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
媽是2017年4月1日離開老家去醫(yī)院檢查的。在去醫(yī)院的前一天,媽還在田地里干活兒。三弟回家看到媽臉色蠟黃,便決定帶媽去醫(yī)院檢查。媽不愿意去。媽說田地里的草還沒有鋤完呢。我在電話里勸媽說,檢查沒事兒再回來干。媽不肯。我又讓二弟和妹妹勸說,媽經(jīng)不住我們兄妹們輪番勸說,最終還是跟三弟一起去了醫(yī)院。這一去,媽就再也沒有回來。
媽患的是胰腺癌,并且已經(jīng)到了晚期。檢查結(jié)果出來的時候,我單位有急事,沒有能夠及時趕到醫(yī)院。三弟在電話里告訴我這一不幸消息,我禁不住失聲痛哭。我立即給三弟轉(zhuǎn)了一些錢,讓三弟帶媽去十堰太和醫(yī)院手術(shù),無論如何也要救回媽的命。可我們兄弟姐妹都知道,這不是錢的事兒。胰腺癌是癌中之王,想救媽的命很難。但是,我們堅信,媽是一個堅強的人,只要堅強,就會有奇跡出現(xiàn)。
媽是一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沒有進過學(xué)校的門兒,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正因為這樣,媽才節(jié)衣縮食,決心讓我們兄妹四人讀書。那時候,我們家共六口人。人口多,勞力少,爹又常年在外做木工活兒,家里掙工分的重任便落到了媽一個人肩上。為了能夠多掙工分,媽在生產(chǎn)隊干的是男人的活兒。挑大糞、犁地等臟活兒重活兒媽都搶著干。
我第一次到醫(yī)院是在四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我想媽,疼媽,念媽,可是,當(dāng)時正值工作緊要關(guān)頭。自古忠孝難以兩全,我不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離開崗位,只能在電話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詢,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工作一結(jié)束,我便急忙趕往太和醫(yī)院。那時候,媽已經(jīng)做完了第一次手術(shù)。那天夜里,我支走了弟弟妹妹,一個人看護媽。別埋怨我的自私,因為,我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在,媽才屬于我。
我坐在媽的病床前,看著液體一滴一滴地滴進媽的血管里,看著媽的膽汁從引流管流出來,流進引流袋里,看著媽慢慢地入睡,聽著媽均勻的呼吸,我愧疚的心稍稍得到了平靜。我攥著媽的手,盯著媽的臉龐,不敢松手,不敢打盹,我擔(dān)心媽會趁我不注意時悄悄地離去。媽還是被疼痛折磨醒了。媽看著床前的我,對我說:“兒呀,你躺到我腳頭兒,睡一會兒!”我說:“媽,你睡,兒子不瞌睡!”媽說:“兒,你來睡吧,媽沒事兒,媽不會走。咱們田里的草還沒有鋤完,媽咋會走呢!”我第一次沒有聽媽的話,我堅持坐著,一直到天亮。
媽是一個莊稼人,她珍愛土地勝過愛她自己。我們家現(xiàn)在還有三個人的責(zé)任田。其實,我們兄弟三人都在城里買了房,又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接媽到城里,媽住不慣。多年來,我們都會按月給媽拿生活費,媽完全沒有必要再種田。我們幾次三番勸說媽把責(zé)任田送給別人種,可是,媽堅決不干。媽說,老大的兒子大了,娶媳婦成家要錢;老二孩子小,上學(xué)要錢;老三剛買了新房,銀行還欠著房款呢。你們不要管媽,媽就是一個種地的命,只要不死,媽就會一直種下去。我們沒有辦法,只好同意媽的意見。直到最后媽走后,爹拿出一本存折,上面有我們給他和媽的生活費。爹讓我們把錢取了,為媽辦喪事。那一刻,我禁不住淚流滿面。媽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的心中裝著她的兒女,唯獨沒有她自己。
媽的病越來越厲害,不得不進行第二次手術(shù)。這次是膽管改道手術(shù),胃切除了三分之二,十二指腸、胰腺都被摘掉了。我一直想陪媽,想陪媽把這個手術(shù)做完。可是,我請假在醫(yī)院的那兩天,媽因為血蛋白指標(biāo)提不上去,一直不夠做手術(shù)的條件。由于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再次離開醫(yī)院。
在我們姊妹四人當(dāng)中,妹妹是陪媽最多的,也是伺候媽最得心應(yīng)手的。媽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妹妹就知道媽要喝水,媽要起身。妹妹連續(xù)在醫(yī)院三個多月,一直也不愿意離開媽。我們幾次勸說她,讓她回家休息幾天,她一直不肯。縱然有時候弟弟、弟媳們都有時間陪媽,都在媽的身邊,她也舍不得離開。
