌更加動人，最后尾聲進入高潮，同時也帶動了觀眾的情緒、觸發了人們的共鳴：“那片紅還在霞光里染……那腔血還在丹心里含。”歌聲縈繞于心耐人尋味，旋律清新自然不脫俗套，好聽。

“一桿梭鏢兩面光，又當扁擔又當槍”，這首分節歌式的曲子在混聲、男聲、女聲合唱中分別穿插男高、女高、女中音獨唱，音樂充滿活力、洋溢著樂觀主義的昂揚情緒，數了數，八遍！有點多？因為夾雜著對話也推演著情節，似乎當時也沒覺得啰唆。接下來，“我們要紅星！不要這些銀元！”女聲合唱帶著口語化的情緒宣泄，音樂仍然不生硬、不怪異，走得還是那么流暢。“我們是流浪討飯沒家的孩子”，湘妹子和細伢子敘事性的對唱，同樣也不覺得別扭；合唱“收下吧，收下吧”第一句出來就瞬間讓人熱耳酸心，想哭！然后我們就聽到了一首非常好聽的《韭菜開花一桿心》，優美、感人。

總的來說，秀嫂、天剩、湘妹子的音樂主題和主要唱段，在地域色彩與民風韻味上，更突出更濃厚一些，男女主人公則相對淡化一些、更兼容也更“廣譜”。杜鳴不單擅長寫這些抒情性極強的聲樂曲，在男女主人公對唱重唱中適當添加小提琴啊、長笛啊諸如此類調配點染“暖色”，平添些許絲絲縷縷的“暖意”；他，還能譜出極具戲劇性張力感的描畫場景渲染氣氛的器樂段落，如，第三幕“湘江之戰”，悲壯的幕間曲接《悲壯》的合唱：“火光！火光！血光！”即便是緊張不安、即便是呼號吶喊，音符文字的對應、腔詞關系的協調也是工于匠心絕不潦草。

從歌劇《天下黃河》開始與杜鳴成功合作多年的王燕，應該是最熟悉了解作曲家音樂語言創作風格的指揮家。她所儲備的專業造詣與素養能力，可讓其面對一支自己并不熟悉的、非職業歌劇樂隊的地方交響樂團也有足夠的自信。演奏歌劇《半條紅軍被》對于長沙交響樂團來說，肯定是一次全新的、嚴峻的挑戰，她和他們也都需要相互適應磨合的階段。從2021年7月9日第一場正式演出現場效果來看，雙方的默契程度超乎想象。杜鳴什么感覺？筆者未及交流。感覺是全劇音樂還原作曲家主觀意圖的努力清晰可辨真實可感，已然達到相對理想的狀態。一切皆在指揮家掌控之中，弱得下去、強得起來，同演員的配合不錯，所謂托腔保調如影隨形也很舒服，祝霞秋收們張得開口收得住聲。她，太讓我們放心、安心、舒心了！有人說發現王燕在張嘴“跟”著歌隊唱，筆者不這樣認為，她明明就是一直在“帶”著歌隊演唱啊。有時會情不自禁看向樂池里的女指揮家，那個全神貫注揮舞雙臂的背影，有一種特殊的魅力，那是一種將整個身心浸沒于音樂中、以理性的縝密與感性的奔放傳遞出藝術能量的魅力。

那種愛在心里頭暖

預先已知道這個戲主演卡司里有王宏偉、楊小勇、張卓。女一號祝霞飾演者劉一禎？好像不太熟悉，其他演員就更不了解。其實，應該還有一張熟臉兒，演湘妹子的趙燃，四川省歌舞劇院青年女高音，2020年11月在涼山國際戲劇節開幕式上，聽過她在民族歌劇《聽見索瑪》里演的彝族留守少年小拉虎，她給我們留下的印象還蠻深的。

筆者習慣于從配角演員開始說。長沙歌舞劇院青年男低音杜明軍飾演軍首長，從節目冊上看到他，原來并非第一次演歌劇。在這個舞臺上，他唱過歌劇《愛蓮說》里的杜臨風？從那個大反派掉頭轉身而來，軍首長可是一身風骨滿臉正氣。杜鳴軍形象挺好，嗓音條件也不錯。只是這個角色戲份不多無從施展，好好努力吧，將來一定有更多好戲演。青年男高音李晟擔任長沙歌舞劇院歌劇團團長，在新戲里“客串”唯一有名頭的反派二貴，“哪一家通共違反了鄉規，等到秋后算賬可別后悔！”兩次出場兇神惡煞：“竹簽子你認不認？皮鞭子你認不認？”一個白狗子的丑陋嘴臉，演得還挺讓人厭惡。

馬大壯的飾演者王晨，算不算這個戲里的“一匹黑馬”？曾演過雙槍老太婆，還演過凱魯比諾？反正沒見過。在身量個頭和聲音尺寸上，王晨和趙燃的造型，絕對是對比鮮明差異很大。前者太符合屠戶千金了，高大威猛女漢子手持鋼刀，大大咧咧十分火爆。女中音嗓門寬厚密實，開聲自帶攝人力量。但她心地又極善良，舉步維艱爬雪山，她竟然幫著天剩背大鍋，還像親閨女一樣噓寒問暖。最后倒在雪山頂，“我要睡了，別再等我……”馬大壯漸漸微弱如絲的歌聲，牽動心弦令人動容，絕對像顆催淚彈。

