賠筍記

張賢泉

1

大坪村口的那片竹林中夾雜著松樹和杉樹，還有幾棵高大的楊梅樹。竹林是我們玩鬧的好去處，小伙伴們在那兒捉迷藏、玩官令打賊、打三角牌。我把在老家學到的各種游戲都教給了大坪的小伙伴們。我們常常玩得興頭四起，天黑還不肯回家，母親老是摸著黑兒尋到竹林中來。

這天我與阿屜在竹林玩“跑跑抓”，我在前面緊跑，阿屜在后面生怕追不上我，抄近路從密匝的竹子縫中擠過來。突然聽到“咔嚓”一聲，接著又聽到阿屜叫了一聲“哎呀”。

阿屜摔倒了？

我連忙往回跑，只見阿屜手里抓著一個碗口粗的大筍，筍腰套著一圈兒干草。原來是阿屜在急忙中撞斷了那個大筍！筍腰那圈干草是竹林主人意欲將竹筍留著長成大竹的記號，以防被人拗去。我一看，這下不好，便催促阿屜趕緊離開。阿屜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捋去筍上的干草，說，沒事，這筍是我堂兄阿嶺家的，你帶回去吃吧。我想起母親說不能隨便拿人東西，何況這是竹林主人準備留著的筍種！我推開阿屜的手，惴惴不安地離開了竹林。

當天傍晚，阿嶺的父親氣勢洶洶地沖進屋來，指著我的鼻子對母親說我拗了他的筍種。我被那場面嚇哭了。當時阿屜也在屋里，我多么希望他能說出事情的真相，哪怕是說一句能夠證明我清白的話也好，可他卻一言不發。

當晚，我將阿屜碰斷竹筍的經過告訴母親，母親輕嘆著說，我相信你講的是事實，等周末你爸回來，買個筍賠給他便是。當時父親在公社里的學校教初中班，每周六中午放學后回到大坪，為我和母親帶來油鹽醬醋等生活必需品。

第二天，同學都在紛紛議論著竹筍的事情。我獨自傷感，阿屜也在一旁默默無言。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與阿屜一起玩兒過。

這天，阿春領著弟弟阿秋走進母親的灶間，低聲對母親說，彭老師，我父親請你們到我家挖筍，您啥時候能去？

阿春的家在三里外的后溪，姐弟倆每天帶著午餐從后溪來大坪上學，中午在課桌上用餐。母親看到他們的飯菜涼了，每天都替他們重新熱過，還常常讓他們吃上幾口剛炒出鍋的熱菜。阿春與阿秋姐弟倆每次都以一種感激的目光看著母親……

母親聽了阿春的邀請，高興地說，太好了，明天讓阿泉爸爸與阿泉一起去你家挖筍。

2

星期六，爸爸帶我來到了后溪。阿春與阿秋蹦跳著迎出來，阿春父母忙不迭地燒水泡茶，為我們沖上一碗熱騰騰的艾葉蛋茶。

阿春家的竹林在屋后的山上，青翠的大麻竹綿延好幾座山岡。阿春父親說，他的竹林一年四季都長新筍，春季筍量最大，除了少數要留起長成大竹，大部分被挖出加工成筍干。眼下新長的筍叫六月麻，個頭兒雖小，但味道甜美，也屬筍中良品。秋季的筍量小，味道又苦又麻，少有人去挖。冬季竹筍的味道極佳，最好是趁筍尖兒未破土前挖出，冬筍與蘿卜一起燉豬腳，那叫一個美味！

爸爸與阿春父親談著話，我們不知不覺挖了滿滿兩籃竹筍。爸爸見了連忙停下來，說，已經太多，再挖就帶不回去了。

爸爸搖搖晃晃挑著一擔竹筍回到了大坪。母親從筍籃中挑出兩個又大又長的，送到了阿嶺家，說是作為阿泉碰斷他家筍種的賠償。阿嶺父親聽了微微一怔，然后默無聲息地收下了。

這天中午，阿屜神神秘秘地塞給我一袋瓷片，說，這些錢籽送給你，你以后跟我玩兒好不好？

我不在乎地推開了他的錢籽，說，我才不要！

阿屜不死心，又問，那你要怎么樣才肯和我好？

除非你去告訴阿嶺，是你撞斷他家的筍！

阿屜一臉無奈地離開。

3

一天傍晚，阿屜的母親淑云突然發瘋似的追著阿屜罵，你這個死孩子，拗了人家的筍扔在床底下，害人家阿泉受冤枉，看我不打死你才怪！

這下，整個大坪的人都知道了竹筍事件的真相。

事后，阿嶺父親提著半籃子筍干兒來找母親，說當初錯怪了阿泉，請母親收下筍干兒。母親說，弄清真相就好，筍干兒就不收了，請他帶回?？墒前X父親堅持要母親收下筍干兒，說如果不收便是看不起他。無奈之下，母親收下了他的筍干兒。

我不解母親為何要收下阿嶺父親的筍干兒。母親說，上次賠筍是給人面子，這次收下筍干兒，也是給人面子。

接著，阿屜的父親也拽著阿屜來找母親，說阿屜做了錯事沒敢承認，讓阿泉蒙了冤屈，請母親原諒。母親說本來就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阿屜父親聽了樂呵呵地走了，嘴上念叨著母親明事理。

阿屜又掏出一袋瓷片，說，現在真相大白，我也讓阿爸阿娘打了罵了，你可以收下我的錢籽了嗎，阿泉？

看著阿屜滿臉誠意，我心想，如果這時還拒人千里之外，就有點兒不近人情了。我想起母親給人面子那句話，我決定也給阿屜一個面子。于是，我收下了他的錢籽。

錢籽是瓷器打碎后的殘片，大坪孩子們將碎瓷片上有藍色釉花的部分留下，敲去空白，然后把鋒利的邊角磨光，以防割手，當玩具。

剛到大坪時，看大伙兒都賭錢籽，我也心癢手癢，想去賭一把。母親嚴厲告誡我不可參賭，一旦發現我參加，便罰我不給飯吃。所以，每當大坪孩子們賭錢籽時，我都只是默默觀看。后來，我教他們玩各種游戲，以至有人說自從我來了大坪，孩子們賭錢籽少了。原先母親準備規定在校學生不準賭錢籽，后來發現他們賭的并不是錢，只是小瓷片，況且這種與錢幣面值等同的玩法，類似數學趣味游戲，也就不予理睬。

我告訴阿屜，這些錢籽名義上屬于我，等我回老家時，你就把這些“財產”收回去吧。

阿屜看我認真的樣子，點頭答應了。

責任編輯：李梓嘉

美術插圖：鄭大干