其實,媽最疼最愛的是妹妹,最愧疚的也是妹妹。因為,媽的一句話直接導(dǎo)致了妹妹的輟學(xué)。那時候,我們兄妹四人全部都在上學(xué),沒有人幫媽干活兒。于是媽便決定讓我們兄妹四人中回來一個幫媽干活。就這樣,妹妹主動背著書包回來了。此后,在媽和妹妹的辛勤勞作下,家里的生活越來越好,而媽對妹妹的愧疚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一天清晨,我跟妹妹攙著媽在醫(yī)院的走廊里慢走。媽累了,我們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休息。媽再次提到了上學(xué)的事兒。媽說:“女兒呀,你別怨恨媽,媽也是無奈。沒有讓你上完學(xué),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妹妹說:“媽,其實我從來沒有恨過你,你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這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我也是當(dāng)媽的,我懂!”媽的眼角含著淚水,但是,她沒有哭。媽是一個堅強的人,她從來不在兒女們面前掉一滴眼淚。
媽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腹部和胸腔積了很多水,不得不進行第三次手術(shù)。其實,三弟是醫(yī)生,每次手術(shù)都是三弟一手安排并日夜陪護的,而我因為工作,三次手術(shù)都沒有陪伴媽。這也是我心里最愧疚的。
在我們兄妹中,三弟最小,也最疼媽。小時候,家里來了客人,烙了饃,三弟總是端著碗,坐在門檻上,眼睜睜地盯著桌子,盯著桌子上那個放饃的碗。等到客人用完餐,媽便把客人吃剩的饃拿給三弟。三弟得了饃,便沖出院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們兄妹們眼饞,但沒有一個人對媽說不公。因為,媽說,三兒小,你們是哥哥姐姐,你們要照顧好三兒。也就是媽的這句話,讓三兒成了我們?nèi)齻€人的小尾巴,無論他再鬧,我們都會呵護著他。
三弟小時候確實很淘氣。冬天的棉褲剛穿到身,不出一天便會磨出棉花來。每到夜晚,媽無論再累,無論再晚,總要給三弟縫補。盡管如此,媽從來沒有因此責(zé)罵過三弟。不過,三弟也是我們兄妹中挨媽打最多的一個。三弟挨打多是與小伙伴們打架。每當(dāng)這種事情發(fā)生,媽總是不分青紅皂白,拉著三弟就打。三弟跟媽講原因,媽不聽。媽一邊打一邊說:“你是我的兒,我不打你,難道能打別人的孩子?”媽雖然這么說,但每次打完三弟,常常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其實,打自己的兒子,媽也舍不得。
一天中午,二弟打電話說:“大哥,你抓緊過來,媽不會說話了”。我急忙往醫(yī)院里趕。我來到媽的身旁,媽便拉著我的手,比畫著讓我把她從鼻孔插到腸道的營養(yǎng)管拽掉。這讓我很為難。因為,媽的胃已經(jīng)感染,根本無法消化食物。媽每天就是通過這根管子進食物。沒有了這根管子,媽就沒有了希望。二弟和二弟媳不停地擦眼淚。我勸媽,勸二弟。因為,無論再難,我們要有信心,我們有信心,媽才能有信心。
在二弟身上,媽付出的艱辛最多。媽在懷二弟的時候,因為勞累,二弟七個月就出生了。二弟生下來的時候,非常瘦小,不會哭,不會吃奶。當(dāng)時,許多人勸媽放棄二弟。媽沒有。她一點兒一點兒喂養(yǎng)二弟進食,二弟最終活了下來。
兩天過去了,媽的病已經(jīng)到了最后時刻。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風(fēng)俗:人在外咽了氣是不能進老宅的。我是大哥,回不回家,弟弟妹妹們讓我來確定。可是,這是一個艱難的抉擇。回家,就意味沒有了希望;回家,就意味著很快就會沒有媽。可是,媽的呼吸已經(jīng)越來越緊促,爹催我趕快決定。我征求媽的意見。我對媽說:“媽,咱們回家!”媽點了點頭。這是我與媽最后的溝通,也是媽對我們兄妹最后的表達。此后,媽便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
回家,把媽帶回家。因為,我不能把媽丟在外面。我一邊讓弟弟妹妹們收拾行李,跟著救護車接媽回家;一邊讓三弟去買一些藥物和氧氣,回家后給媽使用。可是,到家不到一個小時,媽的呼吸就越來越弱,最終還是離我們而去,享年73歲。
媽,我堅強的媽,慈愛的媽,辛苦了一輩子的媽,你在老家好好休息吧。你的不畏困難、堅忍不拔的性格,將會被你的兒女們一代一代地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