在《聽見索瑪》里天真活潑彝族少年郎拉虎，這次回歸丫頭本色。趙燃特別會演戲，湘妹子雖仍扯著一副清泠甜潤的童聲，但女娃娃的嬌憨模樣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情態。從小叫花子參加紅軍后，湘妹子就和細伢子分開了。編劇作曲就沒顧上給人小姑娘寫一段抒發思念哥哥的小曲子，她似乎永遠都那么快樂？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第四幕“雪山”、第五幕“草地”，開場都聽湘妹子演唱，音調與方言巧妙結合，女高音唱出了地道的湘地民歌味道。“這泥潭像魔鬼拉扯我雙腳”，湘妹子最重要的歌段，趙燃唱得很有角色感：“我還想為你們唱歌謠……我實在舍不得這些美好……”歌聲充滿著湘妹子對紅軍對生活的無限眷戀。

無數次說過同樣的話：楊小勇堪稱中國這代男中音歌唱家里最會演戲的高標范本。無論奸詐陰狠的伊阿古（《奧賽羅》）、溫厚智慧的楊排長（《冰山上的來客》），還是義薄云天的孫九龍（《沂蒙山》）、李大釗（《紅船》），有一個算一個，他都能演出角色應有的精氣神。天剩，好像是他還未觸碰過的一類人，有點婆婆媽媽、有點磨磨唧唧。那么“洋氣”的一副嗓子，在保留聲部特色的前提下，天剩的行腔之流暢、吐字之清晰，毫不遜色于民族聲樂演員甚至更勝一籌。“大山你不公！大雪你不公！”一段哭馬大壯，楊小勇歌聲里豐盈著人物飽滿的內在情感。即便往后基本沉默無語，他還是讓觀眾記住了天剩，從山民到軍人的成長歷程。

中國歌劇舞劇院青年女中音歌唱家張卓，在歌劇舞臺上十分活躍。她塑造的革命軍人夏荷（《沂蒙山》）英姿颯爽令人稱道，秀嫂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新角色。她的表演自然樸實，演唱尤為值得贊賞，基本功相當扎實，音色柔潤很漂亮。一個母親的焦慮、一個村婦的干練，她的處理都很有分寸感。“等啊等，我要等。哪怕白發如霜、海枯石爛……”那個在沙洲村守望數十年的瑤家女人，滿頭銀發老態體弱，那種堅韌性格絲毫沒有改變。張卓塑造的角色令人信服，敬重之感油然而生。

祝霞，三個女紅軍的主心骨、大姐大，劉一禎形象符合這個人物。在鄭秋收面前，她溫柔賢淑深明大義；在馬大壯和湘妹子面前，她端莊冷靜沉穩大氣；在秀嫂和天剩面前，她親切和藹平實細膩。祝霞的性格特征與情感脈絡，女高音歌唱家基本都能把握得當表演到位。劉一禎的優勢，在很大程度上更多體現在過人的臺詞功夫，她的音色、節奏、語調、口氣都很規范合度。祝霞的那幾首詠嘆調，或思念、或勸慰，或抒懷、或感嘆，基本都唱出了人物感。她領唱的主題歌也是一遍更比一遍好，最后與愛人共同赴難相擁跳崖，歌聲突顯共產黨員勇于犧牲的精神。如果在藝術上設立更高標準，在舞臺實踐中不斷精進，相信劉一禎會進一步縮短與民族聲樂一線唱將之間的某種距離感。

還記得在同類題材歌劇《長征》里，男高音歌唱家王宏偉飾演和湘妹子一樣犧牲在草地沼澤泥潭下的平伢子，現在他一轉眼“升”成紅軍先遣營營長，這個角色的分量也大大超越了《同心結》里的黃繼光。所幸作曲家并未讓他一股勁兒地飆高音，雖然他的高音確實通透明亮，而男高音寬闊的中聲區特別迷人，那種柔美光澤如絲絨般的音色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和感染力。無論是對愛人的深情，還是對戰友的真情，王宏偉都唱出了濃得化不開的情意。第三幕摟著細伢子：“孩子啊！你把眼睛睜一睜！”第六幕接過新生兒：“我親愛的孩子啊，你是我們的天使。”兩段詠嘆調都是父親唱給孩子的歌，從一個男人、一個軍人心底流淌出來的“搖籃曲”，男高音唱得如此動情！兩段情、兩種情，父愛如山情暖如春。最后，秋收和祝霞為了更多孩子的幸福，毅然決然縱身一躍，怎不令人深為感動！

相信在今后的日子里，這《半條紅軍被》將帶著所有創演者的誠意和暖意，一路往前走，走得更高更遠，用音樂和歌聲，溫暖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