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漢

他向著那邊使勁兒地吆喝了一嗓子,說,聽這音兒,向前面的山坳拐上一個彎兒,上一道坡,下一道梁,就到了俺家哩。
他家就在黃土高原。
我是進黃土高原采風來的。他,做了我的向導。
太陽平西的時候,我找了好幾家旅店,全部滿員。正在我彷徨無措的時候,他在一旁見了,就熱心地說:“要不,就去俺家吧。”
我說:“行啊!”
漢子那燒玉米似的黃牙也張著,顯出了憨厚的樣子,說:“嘿嘿,一看你就是公家人,金貴哩!”
我笑了笑,跟著向他家走去。一路上,他貓著腰在前面走得飛快。我問了他家的一些情況,知道他家共有四口人:他、他婆姨和兩個女兒。
我們走向黃土地,高高的山梁上,低低的洼谷里,清脆的陜北民歌,不時地滾了過來:“五谷子的那田苗子唯有高粱好,一十三省的女孩兒就數藍花花好……”
上了一道坡,下了一道梁,我正聽歌興起,他的家就到了。整個村舍院落,拉拉撒撒地,家家戶戶都是土窯。窯洞是由石頭、磚塊箍筑而成的,一些牛棚、豬圈、雞窩建在院墻外邊。他家就在那螻穴一般的幾十孔窯洞之中。窯洞兩側,掛著一串串紅辣椒、黃煙葉,門樁上則掛著一束束選做種子的谷穗、糜穗子,窗戶上貼著紅艷艷的剪紙窗花。他家是一個有三孔舊窯的土窯院。一聽見腳步聲響,窯門上的布簾一動,走出來個女人。女人碩壯,看不出女人的曲線,一頭飄然的長發垂到了腰眼,閃爍著歲月煎熬的光芒。向導對我說,這是俺屋里的。回頭又對他的婆姨說,公家來客了,快燒火,再把炕給燒熱哩。然后看著我,一臉的真誠,說俺們去屋吧。
進了屋,圍桌坐了。我遞過去一支煙,他彎了彎腰,雙手捧了,又在鼻子上嗅了嗅,這才點燃。他的女人燒火去了。隨后,主人的兩個女兒也回來了。一個是趕羊回的,一個是下學回的,都靦腆著。晚餐很豐富,有用軟糜子和炒面花做的炒面,還有蕎面搓成的圪饦和羊肉。大大的藍花瓷碗里蕎面不多,湯卻寬闊,似乎要忽悠忽悠地往外溢出,放上些油潑辣子,撒點兒姜段、蔥花兒,那油,那香,就漂浮在了湯上。向導把頭埋在碗里,吃得正酣。吃完了,我讓他唱個歌。向導快活地說,老毬了,不行了,于是,讓他的女兒給我唱。他的大女兒說,唱甚哩,俺么啦個好嗓子,還是妹妹給你唱吧。她的妹妹不再忸怩,哼起了“蕎面圪饦羊肉湯,死死活活相跟上……”單就這曲兒,我就陶醉在農家飯的獨特風味里了。向導的女人不時地在一旁給我添些茶水,很嫻靜的樣子。她很少插話,只是靜靜地聽。向導告訴我,陜北人最愛唱信天游。信天游也叫順天游,或者酸曲兒。以前是趕腳的人吆喝牲口唱的,也是女人在家紡線線、納鞋底時唱的。向導年輕時也唱過信天游。因為唱著信天游,也唱回了女人對他的愛情。那天,長辮子的豐滿俊俏的女人,在他唱完了信天游后,悄悄遞過來一個繡著花兒的荷包,他就從懷中掏出一把紅棗兒扔給相好的。于是,他們就真正地相好上了。他那天唱的是信天游:“走頭頭那個騾子三盞盞燈,戴上了銅鈴子哇哇的聲……”如今,一雙女兒都長大了,成人了。
一會兒工夫,他的兩個女兒也與我熟了,我們快活地拉起話來。兩個女兒,從小就在窯沿垴畔吹柳笛兒,在河畔河川挖苦菜、掏野小蒜、掐蒲公英花,在河谷點南瓜籽、摘紅臉蛋青杏、割黃燦燦的糜谷……我對向導說,你的兩個女兒有出息呢。向導說,是哩,怕和你一樣,將來也是公家人哩。俺總想給女娃們掙點兒錢,就怕城里上學花費大哩。從向導的大女兒嘴里,我知道了陜北包括延安和渝林兩個地區。陜北人杰地靈、物產豐盈,包含著黃土山、土窯洞、秦腔、信天游、藍花花、山丹丹;包含著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包含著蕎面飴鉻羊腥湯,死死活活相跟上;包含著粗獷雄渾的腰鼓、柔美俊朗的窗花;激情四溢的秧歌以及熱格騰騰、黃格燦燦、香格噴噴、油格汪汪、白格生生、滑格溜溜、細格單單、巧格玲玲的油糕、軟饃、洋芋擦擦、羊肉泡饃、蕎面碗托、志丹飴鉻、吳旗剁蕎面、白面花花。當然,還包含著安塞腰鼓、志丹扇鼓、洛川蹩鼓、黃龍獵鼓、宜川胸鼓、黃陵抬鼓、富縣飛鑼、子長嗩吶、延長梆子、黃陵霸王鞭、吳旗鐵鞭舞、甘泉蓮花燈……
晚上,窗欞上破碎的窗紙被風吹得嗚嗚地響。內室里,我用羊皮褥子包裹著身體,加上滾燙的火炕,硬是出了一身的熱汗。向導的兩個女兒擠在一個內屋睡了,向導把他小女兒的炕留給了我。睡在炕上,一心想著向導屋里炕上睡著的女人,正在舒展著身體等待著男人,于是,覺得這樣的夜晚就格外的寶貴了。這樣的夜里,因為人類的恩愛而有了妙不可言的內容和質量。
黑暗映著一孔窯洞的幽深。我盡力舒展四肢,仿佛楔進山崖,被大山抱在懷中。一夜睡得好生安穩。醒來時,向導的小女兒上學去了。向導要送我一程,向導的大女兒說,還是俺送吧。放羊,順路哩。我掏出一張百元的錢票,遞到向導手中,說這是給你的。我吃了,也睡了,都好。錢你收好。向導急了,木訥地謙讓著,說這是做甚哩,做甚哩,真是,埋汰人呢……他屋里的也相跟著急了,說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哩!相互推讓不下,我的錢票也遞不出去。向導女兒折中打了個圓場說,那就收十元錢吧,五元住宿,五元吃飯。對俺家來說,這足夠了,不折本。哈,賺了!說著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走出窯洞,與黃土塬默默地對視,那唱不盡的信天游,帶著黃土味兒,飄在鹼畔上,鹼畔上的婆姨做著針線;飄在曠野里,曠野里的漢子打著石頭;飄在山梁上,山梁上的老漢放牧著潔白的羊群,白羊肚手巾,只在山峁上一揮,就像一曲信天游在云頭上打著閃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