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冰欣

他是近代以來堪稱“最國民”的文學家、思想家。
他亦是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如果還活著,到這個秋天,已經足足140周歲了。他如果還活著,凝視著于他而言或許總是顯得過于“輕松”的當下,可能沉默,也可能輕輕一哂:你們還是不要寫我了罷,本是有旁的熱鬧的。
但我們依舊情不自禁地想趁此機會聊一聊他。在全球愈發呈現出一種不確定性的后疫情時代,他依舊是效果驚人的解毒劑,可以讓我們的頭腦維持清醒,讓我們知道,“藥不能停”。
他至浩渺而至幽微,舉世之博裕多元,人性之陰翳罅隙,盡付辭章,終于成就了不朽的聲名。
同時,他的“天才”之外的無情、熱情、柔情、溫情,又讓我們如墜幻彩迷宮,每多發現一面,便多生出一份“離謎底更近一層”的欣喜。
重讀魯迅(1881年9月25日-1936年10月19日),重識魯迅。從他對中國人“病癥”的深刻探討中,20世紀初那段至關重要的中國歷史被觸摸;從阿Q的“精神勝利法”魏連殳的“孤獨自閉”中,我們一壁恐懼著虛妄與現實的高度重合,一壁矛盾地倔強地試圖創造新的希望。
我們似乎走出了魯鎮、未莊、且介亭,繼而轉身扎進天然渴求流量、天然喧囂沸騰的賽博海洋,興致勃勃地為“迅哥兒”“大先生”冠上了許多頭銜——毒舌哏王,優秀的翻譯家、設計師、育兒專家,美食家、旅游博主、行走的大眾點評……然而,時至今日,我們真的了解魯迅嗎?
我們需要定一定神。
說起來挺有意思的,記者本人初“識”魯迅,緣于童年的一樁“囧談”。
某日,電視臺播報社會新聞一則:有位粗心的父親,攜子同游動物園。拍照時,將男孩放置獅虎籠旁。禽獸豈辨人間律法道德?利爪伸出,幼兒登時皮開肉綻,鮮血橫流。
還沒讀小學的我被那可怖的畫面徹底驚呆了。此后連續數日,父母下班回家忙碌一番,好容易坐定了預備開飯,我總要來一段:“等一歇喫呀!我要跟你們講樁事體。上趟的新聞里,一個爸爸帶小朋友看獅子老虎,結果小朋友被爪子弄得血淋嗒滴哦,嚇煞人了!……”

我的父親忍了一周,忍不住了。伊摸摸我的頭,嘆氣:儂小小年紀,哪能跟祥林嫂一樣嚕蘇啊?
這怎么能叫嚕蘇呢?這分明是謹慎,是強調“引以為戒”。后來,我慢慢開始看魯迅的小說了,知道了祥林嫂是誰。而看到《風波》一篇,則不免在心內暗暗“回擊”父親:哼,說我像祥林嫂,我看你是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不也是你常說的么?
再后來,幼升小、小升初,《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社戲》《故鄉》《藤野先生》《孔乙己》……一篇篇的課文,讓迅哥兒的面貌變得更加的清晰、鮮活。事實上,絕大多數的中國學生,大抵都是在語文課上被“后園墻外兩株棗樹”的周樹人殘酷征服的,他們兩股戰戰、瑟瑟發抖,做相關閱讀理解題的時候,常暗暗向天發問:既生豫才,何必生我?!
再再后來,喜歡讀魯迅的,情愿追著大先生的身影一道進入救亡與自強的時空,一道在譏誚里尋天真自刀叢中覓小詩;一道《吶喊》著《彷徨》著;一道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故事新編》,游戲筆墨;“二心”“三閑”,滄海明珠。我們已然明白了醫人先醫心的道理,2021年的一部《覺醒年代》,更通過影像的語言,讓狂人以筆桿為手術刀,瞄準要害沉著出擊,鋒芒畢露。在該劇有意打造的“端水大師”“火鍋匠人”“麻將愛好者”等一眾學界諸君的特色人設里,“傲嬌本嬌”毫不示弱,異常搶眼。
毫無疑問,無論是對專業研究者,還是對普通坊間讀者,魯迅都是可資利用的絕佳材料。他的現代啟蒙價值與文學價值幾乎合二為一,這就導致了一直以來,他是被反復地、多面地,甚至是相悖地、大眾化地給解讀了。
毫無疑問,無論是對專業研究者,還是對普通坊間讀者,魯迅都是可資利用的絕佳材料。他的現代啟蒙價值與文學價值幾乎合二為一,這就導致了一直以來,他是被反復地、多面地,甚至是相悖地、大眾化地給解讀了。而魯迅逝世之后,國人對他的若干認識上的轉變,倘粗略歸納,可大致分為如下幾個階段——
起先(1936.10-1976.10),魯迅不斷地被籠罩上政治色彩,乃至被搬運到神壇之上。像50年代出生的中國人,在他們長身體、學知識、三觀初步形成的歲月,主要受到《毛澤東選集》和《魯迅全集》的影響。
爾后(1976-2000),動蕩的十年漸漸遠去。魯迅不再純粹是八面威風十分凜冽的革命的神祇,他被人們從政治框架拉回文學和思想研究的范疇。與此同時,一個更日常、更生活、更平凡的魯迅被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