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娘

侯鳳文

父親病逝，母親改嫁，把才八個月的我送給山里的奶奶。我日夜不停地哭，直哭到把母親忘了。是奶奶你一手把我撫養大的，奶奶就是我的娘。

我每次考到好成績，人還在門外，就大聲喊：“奶奶，這次我又考到了100分。”我是想讓你高興，讓你那粗糙皸裂的老手撫摸我的頭，那種感覺真是太幸福了。傍晚時，奶奶你一邊炒菜，一邊聽門外的聲音，期待我的歸來。每天，放學鈴未響，心已在路上。回到家，放下書包，手腳笨拙的我，在你炒菜時，搗亂一樣搶著替你放作料，遞盤子。這時，你的表情是又好氣又好笑。

奶奶，你是一個心事很重的人，只要有一段時間沒有看見我，就會找。我是個無父母管的女孩兒，缺乏自信，性格內向，不合群。我一個人常在村前的小溪邊洗手巾，村后的竹林里采蘑菇，還有沿進村的那條黃泥巴路采野花給自己戴上。村后的竹林里最不好找。你視力不好，是我大聲喊你，你才看到了我。

十二歲的一天半夜，我突然發高燒40℃，說胡話。那一次，把你嚇壞了。你半夜背著我，拄一根竹拐杖，打著手電筒，送我到離村十華里的鄉醫院看病。你說，我那時特別瘦，十二歲的女孩兒還不到六十斤，要不你背不動我。你說話時的表情是十分的心酸與無奈。你背我上一道叫寒坡嶺的高坡，實在累得不行，氣喘如牛，當時我醒了，求你放下我，讓我自己走，可你不停，說上了坡就好了。你繼續上坡的時候，我又昏迷了。第二天早上，等我醒來，只見你伏在我輸液的病床沿兒睡著了。那天早上，我退了燒，吃了醫生開的藥，你帶我到鄉街上的粉店吃米粉。一碗米粉，你挑了一大半給我，再要老板添了一勺湯水。婆孫倆合吃完一碗米粉，你便牽著我的手回家。之后，我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冷了添衣，夜里不露肚臍睡，淋濕了衣服馬上換，村里大嬸看了，都說我懂事，其實我是怕生病，怕你又艱難地背著我夜里上寒坡嶺。

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縣重點高中，要去縣一中讀書。你請求一個遠房表舅挑著行李送我去縣城。你送我走過了幾個山頭，才停下來不送。我和表舅走出了很遠，回過頭還望見奶奶你隔山揮手。我對著大山呼喊著你，回聲遙遠而清晰。

每隔兩周，我回一次家。你算準日子，走十里的山路到鄉所在地接我。我從書包里拿出學校食堂蒸的白饅頭給你吃，你搶著幫我背書包。一路上，我對你說學校里老師和同學們的趣事，你聽得很高興。我還對你說，把你辛苦撫養我的事講給同學們聽，同學們都從心里敬佩你，很想見到你。你聽了，流著淚撫摸著我的頭。

有一次，你清早進菜園摘菜，聽到山螃上棕茅蔸下有竹鼠吃棕茅根的“吱吱”聲，趕緊回家拿鋤頭鐮刀，挖到了一只四斤重的胖胖的竹鼠，連夜紅燜，裝瓦罐。第二天一早，你拄著竹拐杖走了三十幾里路，送到我的學校。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站在校門口張望時，我是又驚訝又不敢相信。你當時笑著說，孩子，你平時吃了同學太多好東西，今天有好東西，可得請同學們來分享。奶奶，你知道嗎？當同學們吃著你上坡下嶺走了三十多里山路送來的竹鼠時，有多感動嗎？

高中畢業參加高考，我以全校第一名的高分，被上海復旦大學錄取。接到入學通知書的那天，我們為沒有昂貴的學費而愁、而哭。不久，親戚送錢來了，村長送錢來了，有一個年紀很大的志愿者，風塵仆仆地到我家來送錢，那天，你跪在地上哭謝大家，我則在旁流著淚扶住你。

在親戚們、政府和志愿者的資助下，我讀完了四年大學。這四年里，暑假我不回家，在上海打工掙下半年的生活費。到了放寒假才能回家。我要回家的日子，你總是掰著手指頭算，總能算準日子，早早就在離村幾個山頭處等我。你對我說，昨天做晚飯的時候，灶里柴火呼呼叫，而且從昨天早上開始你就不停地打噴嚏，這些都是孫女要回家的征兆。山里一輩輩傳下來的說法，灶里柴火呼呼叫，明早準有親人到。而遠在千里之外的孫女要回家，心里準會叨念她，這個信息你接收到了，所以不停地打噴嚏。到了家，你把一年攢著的好東西全拿了出來。那個晚上，我和你共枕，說一夜的悄悄話都不倦。

我大學畢業，第一次外出打工，送我的是你。你哭著舍不得我離開，擔心一個女孩子在千里之外沒有親人照顧，但舍不得也要舍。孫女長大了，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搏自己的前途，你不想耽擱我。萬萬沒有想到你第一次送我外出打工，竟是我們最后的訣別。我在外打工的半年里，最掛念的是你，但寫信你收不到，鄉里沒有郵遞員，打電話你又沒手機。我只好每隔一個月，打手機給遠房表舅，求他走十幾里山路，把我的近況告訴你，再把你的近況及要對我說的話轉告我。我們就這樣艱難地保持著聯系。

2008年6月，真是個黑色的6月。事前沒有一點兒預兆，我突然接到遠房表舅的來電，表舅在電話里告訴我，你奶奶在前兩天就去世了，是村里的鄰居大嬸看到你奶奶兩天沒有開大門，拍門又無人應，才叫幾個男人推開大門，發現你奶奶軀體早已僵硬。聽到噩耗，我當時就暈過去了。我總以為奶奶會活到一百歲，誰知奶奶就這樣離開了我。早知道，我不會外出打工，我會日日夜夜守在我那唯一的親人身邊。

為奶奶發喪期間，我一個人睡在老屋，堅決不要人做伴。屋里到處都有你的氣息，你就靜靜地躺在堂屋的棺木里，我倚棺靜靜地回憶你的春夏秋冬，歲月風雨，等待和憂愁。

奶奶啊，我為你選的墓地在離村不遠的一個向陽的小山坡上。你一直身體不好，怕冷，但愿山坡上的太陽能溫暖你。

責任編輯：孫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